闻讯来送秋华年离京的迟清荷掀开马车帘子,看见与秋华年交谈的人的侧影,抬起的手微微一顿。
“乡君?”
“县主在和廖进士说正事,我们等一等,待会儿再过去。”
……
这一趟走了一个多月,虽然天津离京城很近,两边几乎每日都有书信来往,但秋华年回到阔别许久的家中,还是感到一股从身到心的安稳。
杜云瑟公务繁忙,依旧来到大门口等着迎接他,秋华年刚从马车上探出身,就看见一只熟悉的骨节分明的大手。
他露出笑容,撑着那只手从车上跳下来,在车上坐久了一不小心没站稳,直接扑进了杜云瑟怀里。
“咳咳。”秋华年赶紧起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知府官邸大门口有许多来来往往的行人,还有不少进出的官吏与衙役,秋华年虽然十分想念杜云瑟,但真没打算当着一群陌生人的面亲热,毕竟古人还是要讲一些含蓄美的。
秋华年少见得不好意思了,目睹了这一切的人们却神情自若,纷纷默契地离开视线。
坊间知府大人和县主殿下相知相守、深情不渝的话本子都出了七八版了,谁不知道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亲眼看见也没什么好震惊的。
这是普通夫夫亲密互动吗?这是天上的神仙眷侣在人间恩爱!
杜云瑟牵着秋华年的手进入官邸,他还有些公务没有处理完,留在了二堂,秋华年去后宅看过两个宝宝,见过九九和春生后,又回到了前面。
县主带着一堆点心零嘴来二堂探望知府大人,自然没人敢说什么,本来在二堂的皂吏们全部识趣退下。
杜云瑟在案后批阅书函,秋华年就坐在旁边,不说话只咯吱咯吱吃零食,不时给杜云瑟投喂一嘴爆米花或者蛋烘糕。
小别胜新婚,一个多月没见面,秋华年只想待在能看见杜云瑟的地方,杜云瑟亦然。
但凡两个人中有一个不那么卷,他们这会儿估计已经在后宅暖阁里卿卿我我了。
不过在“办公室”里一边工作一边暗暗腻歪,也不失为一种独特的情趣。
秋华年手里的蛋烘糕是府内厨房的银川改进过的“洋蛋糕”,万国坊设立以来,越来越多的外国商人来到天津府,带来了诸多奇异的商品与文化,也带来了不少神奇的美食。
这个时代的西方蛋糕还在发展时期,口感偏硬偏实,没有现代那么松软可口,上面涂抹的也不是奶油,而是一层硬硬的糖霜脆壳。
做蛋糕的洋人大概是发现裕朝的糖便宜又充足,不要命似的往里加,让蛋糕甜到腻人,秋华年尝过几个吃了个新鲜就不爱吃了。
银川自从被鱼大娘后来居上压过一头,就一直铆着劲想赢回来,他听说县主对洋人的“蛋糕”感兴趣,立即趁调休时出府买了几个,又从在主家跟前伺候的自己的女儿红翡和碧翠那里打听到秋华年对蛋糕口味的偏好,折腾了小半个月,终于把新型蛋糕做了出来。
银川做的蛋糕不仅蓬松柔软,口感绵密,还仅凭秋华年的几句描述就弄出了打发奶油,洁白的云朵一样的奶油抹在切成小块的蛋糕上,上面再撒一层坚果碎,光是看着就诱人极了。
秋华年想到手动打发奶油需要的时间和臂力,多问了一句,结果银川说府里的丙七和丙八管事帮忙做了一种打发奶油的装置,只需要不停转动摇杆就能让蛋抽快速旋转,一点也不费力。
丙七和丙八曾经的身份已经被梅望舒人为抹去了,为了低调,他们一直没有请恩恢复身份,但二人的本事和功劳都是实打实的,所以很受人尊抬。
来到天津府的几个月里,他们帮造船坊和工坊解决了几个问题,现在隔几天就有这些地方的工匠和官吏上门请教问题。
新款蛋糕不仅符合秋华年的口味,也在全家范围里广受好评,九九和春生每天下午都要来一小块,杜云瑟嘴上不说,但每次厨房上了这款点心,都会默默吃完,待遇差距之大,足以让同样是西洋美食的咖啡痛哭流涕。
负责研究咖啡美食的小鱼儿还没拿出可喜的成果,秋华年先把蛋糕添在了秋记六陈的新品名单里。
过年期间天津府也开了一家秋记六陈,就在万国坊旁边,铺子面阔足有五间,进深也有两间,有六间教室大小,上面有二楼,后面带小院,是目前三座秋记六陈铺子里最气派的。
因为离京城的大庄子近,天津府这边暂时没有设立配套的作坊,店铺所售货物都是直接从京城庄子运来的。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在秋华年的计划中,天津府秋记六陈面对的客户不只是裕朝百姓,还有来自四海万邦的商人与他们背后的国家。
到那时,秋记六陈所需的货量远不是一个或几个庄子供应得过来的,秋华年已经提前考察做过安排的封地蓟县将派上用场。
或许他可以给蓟县挂个牌子,叫“大裕第一外贸集散地”或者“蓟县国际商贸城”什么的,不过起这种超前的名字,怎么说服其他人是个问题。
杜云瑟吃了一口喂到嘴边的蛋糕,发现小勺子没有收回去,侧头看了一眼,知道华哥儿又在脑海里跑马了。
相爱相守这么久,秋华年那永远在飞速运转时常有惊人想法的脑回路,杜云瑟可以说是最了解的人了。
他把小银勺抽出来,盛了一小块被民间称呼为“齐黍糕”的蛋糕,送到秋华年嘴边。
唇瓣沾上甜软的奶油,秋华年才恍然回神,下意识吃了蛋糕,看着杜云瑟笑。
“由你题字应该没问题。”
“嗯?”
“过一两个月,下南洋的舰队回来后,蓟县那边的各种作坊和行会就要正式投入运作了,我打算给它们挂个牌子,劳烦小杜大人帮忙提个字。”
杜云瑟没有问秋华年要提什么字,直接答应下来。
秋华年笑了一会儿,转头看向挂在二堂中堂的巨幅海图,这幅海图所绘的地区是南洋区域,详细标注了每一个国家的名字,主要的山川、河流和海峡都有画出来,在这个时代中算是最精细的那批了。
上个月远洋的裕朝舰队托文莱商人带回消息,说他们即将离开文莱前往爪哇,爪哇之行结束后,他们便会开启返程,中途路过占城补给一次,之后直接返回天津港。
信件篇幅有限,很多事情没有细讲,不过从太平侯康忠和祝经诚的信中,秋华年可以看出这次远航非常顺利,出发时计划的事情全部完成了,还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祝经诚带给苏信白的家书只有一句话,附在他的那页信纸的末尾,苏信白看过后,眼眶有些红,抱着长大不少的小狸奴舒了口气。
秋华年这次没有调侃他,他心里也记挂着一个人。
为了安全起见,梅望舒在远航舰队中的消息是严格保密的,就连祝经诚也毫不知情,所以秋华年不知道他究竟在哪个国家下了船,也不知道他现况如何。
虽然他相信小舅舅的能力,相信他的经验和聪慧足以自保,但有时还是会感到担忧。
希望这次舰队返航,梅望舒能够平安归来。
第231章 小青梅
占城位于东南亚最东边,国土沿海岸线呈长条状分布,几乎贯穿整片东南亚南北两端。
这样的地形让占城拥有得天独厚的海贸优势,一度成为亚洲联通欧洲、非洲、美洲的航线中转点,带给它数百年的繁荣。
但过于狭长的国土难守易攻,敌人攻来时顾头难顾尾,也让它时时处于危险之中。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里,占城在十七世纪被安南吞并,王族被虐杀屠戮,淹没在时光的长河中。
这个时空的占城虽然还未灭国,却也摇摇欲坠。
占城王都因陀罗补罗,海风吹来咸湿的气息,涌入与华夏文明非常相似的建筑中,临海高台寂静无声,一道消瘦的人影凭栏而立,看着远方洁白的海鸟。
穿着华丽复杂的占城王族服饰的少女来到高台下,示意侍从们止步,自己拎起沉重的裙摆登上台阶。
她看着那个站在大海前的沉默背影,吸了口气上前。
“恩师,我已经准备好了进献给大裕天国的礼物,再有几日,天国的舰队就会从交趾国过来了,大裕天子真的会答应我们的请求吗?”
她说汉语的语调有些奇怪,但用词和语法都很到位。
占城因为地理位置特殊,深受华夏和阿拉伯文明的双重影响,上层贵族大多会学习这两种语言。
少女这个年纪,能把汉语学到这个程度,可以看出她的聪慧,也能看出她的地位尊贵。
在看海的人终于回头,他穿着一身暗蓝色的占城贵族服饰,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束成一头马尾,一些碎发扫在额前,被海风吹起,露出一双淡漠漂亮的眸子,赫然是离开大裕快九个月的梅望舒。
“占城稻如何?”
“除了精选出的几十大袋种子,还在草编浅盆中移栽了上千株幼苗,人员里选了十位精通稻米种植的老农,其中两个会一些汉话。”
梅望舒点头,“足够了,做得不错。”
占城稻是原产于占城这个国家的一种水稻品种,华夏本土的水稻品种对水肥的要求很高,占城稻却可以在较为贫瘠和干旱的地方生长,将一些原本不适宜种水稻的地方变成良田,大大提高整个国家的稻米产量。
秋华年发现裕朝还没有占城稻后,便把寻找这种水稻的种子列入了下南洋的目标清单中。
可惜去年舰队第一次停靠占城时,恰逢占城被安南攻打,国内一片大乱,为了不陷入纠纷影响后续的行程,舰队只在占城买了几袋还没脱壳的稻子,就匆匆离去了。
梅望舒就是在那时悄悄下了船,他出海的目的是得到一个海外遗民的身份,占城距离大裕很近,从福州出海航行十来日就能抵达,有不少华人居住,足以满足伪造身份的条件,没有必要继续随舰队航行。
至于占城的战乱,对梅望舒这样的前宫廷暗卫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反而更有利于他伪装身份。
梅望舒见少女眉间充满忐忑与忧愁,开口道,“玉草公主不必担心,只要有占城稻,占城的使者就能敲开齐黍县主的府门,向天子启奏你们的祈求。”
占城年轻的摄政公主,汉名范玉草的少女第不知多少次叹了口气。
随着大裕的舰队远航南洋,在数国停留贸易,全力支持远航的齐黍县主的名字也走出国门,在南洋诸国间流传开来。
范玉草并没有去过裕朝,却和所有南洋小国的人一样,憧憬和仰望着那片富饶广阔的土地。听到传说中智慧、博爱、是天上的星星下凡的齐黍县主的名字,她的心跳加快了几分。
“恩师想要的身份已经准备好了,是男子身份,恩师……一定要去大裕吗?”
范玉草见梅望舒一时无言,语气加快几分,“恩师愿意留在占城继续帮我治理国家吗?你可以做驸马,可以做丞相,让我禅位做国王也可以,那样的话小青梅——”
范玉草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看见梅望舒轻轻摇了下头,眼泪瞬间充盈着眼眶。
八个月前,安南再次举兵入侵占城,策反了占城两大地区的王爵,大军不出几日便攻破了王都。
占城只知饮酒享乐的国王和他的妃子、孩子们被一个个拖出王宫,在闹市街口凌虐屠杀,只有十二岁的玉草公主在母妃与奶娘的帮助下侥幸躲过一劫,抱着出生不久的弟弟东奔西逃。
安南军队的领头人对照叛徒给的名录清点了尸体数目,发现占城王族有漏网之鱼,立即封闭城门全城搜查。
玉草公主虽然自幼聪慧,饱读诗书,但在出事之前只是一个很少出宫的锦衣玉食的少女,很快就暴露了踪迹。
那天下着大雨,她被追兵逼得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废旧房屋中,前方已经没有路了,她本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被抓住,没想到这个破败的屋子里还有别人。
那人面貌俊美,是华人长相,身体极轻如同鬼魅一般,玉草公主根本没有看清他的动作,追进来的七八个安南兵便悄无声息地失去了性命。
他淡淡看了一眼抱着婴儿的玉草公主,转身就走,玉草公主突然生出一股冲动与勇气,爬了两步,死死拽住他的衣摆,仰起满是泪水的脸。
少女的汉话说得磕磕绊绊,“求求你,至少救救我弟弟,他才刚出生,他比我小十二岁呢。”
……
梅望舒看着眼前执着的异邦公主,思绪也回到了那一天。
他这一生,从成为暗卫开始,便只为了主人的命令而活,主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主人,他习惯了这种感觉,甚至依赖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的行动模式。
后来因为华年的执着,为了姐姐唯一的孩子、也是这世上对他最关爱的人的安全,他在被软禁后痛不欲生,终究成了一个令人不齿的、背叛主人的暗卫。
他选择那样危险的方式逃出皇宫,内心深处,何尝不是期盼着自己就那么死在出逃的途中,这样既不会背叛主人,也不会陷家人于危险。
躲藏在天津府官邸的那些日子里,他时常看着棋院中央高大的树木发呆。
华年对他说,“你只是从听天子的话,变成了听我的话,不该是这样的,你该听自己的话,听自己的心是怎么说的。”
梅望舒不明白秋华年的意思,他太累了,离开皇宫并没有让他身上的负担真正减轻多少,他无法思考这些。
直到离开故土,来到完全陌生的国度,在这个没有主人,也没有亲人,没有任何人命令他或需要他做什么的地方,梅望舒居然突然有了一件非常想做的、对他原本的目标而言十分“多余”的事。
“求求你,至少救救我弟弟,他才刚出生,他比我小十二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