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孩子出生前杜云瑟所期盼的“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是肯定达不成了。
婴儿房不是深入谈话的地方,秋华年看过青梅后,把她还给亲爹爹,梅望舒一个闪身就消失在了屋里,无论上演多少次,都让秋华年感到神奇。
他回到正房,说自己想安静看会儿账,让下人们都退下,在暖阁里等到梅望舒再次出现。
这一次,秋华年终于知道自家小舅舅在海外搞了什么大事。
仅仅是伪造一个海外遗民的身份,也太配不上前大裕第一暗卫的能力了,是真暗卫,就搞个海外都护府回来!
秋华年真没料到,今日让自己无比惊喜的占城稻以及占城都护府,都是梅望舒的手笔。
如果当初梅望舒没有救下玉草公主和成松王子,没有帮助他们复国,占城此时肯定已经完全处于安南的控制下。
安南对大裕一直有不臣之心,屡次骚扰大裕西南边境,让它控制占城,大裕不但很难采购到大批量的占城稻良种,以后大裕的舰队下南洋,也会失去一片位置优越可以停靠休整的良港。
当然,秋华年知道,那个异国的雨夜,梅望舒面对一双走投无路的姐弟骤然拔剑时,是没有想这么多的,他仅仅是在凭心而动。
尽管梅望舒对此只简略提了寥寥几语,秋华年还是从中窥见了冷雨剑光中水墨画出的人影,听到了一声声逐渐激烈的心跳。
梅望舒在占城伪造的身份名叫“梅月”,为了方便做事,性别改换成了男子。只要不仔细深入检查,凭梅望舒的伪装能力,不会有人看出他的真实性别。
至于青梅,因为带几个月大的婴儿出国远航这件事太罕见,所以梅望舒没有给她伪装身份,只是悄悄带她上了船。
在户籍制度严格的大裕,大人想伪造一个合理的身份非常艰难,但换成婴儿还算容易。
尽管大裕正值盛世,前后两任帝王都称得上明君,农业上已经广泛种植了玉米这样的高产作物,在秋华年的努力下,近几年御寒的棉花和补充能量的糖也平价起来,百姓们的生活水平越来越好。
但有些根深蒂固的恶劣行为依旧不时上演着,民间遗弃女婴和哥儿的现象屡禁不止。
秋华年和杜云瑟商议后,把青梅伪装成一个被遗弃在城门附近的弃婴,被外出采买东西的卫栎捡到,卫栎报官寻找孩子的亲人——这种弃婴十有八九是找不到亲人的,然后身世坎坷、尚未婚配的卫栎便顺理成章地发善心把青梅认成妹妹,登上户籍簿,养在了府上。
青梅的身份顺利解决,梅望舒拿着临时身份通牒在万国坊安顿下来,开了一间小店铺。
万国坊的商铺价格快到正常铺子的三倍了,梅望舒做暗卫的时候,连名字都没有,自然更不会有私产,卖命二十年,一切都属于主人,连一两多余的银子都没有,身上仅有的钱还是秋华年之前给的盘缠。
秋华年也不指望小舅舅赚钱,给他一千两银子让他买了一间巴掌大的铺子,随便弄些货物卖一卖就行了。
不是秋华年不多给钱买大铺子,而是梅望舒现在最需要的是低调和安稳,他对做生意没什么兴趣,铺子越不起眼才越好。
舰队入港七日后,太平侯带着一路所见所闻写就的奏折、各国国书与使臣、精挑细选过的贡品以及此行有功之人进京面圣,与此同时,杜云瑟和秋华年的折子也一起送入皇城。
昭新帝对第一次远航的成果非常满意,占城稻、红薯和无数小国前来朝拜的盛景让原本不太赞成出海远航的朝臣闭了嘴。
祝经诚寻找红薯有功,受封户部儒林郎,这是一个荣誉性的虚职,没有实权,只享受从六品的待遇,虽然如此,对世代为商的祝家来说,这依旧是一个开天辟地般的好消息,从此之后,祝经诚这支祝家就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了。
祝经诚受封的消息传回襄平府,祝家直接开了宗祠大宴全城庆祝,岳父苏仪也颇为开怀,只有苏信白的庶妹苏信月和方姨娘暗中咬碎了牙。
如杜云瑟所料,昭新帝对设立占城都护府一事颇为看重,单独召见了占城的使者,很快便决定任命太平侯康忠为总兵,率一万海军从海上出兵占城,同时命吴深从西南边境带兵攻打安南,两路夹击,务必给安南一个狠狠的教训。
第235章 青君与驸马
这次用兵战场远在南洋,对裕朝本土影响不算很大,这几年风调雨顺,国库充盈,沿途又有朝贡国补充,足以供给大军远征,连粮税都没有向百姓多征半成。
吴深这次领兵出征安南带着闵乐逸,兑现了他当初求婚时许下的诺言。
有个别言官对吴深带新婚夫郎出征一事颇有微词,早朝之后,吴深直接抓人上马跑到城外校场,让这些人和闵乐逸过招,养尊处优惯了的中老年文官哪里是天天跑马练武的年轻哥儿的对手,不出十招就被打得落花流水。
吃了大亏的官员去找皇帝告状,昭新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不痛不痒说了吴深几句,摆明了是要拉偏架,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对闵乐逸随军出征一事提出反对意见了。
吴深和闵乐逸出发前,秋华年送了他们一大批秋记六陈最新配方的清凉油,安南气候湿热,毒虫众多,还有瘴气,万万不能马虎。
自海禁开放以来,清凉油便不再是季节限定热门货物,而是成了秋记六陈稳居销售榜首的明星产品。
能防晕船、止呕吐、治烫伤、避毒虫、醒精神的清凉油可谓出海最佳伴侣,被远航的海员们尊称为“万金油”,取万金不换之意。
不仅大裕的出海之人喜欢用,那些远道而来的外邦商人和使臣也对它爱不释手,每天早早守在万国坊旁边的秋记六陈门口,只求多买一些对外国人限量供应的“天国神药”。秋记六陈门口长长的一串洋人队伍,已经成了天津府新景。
万能的清凉油加上制造流程严格保密的碘酒,为大裕军队附上了一层坚固的护甲,这次帮助占城远征安南的战事,还未开始,大裕就已经拿到了胜利的筹码。
大军出征之后,许久不见的栖梧青君回到了京城,路过天津时专程来拜访秋华年。
知府官邸后花园的湖去岁刚修整过,一片片粉白色的荷花在碧叶间亭亭玉立,六月的晨风拂过水面涟漪,送来阵阵清香。
栖梧青君拿着荷叶造型的豆绿色冰裂纹鱼食碗,单臂倚着湖边小亭的栏杆,一下一下朝水里扔鱼食,几尾金红色的锦鲤浮到水面上,飘逸的尾鳍画出一个个圆圈。
“国书已下,不日后我将带着使臣队伍和母妃的骨灰,经关陇两州出玉门关,一路向西而行,直到抵达大食。”
栖梧青君笑看着湖里的游鱼,“下次再见,便不知是何时了。”
在这个联络只能用信件,交通只能靠骡马的时代,从东亚前往中东,几乎可以说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此去经年,谁也无法预料未来会发生什么,是否还有再见的日子。
秋华年沉默片刻,正色道,“恭喜殿下逃脱樊笼,得偿所愿。”
栖梧青君笑了一声,“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一生的归处,我的归处永远在路上,所以我会一直前往新的地方。”
“殿下这次……同行者有谁?”
栖梧青君知道秋华年想问什么,没有掩饰,“带驸马一起。”
秋华年张了下嘴,咽下惊讶没有说话,对解檀光与栖梧青君之间的故事,他知之甚少,无法评价。
栖梧青君扬起手,把最后一把鱼食撒入湖中,在湖面上引起小小一片惊雨。
他转了个身,双臂向后撑着栏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
“马上就要离开故国了,有些东西与其永远不见天日,不如当成消遣讲给感兴趣的人解解闷。”
秋华年愣了一下,摇头笑道,“你把青君秘事说得像走街串巷的说书先生口中的话本子一样。”
“难道不是吗?对自己来说再刻骨铭心、永世难忘的心结,对旁人来说,也不过是个精彩的故事。既然最后都是故事,又何必耿耿于怀。”
秋华年明白,栖梧青君是想在临行前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也是想找人把旧的心魔全部倾诉出去。
“这里有花有水,有亭台楼阁,清风飘香,‘先生’请开讲吧。”
栖梧青君放松地靠着栏杆,真学起了说书的语气。
“在不是本朝本代,本土本国的一个国家,有一个母妃早逝不受宠的青君,他的一系列明面上的经历我懒得说了,你比照我的就知道了。”
“总之,因为幼时在宫里受尽了冷落和白眼,这个青君很喜欢和普通宫人打交道,还爱助小怜弱,没事的时候,就打扮成宫人,满宫找事情抱不平。”
“内廷的人大多知道青君的身份,所以他通常会去外围的尚宝监、司礼监、制器坊、御画坊一带,那里虽然在皇城里,但外人多规矩少,比较有意思。”
“有一次,他在御画坊附近的洗笔池旁救了一个唇红齿白、模样非常俊俏的小少年,对方不仅容貌绝佳,气质、谈吐和学问也非常出色,这个青君和我一样喜欢美人,一眼就把人放在了心上。”
秋华年配合栖梧演着类似“我有一个朋友”的把戏,心说这个小少年应该就是解檀光了,真没想到二人的缘分开始于那么早之前。
“然后呢?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栖梧青君看着远处回忆,“小少年只是某个宫廷供奉画师的徒弟,在宫里的地位还不如有些脸面的宫人,为了不惊吓到他,青君就谎称自己是藏书阁的底层宫人,这样小画师配小宫人,谁都不会嫌弃谁。”
“小画师每月初八和二十会随师父进宫,青君就每到那个时候都去御画坊附近找人玩,有时候让他给自己画画,有时候带些书一起看,熟起来后,更多则是天南地北地聊天。”
“他们除了彼此的秘密外无话不聊,聊过宫廷和贵族的压抑,聊过世俗经济的无趣,聊过山川湖海,聊过未来要一起出宫,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云游天下……”
栖梧青君的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秋华年没有催促,他知道接下来的将是整个故事最关键的转折点。
“就这样,小画师陪着青君度过了宫中一个个无趣的日子,熬过了皇嫂的去世,撑过了宫廷的动荡,青君开始想他们那些戏言般的畅想,想把那些话变成真的。”
“他第一次去查小画师的身份——查无此人。”
“……”秋华年看向栖梧青君,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淡淡的怅然。
“青君为此记恨他吗?”
栖梧青君笑了一下,“青君倒没有这么小心眼,虽然查出他是颖妃的侄子,是晋州解氏的麒麟儿,回想起几年的相处,仍觉得他应该有什么苦衷,想找他把事情问清楚。”
“他像往常一样在初八那日来到上次约定好的地方,带着小画师喜欢的书和糕点,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等在那里的,是颖妃宫里的嬷嬷和司礼监的内相。”
“……”
栖梧青君讲故事非常随性,“之后的事情太复杂了,我懒得回想也懒得多费口舌细讲,总之,颖妃一方做了一个局,把我的恶名传到了前朝,不仅我受了罚,还带累了太子。”
秋华年跟着换回人称指代,“你从此开始记恨他?”
“不。”栖梧青君耸了耸肩,“我依旧觉得这不是他的本意,他有苦衷,是颖妃和解氏强迫了他,我要救他,像畅想中那样带他出宫云游。”
“我大皇侄把我训了一顿,和我打了个赌,想办法让我单独见了他一面。”
栖梧青君笑起来,“他说——”
“他从第一次见面,就知道我是栖梧青君。”
“他说,他永远不会背离解氏,解氏的利益在他心里高于一切。”
“颖妃的嬷嬷和司礼监内相兴师问罪那日,他早就知道,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一切发生。”
“……”
栖梧青君把鱼食碗放在小亭的石桌上,伸了个懒腰,“讲完了,精彩吗?”
秋华年沉默了足有一分钟,心里有无数个问题不停冒泡,最后一个都没有问出来。
难怪那日栖梧青君拦路抢亲时,解檀光的反应那么奇怪,比起愤怒,更像是愧疚与认命;难怪栖梧对解檀光又欺辱又维护,而解檀光竟从不反抗,毫无怨言。
那日御街街口,金线编织的马鞭甩过耳侧,高马上异域风情的美人俯身挑起探花郎的下巴,解檀光心里闪过的是他们年少时数不尽的欢声笑语,还是只剩一句“好久不见”?
“你恨他的背叛?”
“我恨他的放弃。”
栖梧青君勾起明艳的眼睛,“所以现在,无论他愿不愿意,我绝不会给他离开我的机会。”
第236章 天津府新学
栖梧青君没有停留太久,当天就离开了。
他讲了一个故事,秋华年便做了最好的听众,栖梧是一个内核强大充满行动力的人,他不需要无谓的同情,也不需要指点迷津,回忆完过去,便会继续向前大步前进。
秋华年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心想终有一日,他会解开自己身上的结。
昭新元年七月,天津府新学崭新的校园建造完毕,杜家村族学的孩子们也来了。
天津府新学借了官府的名义,但学府所需的大部分资金是齐黍县主出的,且名义上是为了海贸培养特殊人才,不涉及官场和功名,只是“旁门左道”。
所以尽管学生不限性别、不限出身这两条规定引发了轩然大波,新学还是在秋华年杜云瑟的坚持以及昭新帝的支持下顺利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