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兴你会拒绝我。”男人站起来,把杯子放回柜台,看着易容后的脸上朝思暮想的眼睛,“我明天会继续来这里喝咖啡,掌柜。”
……
《算学浅要》最新一部《统计篇》在前面两部打下的良好基础上,自发售以来,每日都会卖空货架,新帝登基以来大力推广算学,这一套书已经成为不少私塾必讲的蒙书。
许多人听说几何篇和统计篇的主笔原葭校书来了天津,纷纷前往齐民书坊,想亲眼见一见这位学问扎实的传说中的女校书。
原葭忙到日落西山才得了空闲,转过神来时发现原本在二楼的三个孩子都不见踪迹了。
她以为孩子们先去知府官邸了,谁知回去后并没有见到人,快到宵禁时候,三人才一脸郁气地从外面回来。
秋华年让管家把出去找人的下人们叫回来,“遇到什么事了吗,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春生偶尔贪玩也就罢了,九九自小乖巧懂事,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在外面待到这么晚才回家,还不找人回来知会一声实在罕见。
春生看了眼姐姐,九九走进屋里后给秋华年解释,“华哥哥,我们今天下午在街上看到了两个人,特别像秋传宗和周氏。”
秋华年反应了一下,从遥远的记忆里记起这是原主的生父和后娘的名字。
秋传宗糟蹋了逃难到上梁村的梅争春,强迫走投无路的梅争春嫁给自己,后来又因为梅争春身体不好生不出儿子囚禁和虐待她,在梅争春尚未咽气之时,就和小寡妇周氏搞在了一起,带回家里行苟且之事。
后来梅争春去世,周氏登堂入室,生下儿子秋贵。原主被亲爹后娘折磨得不成人形,在饥荒年间交给牙子贩卖,要不是杜云瑟的娘心善用两斗高粱买下了他,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秋华年穿越过来后,秋贵和堂兄秋富眼热秋华年做高粱饴赚钱,在杜家村赵氏的挑拨下,想绑走秋华年卖了换钱。
幸好杜云瑟及时回来,在县城提前识破了他们的阴谋,才免除一场祸事。
那是秋华年和杜云瑟的初遇,六年过去,秋华年还清晰记得在骏马上飞驰的清贵自矜的青年闯入自己眼眸时的模样。
那时候他在心里悄悄打趣对方为“小龙男”,压着飞速跳动的心脏,目光不住往他身上瞧,多看一眼心情就会变好一分。
杜云瑟已经从前面下班回来,走到秋华年身边,“这两人在天津府?”
当初秋富和秋贵被县衙缉拿,秋家人觉得这是秋华年的错,抱着临时写的梅争春的纸牌位到杜家村闹事,逼秋华年主动向县令求情,放秋富和秋贵回来。
秋华年随机应变,不但挑破了秋传宗、周氏和赵氏的阴谋,还成功替自己娘亲和离迁坟。而秋传宗夫妻则因牵扯到与贵妃弟弟有关的拐子案,被缉拿到京城审讯后判了流放,自此失去踪迹。
秋华年本以为这两个名字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实在没想到,居然会在六年之后再次听到。
“去年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们倒是赶上了好时候,居然活到了这一年。”秋华年语气不自觉发冷。
梅争春与原主的仇,他作为“秋华年”的仇,岂一个简简单单的流放就能填平的。
当初他们把梅雪儿折磨到生不如死之时,可曾想过,这是一个有家人牵挂的菩萨一般的姑娘,可曾想过未来会有人执着执刀,替她十倍百倍地讨还血债?
春生小声告诉原若和原葭自己知道的事情,原若听了后愤愤道,“祸害遗千年,这两个老畜生跑得太快了!我们差一点就抓住他们了。”
原葭也听得怒火中烧,第一次没有纠正弟弟脱口而出的粗俗之语。
九九解释,“他们应该是逃荒到了天津府,以盗窃为生。我们发现他们时,周氏正准备偷孙家六小姐的荷包,被孙六小姐发现了,秋传宗出来掩护她逃跑。”
“我们当时在齐民书坊二楼,等下楼到街上,只看到两个背影。”
九九遗憾地低头,“我和春生还有原若一时情急上头,在城里追了大半日,也没追到人。”
“无妨。”杜云瑟淡淡道,“只要出现在天津,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能把人找出来。”
不知道秋传宗和周氏究竟清不清楚,大名鼎鼎的齐黍县主就是被他们唾骂抛弃的哥儿秋华年,清不清楚天津府的少年知府,是他们的“儿婿”杜云瑟。
如果清楚,恐怕他们不会想不开自投罗网来天津苟且偷生吧。
秋华年握住杜云瑟的手,轻轻摇头。
“这件事,有位更合适的人去做。”
杜云瑟明白秋华年的意思,颔首道,“也好,他确实名正言顺。”
对梅望舒来说,有机会亲手捉拿并手刃害死姐姐的凶手,比任何事物都要珍贵。
而且梅望舒的手段,一定会让秋传宗和周氏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秋华年希望,这能够解开梅望舒心里一部分关于梅家的心结,让他不再那么痛恨那个小小的无能为力的自己,痛恨那个失去了感情“背叛”了亲人的十六。
九九等人不知道秋华年和杜云瑟在打什么哑谜,也没有多问,详细说过下午遇到秋传宗夫妇的地点与情景后,便相约去府里的厨房找好吃的了。今天折腾了大半天,几个孩子早已饥肠辘辘。
原葭本想和秋华年聊一下弟弟的事情,见秋华年有正事忙,便没有提起,打算回头有机会再说。
夜深之后,秋华年来到西配房卫栎和青梅的住处,等待梅望舒。
今日梅望舒没有按时出现,直到秋华年以为他临时有事不会来时,才堪堪出现在烛火的阴影里。
“小舅舅,你今天怎么这会儿才来?青梅都快困到撑不住了。”
梅望舒看向摇床里的女儿,小家伙明明已经满脸倦意,却依旧强撑着眼皮,努力看着爹爹。
梅望舒把青梅抱起来,轻柔地抚摸她的小脸,“是我来迟了,青梅快睡吧。”
青梅等到了想见的人,打了个哈欠,被年幼的身体拖入黑甜的梦乡,很快便靠着爹爹的臂弯沉沉睡去。
“小舅舅?”
“华年你这么晚还在等我,是有什么事吗?”梅望舒反问。
秋华年确实有事要说,不疑有他,“小舅舅你先把青梅放下,再听我说。”
等梅望舒安顿好青梅,秋华年吸了口气,“小舅舅有没有查过我的生父和继母?”
梅望舒的眼睛瞬间凌厉,身上散发出犹如实质般的杀气。
当初他发现秋华年的身份时,秋传宗和周氏已经被押解入京了。那时嘉泓渊还在软禁之中,秋传宗和周氏又牵扯进了贵妃弟弟的拐卖案,受人瞩目,梅望舒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下手。
再后来二人被流放出京,天高路远,梅望舒不想让人顺着这条线索发现梅争春进而发现秋华年,不能大张旗鼓地搜寻他们的下落,竟让他们苟活了这么久。
“这两个东西,在哪里?”梅望舒的声音像冰刀般一字一字戳在地上。
第241章 天津行宫
昭新元年八月十日,天津府新学正式开启了自己的历史。
这座华夏有史以来第一座不以经史典籍为主业、培养多技能人才的新式学府,将在未来的风雨中矗立数百年,如磐石般坚固不移地陪伴这片大地度过一个又一个时代的浪潮,培养出一代代引领社会发展的人才。
这特殊的一日,连同新学开学典礼上所有演讲的高士、铭刻的诗篇、与会的学子名录,都将深深书写在华夏历史上,凝结一滴璀璨的钻石。
孩子们全都离家上学去了,偌大的府邸一下子空了大半,秋华年一时有些难以适应。
原葭慎重考虑之后,辞去了御书库的校书官职,来到天津府新学教授算学。
她是第一个在官方背景的学府中担任正式先生职位的女性,因为她曾是御书库校书,有过小小的官职,又是算学浅要后两篇的主笔,名声在外,所以反对的声音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有了原葭开头,新学后续又陆续引入了几位有真才实学的女子和哥儿做先生,迟清荷与白承欢结伴而来,每五日从京中来新学一趟给学子们上课,一个教授诗文,一个教授医学。
天津府新学的声势之大、举措之奇很快就引来了各方注意,一些既得利益者隐隐感到危机,开始从多方位下手,试图打压新学和秋华年、杜云瑟的名望。
让他们感到棘手的是,昭新帝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天津府新学开学典礼上后,竟常驻天津不走了。
天津府城内有一处皇家行宫,是前几任帝王为了观赏海景方便建造的,行宫面积不大,很久没有大幅修缮过,与皇城相比条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好在嘉泓渊没有后宫,更没有子女,内务府和天津府相关官吏只需要合力先把天子居住与办公的殿宇修出来就够了。
天津府距离京城很近,全国各地的折子到京中后,直接原封不动送到天津行宫,也就一日时间。
每日例行早朝暂时停了,朝中官员有事启奏,可以写折子一起送到天津,天子也会时不时传亲信官员到行宫商议事务。
裕朝许多皇帝有出宫去外地避暑数月的习惯,行政体系里早就有一整套完整的流程,应对天子长期在宫外处理政务的情况,嘉泓渊住在天津行宫不回京,根本没人挑得出能劝谏的地方。
况且就算挑得出来,只要嘉泓渊不想,劝谏也毫无意义。
昭新帝登基一年多时间了,这位皇帝骨子里是什么性子,还被没贬官丢脑袋的满朝文武多少看清楚了些。
秋华年因为梅望舒在天津,对昭新帝留在天津不走这件事有些警惕。
他不知道昭新帝留下的原因,也无从知道他每天都在干什么,皇帝身边聚集着天下最出色的好手,一丁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窥伺圣驾这项罪名,秋华年轻易担不起。
秋华年问过梅望舒,梅望舒听闻皇帝要久留天津时面色平静,没有任何表示。
不过自那之后,梅望舒来知府官邸看青梅的频率明显减少了,秋华年问原因时,梅望舒说他在全力搜寻秋传宗和周氏的下落。
秋传宗和周氏那天好像看见了九九和春生,认出了这两个和秋华年关系匪浅的孩子,二人被吓破了胆,不知缩到了什么地方,竟再也没露过头。
当然,他们犯在替姐报仇心切的梅望舒手里,就算躲藏得再深,被抓出来剥皮抽筋也是迟早的事。
又一个清晨,随着秋日渐深,天气一点点寒冷起来,太阳还未升起,隔夜的露水凝在门环与砖瓦上,吸入口中湿润的空气一直冷到肺里。
古代照明设备有限,人们普遍睡得早,起得也早。这个时间天津府城已经苏醒,最繁华热闹的万国坊更是人来人往。
做生意的掌柜、伙计,远道而来进货的行商匆匆穿行在街巷里,不时打一个哈欠,呵出一阵白气。
梅望舒从里侧打开狭小的铺门,咯吱一声后,曦光争先恐后涌入室内,披着墨色斗篷的人已经在门外站了有一会儿了。
梅望舒目光扫过他斗篷皮毛尖上的一层薄露,在他眼下的乌青上顿了一下,垂下眸子。
“你不要喝咖啡了。”
嘉泓渊愣了片刻,轻轻笑了,“无妨,喝与不喝,总归都睡不着,正好早些来见你。”
“我有事要做。”
“是搜查那两个害死你姐姐的凶手吗?”
梅望舒看向嘉泓渊,嘉泓渊坦然回望,“我不会派人暗中越俎代庖,我知道,这是你想亲手去做的事。”
“但是你要带我一起。”
“什么?”梅望舒一瞬间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们打个商量,你带我一起去查凶手的下落,作为交换,我保证云瑟和齐黍不会察觉到异常,也不喝咖啡了,如何?”嘉泓渊诚恳地提议。
梅望舒沉默了一个呼吸,“……为什么?”
“过去你一直在我身边,我却从没有真正好好了解过你,我想努力看一看……看看你执行任务时是什么样子的。”
“……”
眼前的人是皇亲贵胄,天下至尊,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庞大的权力之网,不容丝毫损伤。无数人生来注定就要仰望他,就要臣服他,就要舍去自己的一切保护他。
梅望舒也曾是那些人中的一员,哪怕到现在,他仍然会为了对方的安危感到焦心,这是一种刻入骨髓中的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来源的本能。
就像现在,本能已经在叫嚣着让他拒绝这个有可能遇到危险的提议,有些见不得光的事绝不是能落入帝王眼中的。
一阵寒风吹来,梅望舒把脸躲进斗篷的风毛里。
他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