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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秋华年所料,在开疆拓土罚不臣的事情上,朝内朝外各派势力的态度几乎是一致的。
不出一个月时间,朝中就定好了完整的章程。
安南或者说新鲜出炉的交州依照古籍重新划分成了七府三十六县,主要官职全由裕朝派官员过去担任,同行的还有上万名为了分到糊口的土地、过上更好的生活自愿过去的移民。
在划定边界线时,大裕遵守承诺如数归还了占城的失土,占城向大裕称臣,摄政的玉草公主获封护国公主。
从天津港出海到占城王都需要不到二十日时间,上国的使臣到达王都时,正赶上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对占城而言不是常见的天气,有时一年也不一定有一场,米粒般的细雪被风吹得纷纷扬扬,刚一落地便消融无踪。
玉草公主率领百官站在码头亲自迎接使臣,看清庞大的队伍正中心的人后,纵然这一年里长进不小,依旧愣了一下。
一阵朔风拂过,星星点点的雪粒沾在那人的眉梢眼角,像一幅朦胧的画。
“老师,您……”
玉草看着他身上繁复华贵的礼服,看着大裕使团中其余人恭敬的态度,一时不知该问什么,该说什么。
“大人,我们到了。”
梅望舒微微颔首,拿着代表使臣身份的金叶镶嵌白玉的节杖,一步步走下大船。
他的脸已经去除了易容,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哥儿,但无人敢对他担此重任提出半句异议。
二十天前,使团出发前夕,已经稳稳把控整个朝堂的昭新帝放下了几道平地惊雷。
第一道旨为几乎全家都战死边关的孤竹梅氏平反,梅氏冤案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主要证据已经被平贤王等人尽数销毁,昭新帝下了死令,不计人力和时间成本大海捞针般排查,一年多后终于找到了梅氏是被冤枉的铁证。
所有证据连同免罪的圣旨一起昭告天下,让这次平反完美无缺,没有丝毫可让后世之人指摘怀疑的地方。
第二道旨以天子金口为梅家长女梅争春和翰林学士文晖阳赐婚,文晖阳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元化元年的状元郎,梅争春却是嫁过人的亡故之妇,这个旨意宣读后引起了轩然大波,很多礼教卫道士跳出来言词凿凿地反对,不用别人说话,文晖阳自己一个一个骂了回去,生动地告诉众人大儒也不都是好脾气好惹的。
那些人想起来文晖阳年轻时仗剑直言,辞官云游四方的作风,灰溜溜地退缩了。再不退缩,文晖阳背后还有杜云瑟与齐黍县主两口子呢,一块儿上来谁惹得起!
如果说前两道旨只是出乎意料,第三道就是真的让死守礼教的人吐血三升了。
昭新帝“找”到了梅氏主家遗孤梅望舒,同时公布了梅望舒在占城的一系列包括找到占城稻在内的功绩,让钦天监上表说这是大裕的贵人福星,于是昭新帝顺理成章地封他为天意侯。
——可这位经历传奇的金贵的梅氏遗孤,他是一个哥儿。
有人不敢明着反对,委婉劝昭新帝改封梅望舒为郡主,实在不行,把牙咬碎了封青君也可以,结果没等到第二天,这个世家贵子就被贬官发配到边远之地当县令去了。
最后关于天意侯的争论,在天子的一意孤行下不了了之。
梅家人确实差不多死绝了,但梅氏在朝中却不是孤立无援,反而能量不小。地位特殊清贵无比的翰林院的最高官员即将成为梅家的女婿,往下一代,本朝最有声望的齐黍县主更是直接有梅家的血脉。
秋华年的身份曝光那日,听闻此事的人全都惊掉了下巴,一路走来,他所获得的一切成就都不是这个身世带来的,反而是他为这个身世添上了更多的荣光,救赎了已逝和还活着的梅家人。
一些暗恨齐黍县主的人,后悔自己没有早些发现这个真相,如果早点揭露他的身份,他就会因为是罪臣之后被处罪流放。
这些痴人说梦般的妄想,只能在最阴暗的角落里滋生,稍微一见光便会被世人讽刺嘲笑。
与梅家有关的人一个个权高位重、简在帝心,这个家族只剩寥寥几人,朝中却几乎无人能与之抗衡。
世上仅存的几个梅家遗孤都得到了封赏补偿,秋华年没有自己接受,请旨将这份封赏转移给自己的母亲梅争春。
梅争春成为了雪梅县主,今年寒雪降临之后,文晖阳会在秋华年杜云瑟的陪同下前往辽州杜家村,迁走爱人的坟冢。
这朵心急早早绽放在冰雪寒霜中的红梅,在风中飘零了十九年,终于落入了记忆中温暖的怀抱。
接到圣旨后,文晖阳抱着自己奋斗一生的迟到了的明黄色卷轴大醉一场,又哭又笑,酒醒后提出想见那对凌辱虐待梅争春的夫妇一面。
梅望舒罕见地有些犹豫,见文晖阳执意坚持,才带他去了郊外一处不起眼的废弃房屋。
这对愚蠢恶毒、作恶多端的男女被割去了耳朵和手脚,戳瞎了一只眼,剪掉半条舌头,敲碎了全身的筋骨,靠秘药吊着命在地上蠕动。
这些事情,是梅望舒在抓住人后,当着嘉泓渊的面一下一下做完的。
他的手很稳,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在割完最后一刀时,忘了躲嘉泓渊帮他擦去脸上血迹的手帕。
梅望舒不想让文晖阳接触这些过于血腥的东西,事实上,他连对秋华年都没有细说,更别说亲眼看见。
但被诗文典籍熏陶半生的文晖阳没有感到不适,相反,他竟笑了起来,向梅望舒借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雪儿是我的妻子,她的孩子很好,他们都和你没关系。”
不成人形的秋传宗仅存的一只眼因恐惧瞪大,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文晖阳挥下匕首,鲜血在他眼前喷溅,热得人发抖。
“下雪了。”站在高处窗边的梅望舒喃喃道。
第244章 余地
裕朝使团到来时,占城这场数年难见一次深冬细雪让许多人惊奇,他们暗中议论,这是上国天使带来的神迹。
玉草公主听到这些传言,没有制止,反而暗中推波助澜,让它传播得更广。
越是神化大裕,占城内部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越不敢轻举妄动,她和弟弟的位置也就越稳。
——那几个王公居然想在夺回失地后对大裕反悔,拒绝设立都护府,把他们姐弟推下王位,真是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隔壁几个月前还在耀武扬威、四处出兵侵占别国的安南已经成为大裕的交州了!
玉草在王宫临海的高台前整理了一下衣襟,请见裕朝的使者。
冬日的海风吹在皮肤上,带来让人精神一振的冷意,玉草缓缓拾阶而上,恍惚间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半年前。
当时她在此处与自己神秘的老师道别,本以为此生不会再有机会重逢。谁料半年之后,老师竟摇身一变成了大裕的天意侯,代表大裕出使占城。
玉草打听过了天意侯的来历,但她知道,现在明面上流传的天意侯的过去并非真相。
老师的假身份是她经手安排的,他并非像大裕官方的说辞那样,在家族出事后就走海路逃亡到了占城,直到二十年后大裕的舰队停靠占城才返回故国。
况且还有青梅,所有关于天意侯的情报中,都没有提到他有一个亲生的女儿,青梅去了哪里同样让人疑惑。
玉草走上高台,白色的海鸟在天际来回飞翔,使者已经屏退了其余人,站在围栏边眺望海岸,留出隐秘的谈话空间。
“我已经看过了占城这半年发生之事的记录,你做得很好。”
听到熟悉的声音,玉草由衷松了口气,身上沉重的担子突然一轻。
她忍不住问,“老师,占城设立都护府后,您知道上国会派哪位大人来担任都护吗?”
梅望舒转头,淡漠深邃的眸子瞬间透过言语看穿了她真正的担忧。
“大裕无意如蛮夷之国般无尽地鲸吞他国之地,安南灭国乃自作孽,占城设立都护府,也是应你当初请大裕出兵复国的约定。”
“只要占城不违反约定,不损害大裕的利益,占城便会一直存在下去,无论都护是谁,都会尊重占城王室,不会随意插手占城的内政。”
玉草被点破心事,脸上赧然,她的城府还是太浅了,面对老师,轻易便被看穿了。
吃了一颗定心丸,玉草笑了笑,“占城与交州相邻,以后便是大裕的邻国了,有大裕在,我们便不怕其他国家了。”
占城国土狭窄,四处露短,与其不断被南洋各国欺负剥削,惶惶不可终日,不如直接认一位顶级大哥来得痛快。
“老师,您……现在是怎么回事,青梅还好吗?”
青梅是玉草看着出生的,她很想知道那个安静懂事的孩子的现状。
“难道她回到了另一位父亲身边?”玉草猜测。
梅望舒摇头,顿了顿后道,“青梅被我的亲人们照顾着,生活得很好。”
“那真是太好了。”
梅望舒沿着栏杆漫步,“我曾经对你说过,你在一些地方有些像我的姐姐。”
“是。”玉草跟在后面,“您当时就是因为这个救了我们姐弟。”
“我给姐姐报仇和正名了。这次回去后,会给她迁坟,把她接回亲人和爱人身边。”
“太好了……”玉草重复。
梅望舒扯了扯嘴角,有些情绪,有些话,他只有在异国,在这个像姐姐的自己亲手救下和教导过的少女面前吐露些许。
他自顾自说道,“你觉得,她会怪我吗?”
“怪您什么呢?”玉草疑惑。
“我原本,或许可以更早找到她,更早救她,至少更早让其他她在乎的亲人少受一些苦,但我没有做到。”
“可您……也吃了很多苦啊。”玉草说,“您当时或许还没有我年纪大吧,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呢?”
梅望舒看向大海,固执地说,“我可以做到,是我没有去做。”
“我逃避痛苦、浑浑噩噩,懦弱地遵循凶手的命令把自我藏在不见人的地方,当着害了她、害了我们全家的东西的狗,让她在那样的地方孤独绝望地死去。”
“……”
海风呼啸,远方白色的海鸟一声声鸣叫着,高台上只剩下风声和被吹得七零八碎的凄厉鸟鸣。
玉草突然坚定地轻声开口,“我会很开心的。”
“如果我弟弟能在我死后好好活着,还帮我报了仇,我会特别特别开心。就算没有报仇,我也会开心。”
“弟弟活着这件事本身,就胜过一切。”
玉草说汉话的语调已经很正宗了,但毕竟不是母语,没有事先准备过用词会很直白。
梅望舒愣了许久,摇了摇头,结束了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
“明日召集那些心思浮动的王公,给他们敲一记警钟,收拾好这些,我就要回去了。”
……
窗外晴空一片,太阳高照,几日不停的雪终于不再落下,午日暖洋洋的阳光照在扫在一起的雪堆上,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秋华年把窗户推开一个小缝,趁冷气没反应过来,从外面窗台上取进来一个红彤彤的冻柿子。
柿子有成人拳头大小,冻得硬邦邦的,刺得人皮肤疼痛,秋华年不停在左右手里倒换,也不舍得放下。
杜云瑟伸手把柿子拿走,放在屋里的火盆上烤。
“软了再吃,别着急。”
一旁的丙七见状笑道,“华哥儿多大的人了,怎么还馋柿子?”
被主人家发现“偷”杮子的秋华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理直气壮地说,“我不仅馋,还要带两筐走呢。”
丙八从外面的抱厦进来,弹了弹身上的雪,“带,把库房里的全带走都行,这宅子后院的几棵大柿子树都有几十年树龄,结的柿子又大又甜,要不是怕上火,我一天能吃一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