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温语继续说:“不过我还打听出来,这家模特经济公司才成立不到三年时间,应该是阿德他们与时俱进的结果,可能更早的时候,他们是以酒店或者制衣厂招工的名义诱拐年轻女性卖淫。”
盛宁道:“洸州是座打工城市,有很多典型的两代民工家庭,譬如杨彩诗,她很小年纪就随父母来洸州打工,经过十余年的努力艰难扎下根来,却仍被困在了社会的最底层。像杨彩诗这样的女孩还有很多,而不法分子正好就利用了她们的懵懂未知和急于改变命运的心理。”
佟温语安慰道:“洪兆龙这群人确实非常精明和狡猾,不过我相信,随我们越查越深入,他们总有彻底露出马脚的那一天。”
盛宁闻言点了点头,又对佟温语道:“师姐,我以为你还要歇一阵子,没想到,你已经一个人做了那么多。”
佟温语却笑笑说:“不是一个人做的。”
盛宁疑惑地问:“还有谁和你一起?”
“老项啊,他在天上陪着我呢。”接着,佟温语就念出了四个数字,81、120、428、1012。她说,“你别看他五大三粗的,其实心比谁都细,知道这是什么数字吗?81是调账81次,120是120份讯问笔录,他整理过428册正副卷宗,承办过1012份各类法律文书……这是他去世前告诉我最新的一个数字。他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他‘经手的不是一个案子,而是一个人的人生,是国家和人民的财产安全。’所以每承办一个案子,他都会认真记下一笔,保证不会发生一起冤假错案,不会出现一起办案安全事故。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连带我那份儿,将这个纪录延续下去,我要跟老项说,我是不会输给你的……”
盛宁静静望着佟温语。说这番话时的佟温语时而微笑,时而挑眉,总之,特别活跳、耀眼。他欣慰地点头,对她说:“你现在这样特别好。”
“你现在也特别好。”佟温语转头看看盛宁,用一种调皮极了的眼光冲他上下打量,“我怎么觉得一阵子不见,你气色都好了,是被什么滋润成这样了?”
“哪有。”盛宁眼神闪躲,所幸一阵电话铃声及时打破了这份尴尬。
办公桌上两部座机,一部由总机转接,一部则专属于侦查处处长,平日里很少作声。盛宁将那台专属于自己的电话接起来,只听了对面说了两句话,一张脸便骇然变色。
电话是从一家二甲医院打来的。对方先是很客气地问了他是不是检察官盛宁?认不认识杨有禄和杨彩诗这对父女?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喟然一声叹息,说,他们出事了。
第33章 彩诗
在跑800米前,杨彩诗就觉得自己不太舒服。不是姨妈,因为还没到来姨妈的时候,但肚子就是疼得厉害,比姨妈还疼。
她疼了有阵子了,时轻时重的。她猜想可能是某种妇科疾病,便不敢告诉任何人,自己去药房偷偷买了一点药,强忍着。
“彩诗,你怎么啦?”朋友见杨彩诗脸色惨白,额上全是冷汗,赶紧叫来了体育老师——就在朋友去叫体育老师的时候,她已疼得蹲在了地上。
体育老师见惯了这些不肯跑800米的女孩子,抄着手,垂着眼,不耐烦地说:“中考成绩可是包括体育分的,多一分能甩开多少人?你现在偷懒不练,是不想上好高中了?”
杨彩诗有一个大学梦。她早在心中对自己宣布,她要上最好的高中、考北方的大学。最好可以考去北京,或者考去更北一点的城市,比如哈尔滨。她听说,哈尔滨是一座冰雪之城,洁净而恢弘,没有洸州的嘈杂闷热,更没有阿德与洪兆龙。她还要带着老父一起远走,别人提及故土,都道“明月何时照我还”,而她只有永别的决绝。
想到自己的这个梦,杨彩诗忍住剧烈的腹痛又站了起来,她对朋友惨淡一笑,说了句“不要紧”,便来到了跑道上。随着体育老师一声哨响,她奋力向她梦中的北京和哈尔滨跑去。
刚跑出100米,一股鲜血便从女孩腿间流了下来。
体育老师看见了跑道上的血,以为杨彩诗是姨妈来了,赶忙吹响口哨,同时大喊着叫她停下。一些跑慢了的同学也看见了血,像殷红凄艳的梅花,随女孩奔跑的脚步一朵一朵地溅落在跑道上,他们都停了下来,对杨采诗的背影大声叫喊。
但杨彩诗一声也没听见,她已经跑疯了,那可是她梦中的哈尔滨啊!
在接近第一圈终点的地方,杨彩诗终于倒了下去,一倒下就再没能站起来。她的脸色先是由白转青,继而变成死一般的灰,她不停地战栗、抽搐,像风中一株被摧折的小花。
满地的血,好像全身的血都从她的两腿间流了出来。
体育老师大惊失色,赶紧拨打了120。
为尽快将女孩送上救护车,体育老师一把将她贴身抱起。但杨彩诗似乎对这样的接触十分排斥,它触发了她最深刻的梦魇,昏迷中她仍喃喃地哀求:别碰……别碰我……
老师与同学们尽了最大努力挽救这个女孩,可惜还是有些晚了。医生无奈地摇头叹气,说,这个女孩被植入节育环的时间太早了,随时间推移不断变形甚至断裂的节育环一直在子宫腔内摩擦,最终刺穿而出,引发了大出血。如今已经造成了严重的宫腔感染,必须立即摘除她的子宫和卵巢,术后她也需一直服药,直到正常女性绝经的时间。
赶到医院的杨有禄噗通就跪在了地上。他哭着对医生说,她才十五岁啊,十五岁的她人生才刚刚开始……
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望着病床上气息奄奄的女儿,想到十五年前她嗷嗷地来到人世,那么洁白无暇,那么纯真可爱,杨有禄泪如雨下。他当然知道罪魁祸首是谁。阿德三天两头前来骚扰,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人生不如意事”,只要陪一点笑脸、吞一只蟑螂,对方就会满意。他没想到他们竟然对他的女儿犯下了这样的兽行。
忍了半辈子的杨有禄决定不再忍耐。他要为女儿向那群畜生讨回一个公道。
他离开医院,回到云吞面店,找到一把菜刀,在磨刀石上划拉两下,就急匆匆地出门了。
杨有禄知道这个时间阿德多半和他的手下在附近一家小馆子里喝酒。于是他提刀上门,见阿德果然在场,二话不说便扑上去,照他的头就劈下一刀。
阿德正酒酣耳热,忽听见耳畔一道迅烈的风声,及时侧头闪避,但左边耳朵还是被削掉半只,登时血流如注。紧接着,杨有禄的第二刀又劈了下来,阿德反应快,一下将桌上一锅热汤掀在了他的脸上。
“畜生!我砍死你!”不知是热汤损坏了视力,还是杨有禄自己杀红了眼,只见他双眼布满狰狞血丝,对着无人的空气狂舞菜刀。他疯了一样地喊,“畜生!我砍死你!畜生!我砍死你!”
捂着流血的耳朵,阿德彻底暴怒,一脚当胸飞踹,当场就踹断了杨有禄的两根肋骨。断骨瞬间如尖锥般扎进肺部,手中菜刀呛啷落地,杨有禄口喷鲜血,仰面倒了下去。眼前一片浊与黑,他还伸手摸索,想捡起菜刀跟对方拼命,但阿德已经骑跨到了他的身上。他泄愤似的、一拳一拳地砸向他的脸,边打边恶声嘶吼:“你再骂?”
杨有禄却难得的有了不讨饶的骨气,挨一拳就骂一声“畜生”。直到路人报警,半死不活的他被抬上了救护车,嘴皮濒死地颤动着,细细一听,却仍是一声接一声的“畜生”。
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都不确定自己是救了个人,还是救了一坨烂肉。这还是脸吗?砸碎了的鼻梁已经陷进肉里,脑门上还嵌着一颗半黄的牙。
所有人都看见杨有禄抄着菜刀劈砍阿德,街上的监控也拍得清清楚楚。阿德刚被请进局子,洪兆龙的豪华律师团队就出动了。他们指着阿德被削掉的半只耳朵,巧舌如簧,认为在那样极端危险的情境下,阿德的生命安全受到严重侵害,不采用暴力手段便不足以制止杨有禄的罪行,因此阿德的行为连防卫过当都够不上,不用承担任何刑事责任。
果然上午抓,下午就放了。
杨有禄早年丧妻,独自抚养女儿长大,而唯一的女儿此刻也还躺在医院里,医生无法联系上他的其他亲人,只从杨有禄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折叠整齐的、染着血的外卖单页,于是他拨打了上头那个电话。
检察官盛宁的电话。
杨彩诗刚刚摘除了子宫和卵巢,还不能下地,但听见了护士间的窃窃私语,于是又挣扎着爬了起来。护士们一把擒不住这个病弱的女孩,只能看着她光着脚,疯疯癫癫、踉踉跄跄地跑在了医院的走廊里。
在另一层楼的病房门口,杨彩诗见到了昏迷不醒、血肉模糊的杨有禄。她听医生说,她父亲肋骨骨折合并叶肺挫裂伤,同时存在胸腔积液和气胸的并发症,还有鼻骨粉碎性骨折,额骨粉碎性骨折,累及眼眶、颅底……医生不断往外冒一些专业的伤害术语,听得杨彩诗不禁一愣一愣地想,这能是被人打的吗,这该是被车撞了吧?
和她父亲看到她受伤害时的状态一样,她感到天塌地陷,感到这个世间再无一丝光与暖。她软倒在地,熔尽的烛一般,放声痛哭。
痛哭中,杨彩诗听见身后有人靠近的声音。她回过头,仰起脸,透过朦胧泪眼,看见了上回见过一面的那位检察官。他也同样垂目看着她。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可能也噙了一点泪,这种悲伤恻隐的眼神令他看来性别模糊,像悯人的仙子。
这个眼神给了杨彩诗最后一丝希望,她终于决定为自己、为父亲反抗一回。她努力地支撑自己站起来,流着怎么也忍不住、流不尽的泪,说:检察官同志,我要报案。
和专案组推断的还不完全一样,这个可怜的女孩既不贪恋美丽,也不妄图成名,她只是体恤年迈辛劳的老父,想靠拍广告照片赚一点钱补贴家用。头两次拍照,确实挣到了一笔钱,而这笔钱也让她渐渐卸下了心防。然后在第三次拍照的时候,她喝下了一杯拍摄者递来的花茶,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待她醒来以后,发现不该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甚至还被阿德他们拍下了过程中的视频和照片。奇怪的是,她明明早已不省人事,可这些照片却显示出她的意识是清醒的,是她自己做出了种种匪夷所思的下流动作。
“阿德他们拿这些照片要挟我,让我去小梅楼‘接待’一些他们重要的客人,他说,如果我不听话就把这些照片散布到我的学校去,还说如果我敢报警就杀了我爸爸……”
在极端的恐惧、羞耻与无助下,她只能顺从阿德,乖乖就范;而在第一次来了月经后,她又被阿德带去了一家叫臻雅的医美妇科机构,被迫安置了节育环。
女孩的遭遇听得两人都心情沉重,默了半晌,蒋贺之才拿出了一张照片——这是他从市政府门户网站上直接扒下来的,洸州市领导班子的集体合影。他指了指照片上一脸憨笑的沙怀礼,问:“你说你‘接待’过一些重要的客人,其中有这个人吗?”
病床上的杨彩诗虚弱地摇了摇头,表示,没见过。
蒋贺之暗吁了一口气。他虽不喜老沙的鸵鸟作风,但这段日子的接触也令他发觉老沙并未完全泯灭天良,他不希望自己看走了眼。
想了想,他又指了指照片上的李乃军,问:“这个人呢?”
杨彩诗仍是摇头。
“那些曾经侵犯过你、伤害过你的人,在这张照片上吗?”问出这句话的盛宁其实是忐忑的,如果那人真在这张照片上,他没有把握自己能将对方拉下马来——即使以玉石俱焚的姿态。
而在他心神不宁间,杨彩诗已经点头了。
蒋贺之与盛宁同时紧张起来:“谁?”
在一众西装革履、眉慈目善的男人中,杨彩诗准确指认了段长天。
杨彩诗不愿出镜,蒋贺之便只开了录音,让她详细讲述了自己被胁迫、被侵犯的经过。然而眼下她的身体极度虚弱,没说一会儿话就面色青白,喘息急促,被医生要求着休息了。
两人告别女孩,离开医院。坐在车上,蒋贺之问盛宁:“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盛宁没出声。
“她看上去很不好,我建议,无论下一步打算怎么做,都得等她身体好些再说。”为免阿德再生事端,蒋贺之顾自说下去,“洸博会还没结束,公安这边调不出人手保护他们父女俩的安全,我打算安排晶臣的保镖守在这里。”
盛宁还是没出声。
“我们根据佟检提供的线索,又找到了两个可能与彩诗遭遇相同的女孩儿,如果她们都能站出来指证阿德,彩诗的证言就不再是孤证,也就没有‘孤证不能定案’这个说法了。可别说说服她们出来作证,就连见面聊两句都很难,她们和她们的家人一听说来人是警察,就立即紧闭大门,哭叫着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蒋贺之轻轻叹气。
盛宁终于开口,轻声道:“她们只是太害怕了。”
“这是那两个女孩的资料。”蒋贺之摸出一只信封,递给身旁的盛宁,“成年的那个叫夏瑶,未成年的叫高雪卉。”
盛宁掏出信封里A4大小的材料,看了一眼附在上面的女孩的照片,年纪看着很小,细碎的额发甚至都软软的,像婴儿的胎发。
这个女孩也跟杨彩诗一样,白净秀丽,也长有一双羔羊般凄楚的眼睛。
接着他读出了上面的文字。
“高雪卉,莲华区新田镇泰平村,1993年8月出生,13岁……”盛宁闭上眼,抬手捂住了右侧的耳朵,他在会催发强烈痛苦的耳鸣声中,慢慢吐出两个字,“……畜生。”
蒋贺之原本还想调节一下沉重的气氛,说上些诸如“你看,现实跟电视剧演的还是不一样,这回率先倒下的是你们的检察长——”这样的玩笑话,然而他很快就看出盛宁的状态不对劲,便不忍再逗他,只是腾出一手握住了他的手,问他:“你怕么?”
交握的两只手传递出令人安心的力量与热度,盛宁的耳鸣也随之缓解了。
阿德上回的话许真许假,彩诗的指证就算彻底坐实了。然而要把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政法系统的高官拉下马来,想来是件难如登天的事。盛宁沉着脸,思忖许久,说了一句:“不知道。”
这时,车载支架上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的名字是“三师弟”,“三师弟”就是沙怀礼。蒋贺之专注开车,无暇旁顾,便直接摁下了免提。
扩音的话筒里传来老沙急切的声音,他说,李乃军自己投案了。
第34章 蝴蝶(一)
李乃军主动投案了,可他人已经傻了。
刚到晚高峰时段,在逃重大刑案嫌疑人李乃军就出现在了洸州市公安局的大门口。
市局的门卫人员最先认出了这张逃犯的脸。他赶紧打电话通知了负责此案的刑侦支队二大队,当何副队带着张钊匆忙赶来时,却一眼看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
李乃军歪着头,斜着眼,拖着一条看上去像是残了的腿,正穿过隔离花带,一瘸一拐地向着他们走来。他的右手似乎攥着一封信,但手指连同小臂抽搐得十分剧烈,像个帕金森晚期患者。
人到了眼前,何絮飞喊他一声:“李乃军。”
李乃军木着张脸,没有应他。
何絮飞想了想,又改口喊道:“李局长。”
李乃军终于有了反应。他转了转眼珠,也动了动嘴角,但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混乱语声,话音未落,倒先垂落了一道晶亮的口水。
何絮飞试着从他手里将那封信拿过来,但李乃军攥得极紧,非得一根一根地将他的手指使劲掰开。打开信封一看,他发现这竟是李乃军亲笔的一封投案自首书。
人虽混账,字倒是凤舞龙飞,挺漂亮。
何副队调了市局附近的监控,见是一辆黑色桑塔纳将已经沦为傻子的李乃军送到了市局门口。查了一下,不出意外,套牌车。
李乃军的这封自首书交待了他的全部犯罪事实,他承认杀害情妇岑菲儿并藏尸于颐江公馆、承认贪污了长留街第一阶段的数亿拆迁款、承认串通了洸州监狱那位已经被拘起来的监区长准备灭口韩恕,甚至根据他自首书中交代的埋尸地点,公安们在一处生活垃圾处理站的水泥地底下,用电钻、铁锹挖出了两具尸骸——两具尸骸都呈现出一个屈膝下跪的姿态,双手连同双脚一同被绑在身后,嘴里塞着布条,颈上缠着电线。
经与少年盛星来进行DNA检验比对,确认正是长留街失踪了十一年的老村支书盛冠松和他的妻子。
再加上第一阶段的洸博会圆满结束,参展企业数量、国内外访客人数和意向成交额均创下了历史新高。
于是新案告破,沉冤得雪,经济腾飞,万物向荣。
为了解案件详情,洪万良特意将公检两家的一把手召来了他的大院,与市长方兴奎一起,听他们汇报情况。
沙怀礼惯常地不先开口,垂头默坐,且由段长天唱了段儿“独角戏”。可段长天此人睚眦必报,又兼暗地里与洪兆龙那伙黑社会勾连已久,一开口便是对盛宁的一通攻讦——
“现在的年轻人太急功近利,只奔个人前程,不顾发展大局,是一心一意搞事情、造大案,恨不能一步登天,把我们这些老同志都拍死在沙滩上。”这话其实是挺险恶的。刘邦杀韩信,曹操斩杨修,但凡领导,尤其是权力中枢的领导,都不会喜欢太过锋芒毕露的下属,这是亘古不变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