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帮忙支付的。”盛宁这么回答。
“哪个朋友?”覃剑宇讥诮地一勾嘴角,“我怎么就没这样的朋友?”
盛宁犹豫了一下,他不能在省纪检的领导面前出柜。
“老实交代!快点!”没想到,只是这短短一瞬的犹豫便招来了麻烦,朱明武突然暴起走来,将打开的扩音喇叭对准了他,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噪音触发了头痛,盛宁顿时脸色惨白,汗如雨下。
“市局刑警队……”盛宁仍坐得板板正正,竭力忍住头疼,喘息着说,“……蒋贺之。”
“蒋贺之是谁?”覃剑宇转头问朱明武。
在场的第三个纪检员是知道晶臣三少爷的,跟两位同事解释了一下。
“我们还查到,你家里有一尊白玉观音,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邱立明的雕工,价值数百万。”覃剑宇又逼问道,“哪里来的?”
“朋友暂时寄放在我这里……”盛宁当时没把这尊观音送去纪委,因为这样就等同于撕破脸了。他还想着后续与廖晖消弭误会、缝补裂痕,又加上一直忙于查案,稍一疏忽就忘了。
“又是朋友?”朱明武挑着眉问,“还是那位蒋三少?”
“不是,”盛宁试图靠均匀呼吸缓解疼痛,慢慢地回答,“盛域地产的总经理……廖晖。”
“哟,你朋友还挺多啊!就是说,你一个男人,你朋友也都是男人,还个个非富即贵,上赶着给你送钱。”这话听着都荒谬,朱明武直勾勾盯着盛宁,怪声怪气地笑了一下,“你是公务员,还是狐狸精啊?”
“我来提醒你一下,我们也早就走访了你那位老同学。”覃剑宇也跟着怪笑了一声,他说,“可人家说不是放在你这儿的,是被你强行索贿要走的。”
连头疼都顾不上了,盛宁猛地睁圆眼睛,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好的兄弟竟会这么说。
这是廖晖的报复。
面对省纪检的办案人员,他知道自己可以仅凭几句话,就将那人推进百口莫辩的深渊里。他感到痛快。自打来了这邪山恶海的洸州,他还从没这么痛快过。
“他跟我说喜欢那位大师的雕工,要我送他一份礼物,还说这样一来他可以给我透点旧改的内幕消息,还可以帮我跟他们的村干部拉拉关系,私下就把事儿给定了。他学生时期就这样,家里条件不好,所以经常会跟我要东西、还要我家的企业出奖学金资助他呢!”廖晖佯作无辜地瞪大眼睛,对眼前这位一看就刚正的覃处长道,“这也算受贿吗?我们是关系很铁的同学呀!”
蒋贺之头两天没联系上盛宁,只道他还在为母亲的病情奔忙,但连着几天联系不上,便找去了钟山医院的高干病房,找到了盛宁的姐姐。然而盛艺却似不乐意见到他,冷冷淡淡地说,他出去散散心,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
这个时候还出去散心?蒋贺之越想越蹊跷,越想越不安,回头便找老沙打听情况。结果一打听,就听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盛宁这会儿在接受省纪检的“外讯”,已经第五天了。
“外讯?”蒋贺之闻言大惊,瞬间便怒火填膺,“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犯吗,怎么能外讯呢?!而且五天了,五天你才告诉我?”
“哎呀,”老沙摸摸油滑的老脸,赶紧想词儿狡辩,“我也是刚知道,我要早知道,我能不跟你说吗?”
“既然你现在知道了,不打算做点什么吗?”蒋贺之牙关紧咬,双拳紧握,已经一分钟也坐不住了。
“我的三少爷,你是真不懂规矩还是假不懂?‘反贪反渎两把剑,砍完公安砍法院’,何况是省纪检与反贪局联合办案,什么时候轮到咱们插手了?”沙局长还是那句话,位卑言轻,管不了。他试着多劝了对方两句,道,“主要是这回影响太不好了,这是洸州历史上头一遭啊,市委书记前一秒还跟省领导夸赞盛宁是咱洸州的检察之光呢,后一秒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就哭喊着他的名字在领导面前撞死了!任谁看见这一幕,都不会无动于衷的,都得命令下头好好查啊!”
蒋贺之长吸了一口气,都快被这群人的逻辑呕出血来了:“杨彩诗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完全被人曲解了,眼见不一定为实,盛宁是无辜的!我来洸州这阵子,上上下下的领导也接触了不少,我敢说,就没几个比他更称职的公职人员,‘检察之光’他当之无愧。”
对此老沙倒也表示同意,叹着气说:“你以为领导跟你似的,天天跟盛宁黏一块儿?领导根本就不认识他啊,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下面反映的情况、相信那些投递而来的举报信,小姑娘死前没把话说清楚,给想整盛宁的人抓住了把柄,只能算他倒霉了……”
“如果我把杨彩诗生前举报谢安德的录音交给纪委呢?能帮上他吗?”蒋三少病急欲投医。
“我觉得玄,录音证明力有限,而且是她父亲杀人未遂在先,她举报阿德在后,也许是她自己卖淫闯祸,为了脱罪又胡乱攀咬呢?你又没有第二份人证或者物证,杨彩诗也已经死无对证了,怎么泼她脏水都可以。而且现在的重点不是女孩的事儿了,是受贿,是渎职。”老沙看蒋贺之此刻双眼充着血,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怕他惹出什么事端,赶忙安抚他让他坐下,保证说,“不过,我也帮你跟上头打听了,他们说只是请盛宁去坐一坐、聊一聊,绝对不会有‘架飞机’、‘老虎凳’、不会拿电线抽、不会拿烟头烫,你就放心吧。”“架飞机”就是用手铐把犯人吊在窗栏上,只允许脚尖点地,“老虎凳”则是绑住犯人双手双脚,向膝盖关节施加压力,都是一些刑讯逼供的老花样,简洁却有效。
“他身体不好……他……”“架飞机”“老虎凳”闻之令人心惊肉跳,蒋贺之刚坐下又霍然而起,道,“我今天就要带他回来。”
“我跟你说,这一劫盛宁肯定是躲不过了。别说你去找谁求情,你二哥来了都不一定能说上话,只有你爸有这个面子,不过你想想,合适么?”
确实不合适。盛宁的性别在老子蒋瑞臣那边就已经吃亏了,再跟“诱奸未成年少女”“受贿渎职”这类事情扯上干系,这辈子就别想进蒋家大门了。
“老沙,告诉我,外讯地点在哪儿?”蒋贺之想明白了,求人不如求己。
“你别乱来啊!”老沙当然知道地址,但他怕担责,坚决摇头否认道,“我不知道地点,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说我也能打听出来。这种外讯地点,为了保密,一般不是民兵训练基地就是政府的招待所,我只要查查这几日省里来的那些人在洸州的行车路线,很容易就能查出来。只是这样会耽搁一点时间。”蒋贺之冲老沙展露白牙,迷人一笑,“耽搁时间我心情就不会好,心情不好,我就会跟省纪检的领导们说,是你把地址告诉我的。”
“哎哎,你!你怎么能狗咬吕洞宾呢!”老沙只得认命。凭蒋三少的本事,要查出外讯地点肯定不难,只怕那时盛宁已经吃了太多苦头,更得把他逼疯了。这么一想,他一咬牙,索性就把星原宾馆给说了。
“还有,沙局,替我签个字。”地址到手,时不我待,蒋贺之沉下脸,说,“我要申领配枪。”
“你疯了!”老沙怒斥道,“配什么枪?怎么着,你打算劫法场吗!”
“不劫法场。”蒋贺之淡淡看了对方一眼,“不过是依法履行公安职责,阻止刑讯逼供。”
“不行!想也别想!”这回,老沙说什么都不同意了。
第40章 花明(一)
红牛早已喝尽,士力架的盒子也都空了。
案子的重点已然从诱奸未成年少女转移到了受贿渎职上,这些人反反复复一直在问同样的问题:有没有诱奸未成年少女?有没有利用职权跟贪官家属有不正当往来?30万哪儿来的?有没有帮助廖晖向村干部行贿?有没有帮助廖晖串通别的企业围标?
这些问题久久无法突破,又开始让他交待别的问题,吃没吃过请,收没收过礼,哪些人情往来,哪些请托事宜,甚至连盛艺舞蹈工作室的装修款都要问他是哪儿来的。
盛宁对此一概否认,他说:“再问多少遍,答案也是一样的,我没有违法违纪的行为,也没有什么需要交待的……”
“盛处长,”一个侦查员对他说,“我们来之前受过关照,对你已经很客气了,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话间,有人进门来了,又放下了两箱红牛与几盒士力架,那人冷脸看着盛宁,道,“看到没?我们有的是时间。”
甚至还有相熟的同仁拿出一份虚假的口供,劝他:“这是领导交代要办的大案,我们也不能千里迢迢无功而返,你就随便认一点,认完了就能出去,出去再翻供不迟。”
“不就是糖和鞭子……别白费心思了,我也是干反贪的,这一认就再也说不清了……”连续几天的强光与噪音侵扰,头疼欲裂,神志也已恍惚到了极点,盛宁几番张口调整呼吸,以此强打精神,强忍疼痛。但他的眼神仍很镇静,吐字也很清晰,“我不认,我没有任何违纪问题……”
审讯的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喟然长叹,道:“我们跟你无冤无仇,是你自己没有抓住机会。”
同为反贪人员,这话盛宁也耳熟。他马上就明白了,这是要上点手段了。
还没到轮班的时间点,但隔壁房间的覃剑宇莫名心有不安,便起身过来看了看。
得亏他过来看了看。他进门时,盛宁正在受刑。
坐着的那张木椅子被两名侦查人员各扶一侧椅背,放平了,还有一个侦查员用毛巾盖住了他的整张面部,正用冰水浇灌。
冰水瞬间呛入肺叶和气管,盛宁双眼被蒙,双手双脚皆被缚,无法挣扎,只有身体本能地、痉挛似的连连抽搐。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水刑”,世上最不人道的审讯手段之一。短暂地停止了灌水,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假惺惺地劝:“盛检,可以签字了吗?把字签了就不用受这份苦了。”
盛宁摇了摇头。
“那就继续。”
伴随这个冷酷的声音,冰水再次灌入,一声声极为痛苦的呻吟顺着水流从毛巾底下溢了出来。
承认受贿渎职的口供是伪造的,但签字的诱惑是巨大的。肺叶和气管很快被源源不断的水流灌满了,氧气也濒临耗尽,为提醒自己不被屈打成招,盛宁决定用一种痛苦释解另一种痛苦,他在即将溺毙的绝境中摸到了那截弯曲的小手指,一用力,就将它再次掰断了。
“说了不准用刑的!”覃剑宇大惊,赶紧制止道,“你们干什么!住手!”
不待这三人松手,他已经疾步上前,一肘子将正灌水的侦查员杠开,又把毛巾从盛宁脸上揭了下来——
椅子还未恢复原状,盛宁是仰面睁开了眼睛。他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上方一张男人面孔,不知是汗水、泪水还是施刑的冰水,正从他眼角慢慢滑落。一张脸惨无人色,眼眶也熬成了血红色,一双很大很清澈的眼睛,便似以胭脂描画了眼周,媚煞人。
覃剑宇这才发现,姐弟俩长得像极了,可女人长这样可算倾国倾城,男人长这样就太不像话了!他凝神屏息地看着这张脸,一时竟完全出了神。
还是那两名侦查员将盛宁的椅子摆正,也将覃处长从怔忪中唤醒了。
“你还好吗?”覃剑宇微微皱眉,问不断轻轻颤栗的盛宁,“你哭了?”
他不想哭,这点委屈与痛苦也不值当他哭,甚至还挺好笑。盛宁居然真就大笑起来,他笑得连咳不止,上气不接下气,肩膀一耸一耸的。
“你……笑什么?”自打进了这间205号房,这人就没有过一丁点外露的情绪表达,覃剑宇被这反应吓了一跳,还当他受不住刑讯,已经疯了。
“我笑你们……如果早拿出这份认真来……”盛宁缓缓抬起脸,凛凛地注视着覃剑宇的眼睛,“那个女孩也许就不会死了……”
覃剑宇被这双眼看得心神俱凛,当即要求提前轮班。他说,我想一个人跟这位盛处长聊一聊。
折腾了这些日子,大伙儿也都挺累,同意了。
“看不出来,盛处长骨头挺硬啊。”覃剑宇咬着一块士力架,低头看了看手表,“5天4夜。我审讯过这么多干部,最能坚持的是一个石油化工国企的业务部经理,8天7夜,但他是当过特种兵的,一般人到这个时候都哭爹喊娘,想咬舌想撞墙了。”
“我也想……可我要咬舌自尽,你们就难逃刑讯嫌疑了……”额发上的水珠一滴滴掉落,盛宁仍然笔挺挺地背手坐着,既不哭喊讨饶,也不贪睡闭眼。他看了看对面的男人,挺平静地说,“都是一起办过案的兄弟,就不给各位添麻烦了。”
他虽与这覃处长不算熟,但这几天摸清了他的脾性,不吃软也不吃硬,可能唯独还吃“义气”二字。果不其然,覃剑宇的脸色转缓一些,当即走上前,比平日更早地松开了他手上和脚上的镣铐。
覃剑宇将一瓶矿泉水和一份还冒着热气的外卖馄饨放在了盛宁面前,对他说:“吃吧,吃完了,我们再继续。”
盛宁试图抬一抬手,但一个姿势固定太久,两边的肩胛连着手臂,一动便发出一声古怪的异响。手铐也铐得太久,已在他腕上磨出了两道皮开肉绽的血痕。盛宁勉强拿起塑料小勺,舀了口馄饨汤,还没送进嘴里,便被这油腻的气息呛得直皱眉,又放下了。
“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怎么,是要绝食抗议?”覃剑宇挑了挑一侧剑眉,以个戏谑的口吻道,“还是要我亲自喂你?”
“身体不太好,实在吃不下。”才五天,人已是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盛宁虽没胃口,却渴得要命,可他根本拧不开眼前的矿泉水。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只能向覃剑宇求助,“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拧一下?”
“也是,到这儿来还能吃嘛嘛香,那心可真不是一般大。我还办过一个工程咨询公司的总经理,来时是76公斤,几天后出去的时候只剩65公斤了。”覃剑宇不厌其烦地再次上前,替盛宁将矿泉水拧开了。他将水递给他,又对他笑笑道,“不过,盛处长,听我一劝,男人在外头千万别说自己身体不好,这要被人听见了,还想不想娶老婆了?”
四肢百骸无一不痛,盛宁强忍着抿了一口矿泉水,恹恹地点头:“受教了。”
提到了“娶老婆”,便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覃剑宇没回自己的位置,反倚在盛宁身前的审讯桌边,俯首看他:“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怎么可能?”覃剑宇不可置信地看了盛宁一眼,问,“要求太高?”
“我喜欢的女孩儿不喜欢我。”也是实话。
“那么……男朋友呢?”
盛宁没回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覃剑宇几乎瞬间就听懂了这人沉默背后的潜台词。
这时朱明武带着另一名侦查员走了进来,覃剑宇不便再停留在嫌疑人身边,又坐回了审讯者的位置。
“刚才那个问题你不用回答,个人隐私跟案子没关系。”他把话题又绕回案子上,说,“有个海关关长的老婆实名举报你,说你答应收他们一笔钱,案子就往轻里办,结果你收了钱却不办事,为了立大功还是把案值实数报了上去,人家就被枪毙了。”
案子确实是他办的,但“收钱”纯属子虚乌有,让个“死人”出来实名举报,真是搅浑一池清水,再恶毒没有。
“我没有收钱,”盛宁喘息着说,“在他手中偷逃的国家税款高达300亿,死刑不冤。”
“我曾是省里最年轻的处级干部,后来被你刷新了纪录,我一直觉得你升得太快,不太正常,所以最近认真地研究了一下你承办过的这些案子,发现你确实还有两把刷子。”既然干的是反贪,就得以怀疑的眼光审视一切。覃剑宇虽凭直觉不愿相信盛宁有问题,但仍不得不公事公办,他问,“有个交通运输局的副局长,档案上记载,是你用‘空城计’孤身一人把他从国外抓回来的,怎么一说?”
“因为我跟领导的决策不一致,但时不我待,等我说服他们,可能那人已经成功外逃了,所以我就一个人去了……”盛宁耳鸣突然发作,只觉地动天摇,再说不出一个字了。
覃剑宇其实晓得整件案子的经过结果,不过想听当事人自己再说一遍。当时那位副局长正试图贿赂缅甸边防的一位军警官员,想通过缅甸逃到与中国没有引渡条约的马来西亚去,结果盛宁竟及时出现在了边境线上。他临时雇佣了些当地人乔装成中国的便衣干警,不远不近地站在他的身后,然后独自上前与对方谈判。那位缅甸军官不敢与一整支中国的干警队伍起冲突,又慑于这位年轻检察官的自信和气势,只得放弃百万美元的贿款,把人交给盛宁带回了中国。
“他怎么了?”朱明武意识到盛宁不对劲,赶紧上前查看。他发现盛宁的头颅垂落下来,领口还有几滴血迹,竟是顺着他的耳道流出来的,正沿着他白皙的下颌,掉落在他的白衬衣上。
“哪……哪儿来的血啊……”上头关照过只能擦擦边,不能真的用刑,朱明武这下有点慌了,回头对覃剑宇道,“我……我们也没打他啊……”
话音未毕,忽听得门外“砰砰砰”一阵擂鼓似的敲门声,伴随一个男人愤怒又洪亮的喊声:
“开门!扫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