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艺不擅烹饪,偏偏喜欢烹饪,尤其喜欢用自制的秘方熬粥或者煲汤。所谓秘方,就是在汤或粥里加一些不常见的食材或者中药,把好好的汤或粥弄得苦不苦、甜不甜的,教人难以下咽。
盛宁有些挑食,但不严重,奇怪的是他可以接受泡面,却不能接受姐姐这些别出心裁的秘方。所以盛艺辛辛苦苦煲出的这一盅盅中药汤,其实最后都祭了蒋三少的五脏庙。
“这么快就把汤喝完了?”盛艺端着虾仁烧麦走出来,见食材虽然未动,但汤盅已然见底,便高高兴兴地对弟弟说,“这营养都在汤里头,不枉你姐炖了三个小时。”
盛宁此举当然是为了让姐姐高兴。为免露陷,蒋贺之岔开话题,用目光一瞥餐桌旁的一份新闻早报,说:“又一个基金经理跳楼了。”
盛宁也跟着瞟了一眼报纸上的标题,蹙眉道:“怎么又死一个。”
“是啊,最近私募基金大量爆雷,基金经理跳楼的跳楼,跳海的跳海,都好几个了。”盛艺最后往返了一趟厨房,有些庆幸地说,“舞团里好多人都买这个,还好我不买。”顿了顿,又问弟弟:“你今天去城桥集团调研,是不是能早点回来?”
“不一定。”盛宁摇头。城桥建设集团是洸州本地的一家大型国有建筑企业集团,在洸州本地国企的排名中数一数二,市政工程、轨道交通、高速公路以及民用房地产开发都是他们的主营业务。随老检察长段长天落马,新检察长杨书泽上任,反贪局也总算迎来了新一年的新气象。于是盛处长向杨检察长提议,惩罚犯罪不是目的,更该注重案前预防,他罗列了十几家洸州市属的国有企业,表示常去腐败易发、高发的地方进行调研和巡查,好过事后亡羊补牢。杨检察长认为他言之有理,就都批准了。
“此役你绊倒了一个检察长,其实改变了整个洸州的政治格局,你知道吗?”蒋贺之说,“俗话说,一个槽子拴不住两只叫驴,看来洸州就快‘一城两制’了。”
“什么叫‘一城两制’?”盛艺也坐下开始吃早餐了,不懂就问,“我只听过‘一国两制’,还没听过‘一城两制’呢。”
“就是市里的一、二把手互不对付,各有各的施政风格和施政政策,明争暗斗,隔空叫板。”盛宁人在检察院,惯于闷头干事,并不太了解这些官场的弯弯绕,他反问蒋贺之,“这话谁说的?你二哥?”
晶臣二少爷身份玄妙,既非官场槛中人,又非政坛门外客,自然比一般人知道的多。蒋贺之点点头:“一般情况,当然是市长绝对服从于市委书记,但洪万良是空降的,而且原本也只是省委研究室的一介书生,所以在拉帮结派已久的洸州,只能暂避对方锋芒。现在段长天倒台了,你们这个杨检察长却是洪书记的北大师弟,这‘北大帮’不就渐渐成型了?两个人在近期的常委会上已经吵过一场,离彻底翻脸也不远了,我估计他们都会私下拉拢你的。”
“我只是一名普通的侦查处长,我只想做好我的本职工作,任何官场斗争,我都不感兴趣。”很多人都认为“反腐”即是政斗工具,但盛宁无法认同。他简单地吃了点早餐,看了看手表道,“你们慢慢吃,一会儿叶远就来接我了。”
盛宁作势要起,蒋贺之拉了拉他的手腕,带着点醋意地问:“你们侦查处也有一些资历更深的老同志,你怎么走哪儿都带着那个毛头小子?”
“你这瞎吃什么醋?”盛宁佯作沉下脸,道,“叶远的舅舅是中院的院长,一般的领导见了他都会给点面子,我的侦查工作就不会遇到太多阻拦,天下无贼,也得讲究方式方法。”
蒋贺之也并不真的吃醋,听罢反倒笑了:“都说咱们‘检察之光’情商太低,看来也不全对,你也知道‘让三分,海阔天空’么。”
盛宁淡淡道:“能让的我自然会让,不能让的,就一步也不行。”
盛艺对这种政治话题不感兴趣,“反腐”“扫黑”,这些字眼听来都吓人得很。她突然打断了屋里两个男人,说,我要公布一件事情,我要结婚了。
“结婚?跟谁?”没有一点先兆,两个男人同时一惊。
“他是一家民营建筑公司的总经理,公司叫什么‘泰……泰道建筑科技有限公司’,对,泰山的泰、道理的道,他人虽长得平平,但收入相当不错,对我也很好。”
“这么仓促?你这个决定是因为我吗?”这一路走来,姐姐为自己牺牲太多,盛宁由衷感激。他望了一眼身旁的蒋贺之,又对姐姐说,“如果是我们打扰到你了,我可以明天就搬去酒店住。”
“不是不是,你若搬出去,我一个人也嫌冷清啊。”盛艺连连摇头,“不仓促了,我认识他很久了,上回帮妈妈办理转院的事情也是他安排的,只是我一直没告诉你罢了。而且也到年纪了,看你俩感情这么好,我也想着兴许两个人好过一个人……”
“那在你结婚前,让我见他一面。”盛宁依然面有忧色。
“知道了,蒋队,盛检。”盛艺看着两个男人,以个俏皮的口吻道,“两位大忙人哪天同时有空,我让他请你们吃个饭。”
盛宁垂眸片刻,突然问了一句:“你要结婚的消息,沈司鸿知道吗?”
蒋贺之听过这个名字,知道这个沈司鸿就是省长周嵩平的专职秘书。
但对于那段半路夭折的感情,盛艺选择缄默。
她再次岔开了自己并不喜欢的话题,笑着说:“结婚以后我就打算退出舞团了。所以,要不吃饭那天你们顺道来看我跳舞吧,最近团里重新编排了《倩女幽魂》,准备连开四场演出,这可能就是我最后一支舞了。”
第49章 叫驴(二)
在列表上十几家国企中,盛宁头一家找上的就是城桥集团。无论是资质办理还是工程验收,都由住建局负责,而住建局的李乃军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与他关系密切的这些企业,也很难一尘不染。
城桥集团属于副厅级别编制,所以领导班子的官儿都比盛宁大。但对于反贪局的调研通知,整个集团还是表现出了超乎以往的重视,一把手陶晓民、二把手王瑞,还有其他领导成员都一大早地排着队在集团门口等着了。盛宁跟叶远下了车,另外两名检察骨干也差不多同一时间到了,陶晓民对他们一行四人非常客气,率众迎上前道:“盛处长辛苦了,大老远的,还劳你亲自跑一趟。”
“陶总,王总,你们才真的辛苦。”盛宁见这群城桥领导诚惶诚恐、束手而立,倒也觉得有些夸张,他微勾一侧嘴角,故意玩笑道,“各位也不必紧张,只是例行调研,我们就四个人,还能把城桥集团翻过来不成?”
陶晓民要引盛宁一行人进集团大会议室,说茶点和摄影师都准备好了。但盛宁不喜这种只为拍照传官网、走过场似的座谈会,直说道:“座谈交流就不必了,我们还是边走边看,边看边聊吧。”
一路上,总经理王瑞早有准备,主动就一年来的集团工作作了详细汇报,乍听之下毫无纰漏。
盛宁微微细着眼睛,不发一言,仔细聆听。
总经理王瑞汇报完工作,董事长陶晓民又指着一排户外宣传栏,对盛宁说:“我们也会定期召开反腐倡廉宣传教育会,增强我司员工的法制观念,盛处长,你看,每次开教育会的照片都在这里呢。”
“挺好,”这种照片摆拍的痕迹太明显,盛处长嘴上说着“挺好”,脸上却冰雪如初,他忽地扭头问道,“这边谁管财务?”
人群里走出一个秃瓢便腹的中年男人,道:“我是财务总监。”
“怎么称呼?”盛宁径自打量对方,眼神犀利。
“跟我们王总一样,也姓王,三横王。”中年男人诚惶诚恐地介绍自己道,“王敏坚。”
“王总监,我暂时就一个问题,”这是一家拥有1.7万名职工的大型企业,一笔一笔查账显然很困难,盛宁说,“我要看看城桥集团近三年所有支出的会务费用明细,包括‘业务招待费’及‘管理费用’下的‘其他费用’。”
虚假列支“会务费”是国企最常见的套取资金的手段,还有些企业,会自作聪明地将其转移至“其他费用”名下,但是否支出了不该支出的费用,比如巧立名目的高端公款消费,依然很容易核查清楚。
众人又将反贪局一行人引向了财务室,见盛宁手下的两名检察官熟门熟路地开始对起帐了,王敏坚已是汗如雨下,辩解道:“城桥集团是有近两万名员工的大企业,很难说完全不存在财务工作不规范的问题,但我们已尽最大努力,做到合法合规、适度有据了——”
“准确的说,是16265人。”对方一脸的“此地无银三百两”,盛宁不愿再听其狡辩,轻轻咳嗽两声,道,“是否合法合规、适度有据,我说了不算,你说了更不算。”
盛处长言简意赅,气场强大,这些比他官大不止一级的国企领导瞬间集体噤声了。
说话间,盛宁突然注意到,办公桌的一沓文件下露出了一份合同的一角,上头正是“泰道”二字。
办公室里的财法人员想把这份合同收起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盛宁想起姐姐今早说的话,当即就把这合同抽了出来,细细翻阅查看。
一份顾问聘用协议书,泰道公司是雇主,城桥集团是受雇方。
盛宁凭着经验,知道很多建筑公司会用阴阳合同非法转包工程,城桥的这份顾问协议就很可疑。于是他又要求查看城桥集团近些年所有类似的合同。
王敏坚只好把一行人带进了合同室,指着满墙满柜的装合同的文件夹说:“没有细分,都在这里了。”
“所有的合同都在这里?这也太多了。”有点“乱拳打死老师傅”那意思,叶远当即皱眉,对盛宁道,“我们是看不过来的,也没法全部搬走。”
“手上这份的原件留在这里,我带复印件走就行。”叶远随身携带着查封通知书,盛宁问城桥的职工借了一只笔,当场弓腰书写,签字同意。然后他转身交代叶远,“贴封条,等专人过来清点、核查。”
陶晓民连想请盛处长吃饭的机会都没有,对方就走了。
出了城桥集团的大门,盛宁指着不远处一根不起眼的电线杆,对叶远说:“这里的直线杆被人为改造过,你去找电力公司的人核实一下,此处改造是否经过了审批。”
“哪里?哪根直线杆?”叶远眼拙,没看出不对。
“仔细看,那边是不是多了一根直通地下的电缆线?”盛宁微微皱眉,“我怀疑有人私接电缆,在偷用国企的电力。”
“知道了。”叶远心中佩服,嘴上谄媚,“果然不坐着开会是对的,盛处长见微知著,一下就发现了别人不容易发现的问题。”
一家市内数一数二的国企,只是蜻蜓点水般查一查,便发现了这么多问题。盛宁面无自矜之色,只是暗自叹息,以前的纪检和审计人员都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待三位同行的侦查员都离开后,他又给工商那边挂了一个电话,要求他们查一查泰道的详细信息,自己则打了辆车,准备循着地址先去泰道公司看上一看。
五月末的洸州日均20多度,气候宜人,极目天舒。盛宁将泰道公司的地址报给司机师傅,便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一边不时掩口咳嗽,一边认真研究起城桥集团的这份顾问协议。去年中毒引发了慢性肺病,抗感染治疗也不见效果,不定期地就会复发,好在一直在调理改善,症状不算严重。
汽车启动,司机师傅打开车载广播,放出一首经典的粤语老歌。两面的风景开始匀速地倒退,旋律幽远悲伤,阳光滔滔泻落,广播中的“哥哥”张国荣以其独特的磁性嗓音唱着: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
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
找痴痴梦幻中心爱……
逢红灯停了车,司机师傅顾自惋叹道:“这么一个优雅谦逊的大明星,说没就没了,真是可惜。”见身后的年轻人穿着挺括的检察制服,司机师傅很乐意跟他多聊两句,静了片刻又问:“您是检察官吧?”
“是的。”盛宁放下手头的合同,以个平视前方的姿态回答对方的问题。
“我女儿马上高考了,也想报法律专业,以后当一名检察官。”司机师傅憨厚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您给点意见呗。”
“挺好的,检察机关很需要像你女儿这样的新鲜力量。”即使回答一位陌生人的问题,盛宁也很认真,轻咳两声道,“不过,目前检察人员的编制不足,通过公务员招录不太容易,基层检察院工作量也较繁重,但各个部门工作强度不一,刑检口业务最多,杂事也多,其他民事、行政类的岗位会相对好一些。”
“我会向她转达的,谢谢啊。”前方的交通灯由红转绿,司机师傅及时踩下了油门,然而刚刚驶出几米,便被一辆疾驰而来的跑车撞上了——出租车被一股蛮力顶飞出去,顶上了人行道,差点翻个底儿掉。
遭遇剧烈撞击,一时间天旋地转,盛宁的耳朵又嗡鸣起来。他在一阵嘈杂的异声中,听见车窗外有人大喊:“有人挂在车后面了,快救人啊!”
肇事的是一辆金黄色的阿斯顿马丁,经此一撞,也终于从一种暴虐失控的状态中停了下来。
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拖在车后。
被阿斯顿马丁拖行的是一名年逾五十岁的辅警,垂软无力的手臂看似已经骨折,裤子自大腿处撕破,腿上、身上还有多处外伤,血迹斑斑。
事故的前情倒也简单:一辆阿斯顿马丁,一辆保时捷911,两辆豪车追逐竞驶,一会儿烧胎,一会儿漂移,严重违反了交规,交警拦停未果,只能在前方道路设卡阻拦。没想到,为首的阿斯顿马丁短暂地停下接受交警盘问后,又突然脚踩油门直接闯卡,驾驶位的车门夹住了一位辅警的制服,将他一路拖行了200来米,若不是撞到了出租车停了下来,还不知会酿成怎样的惨祸。
按说肇事车辆已经被逼停了,照章处理这样的情况也很简单:控制驾驶人员,扣留违法车辆,然后该调查调查,该拘留拘留,造成严重后果的甚至可以判刑。
但此刻围上来的交警都犯了难。
开车的是个女孩,副驾驶座上则坐着一个男孩,这辆金黄色的阿斯顿马丁就是这个男孩的。女孩态度尚且端正,辩称自己因过于紧张误踩了油门,才拖行了交警,绝非有意而为。而男孩则直接掏出身份证亮明了自己的身份,他就是省长周嵩平的儿子周晨鸢,洸州市内大名鼎鼎、人见人畏的“周公子”。他嚣张地说,我们几个一会儿还有事儿,不想进大队浪费时间。
保时捷也停了下来,前后坐着三名年轻人,俩瘦一胖,像夹花的肉。面对执行公务的交警,也都大喇喇地一动不动。阿斯顿马丁上是两个官二代,想来这保时捷上的三个人也绝非泛泛,他们当中除了一个人瞧着年纪稍长,其他差不多都是二十出头、三十不到。
他们的车牌号也都很霸气。
受伤的辅警已经自己站了起来,抱着伤臂忍痛站着,好像犯错的人是他。余下的交警们互相尴尬地看了一眼,有人适时提了个建议:要不扣3分、罚200算了。
这时盛宁走了过来。
“你们扣分、罚款的依据是什么?”他望着方才提建议的那名交警,道,“你连酒精测试仪都没拿出来。”
检察院是宪法赋予的法律监督机关,交警自然也在监督之列。众交警一时进退两难,又暗中交流了一回眼神,索性把自己的场子让给了这位不怕死的检察官。
盛宁也不客气,来到阿斯顿马丁旁,敲了敲副驾驶位的那扇车门,说:“下车。”
下车来的这个大男孩看着很高,差不多跟蒋贺之一样高,看着也很帅,麦色皮肤,鼻梁高耸微带驼峰,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一头发质偏硬的黑发用发胶打理得根根竖起,十分精神。
“唷,我不知道检察院还有这样的大美人。”周晨鸢自然认得盛宁这身检察制服,为显示自己的身份非同一般,他以个惯熟的口吻,挑着眉问,“市检还是区检?”
盛宁答得不卑不亢:“市检。”
周晨鸢笑了一声,又问:“公诉还是政务?”
盛宁道:“反贪。”
此言一出,周晨鸢的脸色蓦然一变,跟着他下车的那几个纨绔也都慌了神。再细眼打量眼前这位大美人,周晨鸢身旁的女孩先从这张苍白俊美的面孔上辨出端倪,她杏目一瞪,结巴着说:“你……你该不会就是那个‘检察之光’吧?”
关于小梅楼一夜间付之一炬,二代的圈子里当然是有些谣言的。他们听说,洸州市人民检察院里,有个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不择手段到甚至可以自我牺牲的疯美人。
“大美人,既然你在体制内,要不要去打听一下,”四个年轻人都怯了,唯有周晨鸢仍是一脸无关痛痒的冷笑,他说,“在洸州,我就从没踩过刹车。”
“我提醒你,你这话的意思就是你的父亲存在长期滥用职权的行为,检察院可以立即立案侦查。”盛宁轻轻咳嗽,却仍微蹙眉心,一步不让,“慎言才能少祸,不是么?”
周晨鸢顿时语塞。他槽牙咯咯作响,额头经络暴起,显然已到了爆发边缘。他知道这人一定会言出法随。他搬出父亲的大名是为了逃避进交警大队的麻烦,但不能给他带去更大的麻烦。
在场的一位交警终于忍不住,悄悄拉了盛宁一把,好意提醒道:“同志,三思。”
然而这位检察官根本不打算“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