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嚷,不准嚷了!”窦涛拍了一下讯问桌,斥他道,“这儿没盛宁盛处长,这儿是公安局,不是检察院!”
男孩依然不配合,竟站起身来叫喊:“我是盛处长的弟弟,我只是兼职,我没有犯罪!我不要找家长,我要见盛宁!”
窦涛低头看了一眼嫌疑人的档案,名叫盛星来,家住长留街,跟盛宁同宗同源,看来还真有可能是亲戚。一般情况,任何公职人员都不想轻易开罪反贪局的人,何况这位盛处长还跟市局颇有渊源。窦涛为难地挠了挠头皮,转头对牛小川说,去去去,把蒋队找过来!
蒋贺之自然认得盛星来,他们在一年前长留街的村宴上照过面,知道他幼时跟盛宁处得不错,算是半个弟弟。他没进讯问室,只是默立在门口,凝神看着这个惊惶无措的男孩好一会儿。而对方也抬头看见了他,流着泪喊了他一声“蒋哥”,然后便情绪激动地哀求起来:“求求你,蒋哥,你跟我哥说说,我下回不敢了,我……我不可以被家里人发现的……”
蒋贺之蹙一下眉,用目光示意窦涛跟自己到门外去。待远离讯问室,他问:“到底怎么回事?”
“反贪局去城桥集团调研,不是发现一家游戏城在偷用国企电力么,我们顺藤摸瓜,进一步发现这家游戏城里还藏着不少赌博用的押分机和捕鱼机,买币上分、退分,一元钱可以换10分。这种机器都调过参数做了弊的,一般人怎么玩得过?有的顾客一晚上就能输好几万,其中还有不少是学生呢。”
“那这个盛星来呢?他在这个游戏城里扮演了什么角色?”蒋贺之又问。
“小角色,也就是服务员,负责帮客户跑跑腿上上分、递递水买买烟什么的。我刚刚问了他,他说他不知道这些游戏机就是赌博机,也不知道靠游戏赢来的积分还能再换钱,他拿的是一天80的固定工资,没参与经营和管理,也没参与分成。”
蒋贺之从牛小川手里接过另一份赌场兼职人员的口供笔录,看了看,皱眉道:“可这个人不是这么说的,他说的是如果自己接待的顾客充值上分多了,他们是会拿到额外的奖励红包的。”盛星来的这个行为显然已经逾越了法律红线,不是一句“我不知情”就可以轻易撇清的。
这时窦涛突然提议:“要不你给盛检打个电话?一声都不知会他,总觉得不太好。”顿了顿,他又道:“如果盛处长默许,我们口头批评教育一下就算了。毕竟这个盛星来涉案情节轻微,还是未成年。”窦队长从来不主张做好事不留名,认为既然做了好事儿,就一定要让对方知道。
蒋贺之听罢陡变脸色,赶紧摇头:“不不,我不能打。”
然而窦涛还是顾自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拨去了反贪局,转接了侦查处长的办公室。待电话被人接起,盛宁那温和清润的声音传来,他又赶紧就将手机塞到了蒋贺之的手上。犹如鼠见猫,他其实特别怕跟这位盛处长打交道。
蒋贺之本来不想接这个电话,可少年那张哭泣的脸始终盘亘在眼前,那么悲绝与无助。他一时心软,终究还是将窦涛的手机接了过来,清了清嗓,又把盛星来的情况向着爱人复述了一遍。
然后不出所料的,就被这位从不徇私的盛处长劈头盖脸训了一顿。
“你怎么回事,居然打电话给我,这符合正常的办案程序吗?就算是未达刑事年龄的罪错未成年人,也必须严格依法办理,他有悔罪表现吗?你们是否联系了家属,进行了社会调查,能否确定他再犯的可能性较小?”
“没有没有,他们这就去联系、去调查,我向盛处长保证,后续一定会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严格贯彻教育、感化和挽救的行动方针——”蒋贺之还想多耍两句贫嘴,可那头的盛宁已经嫌其浪费时间,直接挂断了电话。
蒋贺之狠狠瞪了一旁的窦涛一眼,把手机扔还给他。这小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分明就是故意要让自己挨训。
窦涛与牛小川悄然对视,憋着笑说:“听见了吗,严格依法办理,回去继续审讯吧。”
牛小川的表面功夫逊点,眼睛忽瞪忽眯,嘴巴半开半闭,憋笑憋得极其叵测,极其难看。好一会儿,他才扭头对蒋贺之说:“蒋队,你在家里好像……没什么地位啊……”
第52章 恶意(一)
因为盛处长寸步不让,本可以淡而化之的交通肇事案一下就人尽皆知了,两辆豪车上的二代们也都各自挨了训,也就周晨鸢暂时耳根清净,因为他老子这会儿正率省代表团出访德国呢。
眼下他们都聚在周公子的一处别院里,抱怨不迭。
“张耀元呢?”莫名少了个人,周晨鸢不爽地问。
“他被他那行长老妈关禁闭了,最近三个月,咱们都见不着他了。”说话的人是周晨鸢的表哥路俊文,那日保时捷上的瘦子之一。路俊文今年三十二岁,这群纨绔中年龄最长、行事最无赖的一个。他说下去,“这事儿也被我爸知道了,我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老东西就是个死官迷,不好好经商了,一心就想捞个政治身份,说我要再敢乱来、败坏他的名声,他就不让我回国了。”“乱”来其实他老子是一向不管的,但不能“乱”到被人盯上,尤其是被那反贪局的盛宁盯上。
“我也是。”胖子猛往嘴里塞草莓,含混出声。
“我现在上街都不敢飙车了,红灯停绿灯行,乖得不得了。”路俊文又说。
“我也是。”胖子也跟着说。
外头是晴空烈日,但周晨鸢一直阴着一张英俊的脸。眼前的电视里播着无聊的抗战剧,他摁动遥控器,换了部更无聊的仙侠剧。他研究生毕业回国才一年,平时就往返北京与洸州两地,在北京便克己慎行,在“天高皇帝远”的洸州就恣意妄为。他虽然还没为拖行交警的事情当面挨训,但也被老子的秘书沈司鸿严声提醒过:这阵子千万不准再生事。
“对了,表弟,我跟胖子最近合伙的一个生意被搅人黄了,你猜始作俑者是谁?”见胖子从头到尾只顾着吃,路俊文不满地踢了他一脚,“别吃了,你也说说话啊。”
“说,说,”胖子边吃边说,“又是那个盛宁干的。”
“又是他。”听见这个名字,周晨鸢终于慢悠悠地转过脸,问了句,“怎么回事?”
“我俩跟人合伙开了家游戏厅,不是不想交电费吗,就在城桥集团那边拖了根电缆线,结果被那个‘检察之光’发现了,我的人一下被公安抓了好几个,还有我从小玩到大的那个哥们呢,就是程子枫,你也见过的。我没敢捞他出来,估计得坐牢了。”
“那点电费能偷多少?”周晨鸢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
“哎呀,也不谁都跟你周公子一样财大气粗嘛!”
“为什么不敢捞出来?”周晨鸢问。
“公安那边是好打招呼,可这是检察盯着的案子,随便就能扣你一顶‘受贿’或者‘渎职’的帽子,谁敢通融?咱们现在的情况不也这样吗,都是一团乱。”顿了顿,路俊文又苦着一张脸道,“还不止这一件事情呢,我现在真是怀疑,我们是命里跟那个‘检察之光’犯冲,结局只有你死我活,必须趁早做个了断。”
“还有别的事情?”话外有音,周晨鸢睨着眼问。
“我前阵子不是看中一块地么,就江埔区法院要拍的那个泰阳坪工业区的闲置厂房和土地,我跟各方面都打好了招呼,为把戏做真,还找了一家公司陪标,商量好了一个底价。结果他妈的,对方居然拍着拍着拍上头了,竟然擅自在我的底价上加价了。那个时候我他妈正在公安局为那点破事接受讯问呢,我们公司参与竞标的那个傻逼打不通我的电话,居然不敢再加价,就这么把一块大好的肥肉让给那家公司了。这口气我他妈真咽不下去!”
“检察院又没有行政执法权,就算是反贪局也只能立案侦查职务犯罪,他的手伸得也太长了。”新仇又添旧恨,周晨鸢冷冷骂道,“给他面子才让他监督,不给他面子,所谓的‘检察之光’又算个屁!”
“对了,”路俊文睨眼看向自己的表弟,小心观摩他的脸色,说,“我那家游戏厅的合伙人很想认识你,一直托我拉关系呢。”
“谁?”
“洪兆龙。”
“洪兆龙?新湘军?”待反应过来,周晨鸢抄起手边一只抱枕就砸了过去,斥道,“你居然跟黑社会打交道?当心我告诉你爸,活剥了你一层皮!”
“很多事情咱们自己出面不方便,你就当多养几条狗吧,总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路俊文生生挨下表弟一击,反倒更无赖地笑了,“而且洪兆龙也跟那个‘检察之光’结过仇,你不是说过要整死那个盛宁吗?敌之敌,谓之友嘛。”
“洪兆龙也配做我的‘友’?我看是段长天倒台了,这群狗急着另寻主人了。”上回那口恶气不出不快,但周晨鸢此刻还算冷静,“我老子也警告过我别给他惹事了,而且蒋瑞臣马上要来了,北京的目光这会儿也都聚在洸州呢,这个时候再不能忍,也得忍。”
“你要说到这个蒋瑞臣,我倒想起来了,我听到一个很有趣的八卦,就跟那个‘检察之光’有关。”
见周晨鸢挑了眉,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神色,路俊文马上凑过去,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真的?看不出啊,”周晨鸢先是瞠目一惊,继而一声冷笑,“看着又冷又酷,原来是个兔儿爷。”
“不是兔儿爷,是狐狸精。我调查过了,他还有个姐姐,就是经常跳‘狐狸精’的那个舞蹈演员,姐弟俩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都是要人命的大美人——”
“等等,”周晨鸢突然出声打断,“你刚刚说,他姐是跳舞的?”
“是啊,他姐叫盛艺,艺术的艺。”见周公子明显脸色一沉,路俊文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周晨鸢细了细眼睛,眉宇间一股令人寒颤的阴郁气,“接着说。”
“我就想说,”路俊文夸张地舔舔嘴唇,吧嗒一声,笑容十分猥琐,“你要哪天真打算报复那个盛宁,不如把他们姐弟俩一起绑了,都交给我吧。”
“真恶心。”周公子从来不好男风,当即厌弃地瞪了对方一眼,“原来你好这口。”
“不好啊,咱们从小玩在一块儿,你还不了解我么,我的性取向绝对正常。”见表弟还是一脸厌弃,路俊文赶紧解释说,“不过偶尔也可以尝尝鲜嘛,何况长那么漂亮,男的女的还重要么?难道你就不想尝尝?”
“怎么尝?”周晨鸢没反应过来,随口问了一句。
这会儿周公子的正牌女孩同在一屋,路俊文以为他真不懂,于是又凑前附在他耳边,叽咕起来。
“我知道那种人是怎么干的,恶心。”显是一根直肠不打弯,周公子连称“恶心”,翻了好一会儿白眼才说,“这种事就别想了,人家可是‘检察之光’,是洸州政法系统里的大红人,而且如果你刚刚说的那些是真的,他就是蒋家的‘儿媳妇儿’,更动不得了。”
“表弟,这也太不像你了,你是怕那个盛宁,还是怕那个蒋三少啊?”到底是一起长大的表兄弟,路俊文最知道这位周公子一激即炸的脾性,暗自拱火一番,又阴阳怪气地叹了气,“唉,还是港人玩得花、吃得好,这么一个大美人,每晚都能想怎么干怎么干,羡慕死我了。”
“我也是。”一直闷头胡吃的胖子终于又出声了,猥琐一笑,满嘴鲜红的浆汁儿,跟茹了血似的。
“滚滚滚,羡慕什么?恶心死了!”仙侠剧里的男女主角看对了眼,开始又啃又咬了,更令周晨鸢觉得恶心。他赶紧切换了一个新闻频道,默了良久,也道不能就此咽下那口气,于是说,“那就让洪兆龙交个投名状吧,我先看看他的办事能力。”
“怎么交?”路俊文问。
“那个辅警,弄残他。”
“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恶毒?”那日开车冲卡的女孩叫陶可媛,既是城桥集团董事长陶晓民的千金,也是周公子的现任女友。一个娇娇小小、漂漂亮亮的大学女生,一直在厨房里为心上人准备晚餐,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地跑了出来,冲一屋子男人喊道,“人家都已经接受我们的道歉,说了不追究了!”
“不用你管!”气头上的周公子爆喝女友,“头发长见识短,我当时让你冲卡,你直接冲过去不就完了?”那日冲突之后,他当然也稍稍打听过这个盛宁,他对路俊文还有胖子说,“那个盛宁可是连纪检外讯都能扛过来的硬骨头,你威胁他、伤害他本人都是没用的,真要摧毁他就要让他怀疑自己一直坚守的信仰。迟早他会主动来找我,跪着求我放过他。”
后来路俊文和胖子都走了,只剩周晨鸢一个人还坐在厅里,静静观看法治新闻。
荧幕里的女主播端庄秀丽,娓娓报道:“今天上午,洸州市人民检察院举行市内新晋检察官就职宣誓仪式,由检察院反贪局侦查处盛宁处长领誓,由检察院杨书泽检察长监誓,65名宣誓人高举右拳,跟诵誓词,许下对国家、对人民的郑重承诺——”
国旗鲜红,国歌嘹亮,誓词字字千钧,这样的镜头人称“主旋律”,而“主旋律”通常意味着说教与乏味。周晨鸢注意到,摄影师明显偏心,将大量的镜头始终只对准一个人,对准一张脸。
“恪守检察职业道德。”
“恪守检察职业道德。”
“维护公平正义。”
“维护公平正义。”
听到“公平正义”四个字的时候,周晨鸢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维护法制统一。”
“维护法制统一。”
……
一段两分多钟的画面,随铮铮誓言逐渐淡去,背景音变作一种冲锋号般更激昂、更宏大的旋律。周晨鸢细着眼睛,摸着嘴唇,一眼不眨地盯着镜头里被摄影师偏爱的那张脸,然后拿起遥控器,对准机顶盒,又将这段领誓的画面重新回放一遍。
一遍,一遍,又一遍。
直到这些零碎的片段拼凑出了一部老电影的长度,荧幕前的周公子终于轻轻地笑了一下:
还真的……很漂亮。
第53章 恶意(二)
盛宁表面上虽没参与盛星来的案子,但其实又怎会真对视作亲人的这个弟弟不管不顾。找了个空闲的周末,约上未成年人刑事犯罪检察指挥中心的主任范冬苓,便一同去长留街看了看他的情况。
范冬苓曾是反贪局的侦查处副处长,但新检察长到来之后,她就自打申请调去了刚刚成立的未检指挥中心,专门负责帮教和挽救涉罪的未成年人。今天她还带了一位中心聘请的心理专家顾问,准备对盛星来开展评估与心理辅导。
父母出事之后,尚未成年的盛星来便由长留街现任村支书盛惠德收养。盛惠德自己也有个儿子,叫盛世杰,没考上大学,也没正经工作,二十郎当岁的大好年纪,却成天赤上身、着短裤,跟着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在社会上浪荡胡闹。
来访之前,盛宁提前跟盛惠德联系过。所以刚刚摁响门铃,皴皮花发的盛惠德便跛着条腿,及时赶来开门了。
“德叔,”盛宁对长辈一向很有礼貌,问他,“星来在吗?”
“在是在……不过……”盛惠德回头,喊了一声“星仔”。
没一会儿,一张斑斑青紫、肿胀变形的面孔便自屋内慢慢探了出来。这样的脸,显是遭过一顿毒打,一只眼更是肿如核桃,只剩细细一线还能视物。而少年就用这样的一只眼睛死死盯住门外的盛宁,眼里分明有怨,淬了毒的怨。
盛宁不由瞠目一惊,赶忙问盛惠德:“德叔,这是怎么回事?你打他了?”
“当然要打嘛!”盛惠德浑眼一瞪,开闭着一张唾沫横飞的嘴,“以前你犯错的时候,你爸管教你不也很严格嘛。”
“可他从没这样打过我。”盛宁轻轻蹙眉。
“你也从没参与过赌博呀。”盛惠德答得理所应当。
“那么,我能跟他聊聊吗?”盛宁又问。
话音刚落,少年的怒吼声便响了起来:“滚!让他滚!我没话跟他聊!”他心里怨气深重。他认为赌场兼职本是小事,如果不是这位六亲不认的处长哥哥,他完全不用挨这顿打。
“我可以不进去,但能不能让这位心理辅导老师进去?”盛宁将心理专家顾问引到门前,又说,“心理辅导老师要对星来进行评估,看看他是否有开展社会化帮教的条件,如果坚持不让老师进门,他的案子就没机会从轻处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