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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言说夜晚_分节阅读_第47节
小说作者:薇诺拉   小说类别:耽于纯美   内容大小:694 KB   上传时间:2024-12-16 19:46:39

  “不先止个血么?”蒋继之看了弟弟一眼,衬衣殷红一片,显是伤口还在流血。

  “枪呢?”蒋贺之只关心自己的枪。

  “拿去。”蒋继之摇了摇头,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把枪,推在弟弟身侧。

  蒋贺之拾枪在手,细细一看,果然是自己丢失的那把国产05警转。9mm口径,75mm黑色枪管,这把其貌不扬、动能奇差的土枪,别说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就连街边的游狗都未必能一枪毙命,因此人送外号“善良之枪”,公安内部更是人人不齿,笑话不断,最丢人的一个段子莫过于“曾有嫌犯身中20发橡皮弹而未被制服”——丢人在于这是真事。以前蒋三少没少嫌这枪土,还曾异想天开地提过要自掏腰包给全市局配一把沙鹰或者伯莱塔(当然被沙局怒斥驳回了),但此刻一看,这把土枪简直美若天仙了。

  “这么快?怎么找回来的?”蒋贺之一扫伤痛与不快,赶紧将自己的配枪揣进腰间。见二哥正欲开口,又摆手制止道,“哎哎,别、别说。不知道还能当作没发生,这知道了,我肯定是还不上的。”蒋贺之当然知道自己二哥此番肯定是动用了“钞能力”,拾到他配枪的黑社会也是为了贩枪挣钱,你出几十倍乃至上百倍的价格,总有人会乖乖把枪还回来的。

  “你那天不该顶撞他,”蒋继之却不似弟弟这般没心没肺,他蹙了蹙眉头,说,“爸爸回港之后气得要召开记者会,当众宣布跟你脱离父子关系,若不是被我拦了下来,你现在就不姓‘蒋’了,你知道吗?”

  “谁让他侮辱我妈,我没朝他那张老脸挥拳头,已经算得上是‘大孝尊亲’了。”枪已到手,起身就走,他说,“脱离就脱离,我不稀罕。”

  二少爷一声“慢着”,霍名屿就挺身拦在了三少爷的面前。外人只当这个年轻人是蒋家的亲眷兼仆从,但实际上他只听二少爷的。

  听身后的蒋继之又问:“你连我这二哥也不稀罕了?”

  兄弟俩难得见面,何况对方还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蒋贺之坐了回去,只是心中依然有气,话到嘴边也不客气:“蒋继之,你太愚孝了。”

  “三少,”一旁的霍名屿礼貌地提醒,“注意你在跟谁说话。”

  蒋继之抬一抬手,霍名屿又颔首退下了。只是一贯优雅从容的蒋二少也不禁恼火,这弟弟“逮谁咬谁”,委实狼心狗肺。

  “我不是这个意思。”蒋贺之自知理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其实没必要把自己活成大哥。”说着,他便伸手将蒋继之的眼镜摘了下来,这双眼很美,有长歌一般悱恻的意境,如此长久地匿在镜片后面,可惜了了。

  蒋继之的眼镜没有度数。蒋家只有一人近视,是已故的大少爷也是罗美晶唯一的亲儿子蒋恺廷。继这一字,字典上谓之“后人接续前人事业”,同时也有“拴缚”一意,自大儿子意外身故,蒋瑞臣便着意兄终弟及,指望着蒋家的庞大家业由二儿子相传不绝。

  兄弟俩不再说话,蒋贺之抬起手背揩了揩嘴角的血迹,忽听二哥轻轻笑道:“老婆老婆,叫得倒亲,那位盛处长不正在湄洲办案么,怎么又在家里等你了?”

  只有提及盛宁,这一身尖溜溜、硬扎扎的刺才会平顺、软倒,蒋贺之垂下头,咬着一侧嘴唇,摸一摸后脖颈,又摸一摸,才少年般羞涩地说:“哥,我真的好喜欢他。”

  “多喜欢?”蒋二少一脸厌弃。

  “他在哪儿我在哪儿,”蒋三少不假思索,“他死了,我赔命。”

  蒋继之都被这一本正经的傻话逗笑了,俄而又摇摇头,轻叹道:“其实有的时候我挺羡慕你,至少你坚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至少你还有个记忆中美丽坚强、爱你胜过一切的母亲可以怀念。当初我妈听说能拿我换一大笔钱时,迫不及待地就叫人把我接走了,我一觉睡醒,就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得管一个陌生的女人叫‘母亲’,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联系过我,甚至到现在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蒋贺之没有搭腔。他当然听闻过二哥母亲的事迹。真实姓名不详,只听公司里的老人偶尔提及,管她叫“妖女”或者罗玛丽。据说,罗玛丽是一家澳门赌场的荷官,生得极端美丽宛若妖异,不仅舞跳得极好,还有一手“摇全骰”的绝技,迷得老爷子神魂颠倒,在澳门一住半年,差点连家都不要了。

  “爸爸这次非要你离开洸州回香港,还有别的原因,他对这次爱河大桥倒塌的事故特别失望,觉得自己多年来的一腔报国热血,全喂了一窝贪婪无度的蛇鼠,而且我相信他也是真的爱过你的母亲,大桥坍塌意味着这世上除你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羁绊能让他时不时回忆、思念你的母亲了。”

  蒋贺之冷笑了一声。

  显然,这对同一血缘的兄弟对蒋老爷子的感情不一样,蒋继之虽也不赞同这种见异思迁、始乱终弃的做派,却仍认可蒋瑞臣是个好领袖与好父亲,风流不掩其瑜。停顿一下,他说下去,“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就你跟他相处的时间最少,其实如果你们能够常见面、多接触,也许彼此间就能少些误会——”

  “你怎么又来了,”生怕对方老调重弹,蒋贺之赶紧打断,“我说了我不会一个人回去——”

  “我话还没完呢,谁让你一个人回来了?”蒋家历来只出薄情汉,迄今还没出过痴情种,哪知这一出世,便是个头挑人才。意识到这个现实的蒋二少终于无可奈何地对弟弟做了让步,“你可以把那个盛宁一起带回来。爸爸虽然很排斥这种同性关系,但妈妈一直在劝他,你得给他点时间。你们不用住在家里,我会为你们准备好房子,浅水湾、深水湾还是半山、九龙塘,随你喜欢随你挑。爸爸去年以妈妈的名义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如果那位盛处长愿意,就由他任基金会内地项目的管理人,手握百亿资金,可以赈灾、可以助学、可以传承艺术、扶持科技……”说到这里,蒋二少微微一笑,“钱也可以报国么,不一定非要拿命去拼。”

  这个主意倒确实不坏。蒋贺之不出声,凝神思索。

  兄弟俩交谈之际,蒋贺之的体检报告出来了,由儒合医疗的一位工作人员送进了理疗中心,又由霍名屿转递给了蒋继之。

  蒋继之接过报告,仓猝扫完全篇,便骤然变了脸色。

  “亏得你还是警察,你被人下毒了,自己都不知道?!”蒋继之一改先前可商可量的随和态度,重重将报告砸在了弟弟的脸上,起身欲走,“我也给你一周时间,找到并严惩这个下毒的人,不然就给我滚回香港。”

  蒋贺之拿起报告看了一眼,报告提示:他血液中含氟量异常,疑似慢性氟乙酰胺中毒。氟乙酰胺常被用于杀鼠剂,中毒会导致头晕头痛、四肢麻木、疲乏无力,而慢性中毒不易察觉,所以他才会连着两次因脱力失手。

  “怎么可能……”蒋贺之亦感震惊与意外,低头攥着报告,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蒋家二少的形象很难用文字形容。他最大程度继承了传说中那个“妖女”罗玛丽的美貌,是蒋家一众混血儿女中最西化的一个,或者也不是西化,而是“非人化”,冰冷俊美得像个魅人的邪说。家人被投毒破了他的禁忌,他也不再扮演那温情脉脉、有求必应的兄长了。他重新戴上眼镜,知道弟弟仍然不肯回港,便厉声给他下了最后通牒:

  “我重申一遍,我只给你一周时间。你在洸州肆无忌惮,不是因为你能力多出众,而是因为你姓蒋。你大可以试试,如果你不姓蒋,在这样一座野蛮混乱的城市里,你的正义感、那位盛处长的正义感会不会让你们呼天不应、寸步难行。”离开前,他冷冷看他,眼神针芒一样,“我现在也很怀疑你所谓的爱情,你为了他甚至可以舍弃晶臣三少爷的身份,他却不能为你放弃一个小小侦查处长的职务吗?”

  被兄长扔下之后,蒋贺之颓丧地回到酒店,凭窗远眺,眼望一片夕照下金灿灿的城市景观,夕阳深深浅浅,楼群层层叠叠,人群密密麻麻。他开始陷入回忆,巨细靡遗的回忆。他回忆这阵子自己的饮食是否在哪里出了问题。然而他在市局吃食堂,住酒店就吃大厨,食堂是全警队一起的大锅饭,大厨都是从法国或者西班牙特聘而来的老外,他们都没有下手的理由,也没有下手的时机。

  蒋贺之最后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了客厅的那排嵌入式冰箱。冰箱里有一盅养生汤还未喝完,是盛艺为弟弟亲自熬的。盛艺几乎每天都熬——有时是盛宁下班顺道去取,有时是她自己用保温瓶送汤过来,交给酒店前台。但其实这种掺了各种古怪药材的汤盛宁从来不喝。他也不舍得直接倒掉糟蹋姐姐的心意,所以一如往常,都由另一人代劳了。

  蒋贺之有了一个预感,而这个预感,像是从坟墓里掘出的一个秘密,令他的后脊梁一阵一阵地发冷——

  只要将这剩下的半盅汤送去化验,真相即会大白。

第74章 灭亲

  美合置地在湄洲也有分公司,盛宁与覃剑宇搭档跑了一趟,接待他们的是个叫胡予桦的年轻人,三十出头的模样,任分公司总经理。听介绍,他是胡石银的远亲,受这位远房叔叔的照拂才年纪轻轻就担了要职。但从样貌上看,此人梯形脸,眯眯眼,豁口爬牙,跟那一头银发、风度翩翩的雅匪委实相去甚远,看来确实是“远”亲,都远到海角之外了。

  胡予桦将两人引进了自己的总经理办公室,盛宁却不落座,而是踱步其间,四下观瞻。胡老板的办公室独占大楼顶层,宽阔气派,内部装修得半中半西,金碧辉煌,门口伫立着两只半人高的青铜独角兽,迎面一张中式紫檀茶桌上,却静静蹲守着一只鎏金貔貅。在一派以金银两色为主基调的装饰与设计中,也有几株显眼的绿色盆栽点缀,但不是招财进宝的发财树,就是节节高升的富贵竹。盛宁还发现,一面书架几乎铺满了朝窗的整面墙壁,上头有成排的好年份的茅台酒,有一些建筑工程方面的证书与奖杯,还有一张胡予桦与洪兆龙的双人合影,背景好像是哪一届粤东省杰出企业家的表彰大会,两个男人共执一张大红证书,面对镜头笑得十分开怀。

  这张照片被放大、装裱,放置在了整面书架的最显眼处。

  见盛宁一直凝神盯着这张照片,胡予桦赶紧走过来,将照片底朝天地反扣在书架上,尴尬笑笑:“盛检,您坐您坐。有什么问题您尽管问,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细,我以我这么些年的商业信誉向您保证,绝对都是实话。”

  三人落座于那张紫檀茶桌前,舍了不必要的寒暄客套,盛宁开门见山,道:“我们是为爱河大桥的坍塌事故来的,我这边接到举报,这个工程名义上由洸州城桥集团承建,但通过层层外包之后,实际上的施工方却是你们美合置地,有这回事吗?”

  “有这回事。”胡予桦叹了口气,真就如实答道,“94年我已经初中毕业了,刚到洸州投奔我叔,这个工程是当时美合置地手头最重要的项目,所以公司里资历老一点的人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说到这里,此人猛地一拍大腿,“瞧我,怠慢了!两位领导这个时间肯定还没吃饭吧,要不我让秘书去隔壁的新城记订一桌吧,这晚了就订不上了!我们湄洲是小地方,不比你们洸州繁荣发达,但这家饭店是香港老字号陈记的大师傅开的,他最擅长粤菜西做,这菜品是真有特色——”

  “胡老板不用瞎忙活,”覃剑宇扭头看了盛宁一眼,又冲身前的胡予桦冷声道,“我们不在这儿用餐。”

  “两位领导不用客气,我这就让秘书订餐,我们一会儿边吃边聊。”说着,胡予桦就面朝办公室门外,扬声叫唤秘书,“曼迪,曼迪!”

  “真的不用,就这儿聊吧。”盛宁轻咳两声,以目光制止了这位过于殷勤的胡老板,又微笑说,“我们老祖宗都说‘朝实暮虚①’,何况不把这案子聊清楚,再有来头的大厨,也食之无味。”

  眼前两位反贪局的领导,这位覃局自是龙胆虎目气场逼人,可胡予桦却觉得,这位看上去病殃殃的盛处长,轻言软语间,却更有一种叫人悖逆不得的摄人气场。眼见打不了岔了,他只能挥手让匆匆进门的秘书又匆匆退下。覃剑宇便接着问:“城建档案馆遗失了当时大桥建造的全部工程档案,你们这边应该还保留着吧?”

  “唉,我们这边也没留着。”说话间,胡予桦眼珠慌张一瞥,而这极细微的面部表情变化也没能逃过盛宁的眼睛。他蹙一蹙眉,问:“这么大的工程,你们居然不留存档案?”

  胡予桦回答道:“这种分包工程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我叔不想留着也情有可原,只是谁也想不到十来年后的今天,竟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

  “你说谁也想不到?”哪儿哪儿都找不到工程档案,还真就“死无对证”了。覃剑宇冷声又问,“可我们受理的举报还说,是美合置地当初施工不当才导致了这起严重的大桥坍塌事故,你认为,有这回事吗?”

  “这个……这个怎么说呢?”闻言,胡予桦抓耳挠腮地作出一番为难状,片刻才答,“那时美合置地起步不久,还没如今这么大的规模,要担下这么大的工程本就困难,何况还要从中挣钱,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从张宇航的举证来看,在分包合同上签字的就是胡石银,且当时美合置地的法定代表人也是胡石银,这人的一番话就等于给这位叱咤多年的胡四爷定上罪了。案件推进得过于顺利,覃剑宇一敛剑眉,索性就把话挑明了问:“所以,你认为在爱河大桥的建设过程中,你叔叔确实存在偷工减料、不按照工程设计图纸、不按施工技术标准施工等等问题?”

  胡予桦皱眉沉思,好一会儿又叹出一口浊气,道:“虽然真的不想这么说,但不管出于主观意愿还是客观条件,当时的美合置地要完全按照标准建造爱河大桥,几乎是不可能的。”

  盛宁轻轻咳嗽两声,抬眼望着这个梯形脸的男人,目光又冷又静:“你说你受你叔叔关照才有今天,你有没有想过,你刚才那番话就等于指认了他犯有安全生产事故罪。大桥坍塌已致多人死亡,直接经济损失难计其数,而在香港回归十周年这个特殊日子里,这起事故造成的政治影响更是极其恶劣,综合这些条件,你叔叔一旦入罪,是要顶格判刑的。”

  “我……我也不那么懂法……”胡予桦眼神闪烁,嗫嚅一下,马上又挺直了胸膛道,“不过,即便不懂法,为了国家与人民,我是不惜大义灭亲、叔侄成仇的!”

  盛宁微微一勾嘴角,道:“我没有问题了。”

  “我还有问题。”在覃剑宇的要求下,胡予桦又让秘书送来了分公司的相关资质证明与近期其它一些工程合同。待一一验证没有问题后,他们也就起身告辞了。

  出了美合置地的分公司,盛宁不急着回社院,却要求覃剑宇载他到相距不远的缎江岸边。八月的粤地向来闷热,但台风“罗布”即将过境,天气预报也说了未来几天全省雷雨频密,江边气温更低,江风如刀,刮得人近乎踉跄。

  盛宁面朝怒号的江水,微微蹙眉,连连咳嗽。目极之处,一块块灰扑扑的云团在江面上层叠起伏,既似田垄也像波浪。这是所有粤人的母亲河。千古多少风流事都发生于缎江之畔,再由这一江春水传颂于全国。

  可这样一条母亲河,转眼就吞噬了二十五条人命。

  此刻江上航运恢复,江边哀嚎停息,唯有大桥仍断在那里。在事故责任彻底落实之前,理应暂不对大桥进行修复,但专案组的那位严院士已经带着手下几位桥梁专家一同评估过了,认为大桥修复只需重建桥墩,最快四五个月就能完成。两市领导的意见也是希望尽快定案,尽快开始修缮工作,毕竟爱河大桥一断,连接洸湄两市的这条最重要的交通通道也跟着断了,后续的经济损失不可估量。

  停好车,覃剑宇迎着瑟瑟江风走过来,劝盛宁:“这两天天气冷得不正常,你身体不好,还是早点回社院吧。”

  盛宁突然开口:“你觉得那个胡予桦的话可信几分?”

  一听这话,覃剑宇眼光顿然发亮,反问道:“你觉得呢?”

  “一分都信不了。”盛宁淡淡道,“胡石银与洪兆龙已经翻脸,如今美合置地的当家人是洪兆龙,他岂会容胡石银的亲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事,还担任分公司总经理这样的要职。”

  覃剑宇虽不甚了解这新湘军的内部斗争,却也从胡予桦的态度中窥见出了一丝异样,点头附和道:“是的,他这从头到尾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哪有侄子一门心思要给自己的叔叔定罪的?比起大义灭亲这种不合常情常理的行为动机,我更相信是利益驱动这样的人之本性。”

  盛宁又道:“去年湄洲政府曾拨专款修复爱河大桥,但从目前的信息与反馈来看,当时交通运输局的修缮方式过于简单,只用沥青和防水材料涂刷了桥面的裂缝,而我拿了《缎江晚报》记者所拍的桥面与桥梁损伤照片,咨询了上海某位设计院的教授。他虽表示未亲眼对大桥进行过勘测,不敢打包票,但以他的经验来看,这种程度的损伤必须重新铺设桥面面层并进行其它更深度的修复。”

  “可就算没有进行深度修复,”覃剑宇还是不太相信盛宁的推断,“仅凭这些裂缝、这些损坏就能造成这样一座跨江大桥的垮塌?”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停顿一下,盛宁道,“像这样严重的工程事故,通常都由多种原因综合导致,比如设计上的细微缺陷,比如桥梁构件的疲劳破坏。我们寻求真相,不只是为了惩罚犯罪,而是要引以为戒,避免这样的人为悲剧再次发生。”

  “盛宁,我可提醒你,你若坚持这个观点就等同于指认湄洲交通运输局存在贪腐问题了。”覃剑宇也是常年扎根反贪一线的业务尖子,几乎瞬间就听懂了对方的弦外之意,想了想,也道,“不过他们也确实可疑。孙处长曾从国外订购过一套价值数百万的大桥防撞系统,可这回大桥被巨轮撞击,那套系统没有发挥出一点应有的作用。”

  “我来湄洲之前就联系过《缎江晚报》的那位记者,他说大桥其实不止一次被船只撞击,他本想深度揭露此事,但稿子还未发出就收到了人身威胁,也就不敢再出声了。他还说,关注到这件事的记者不止他一个,但不知道是否跟他遭到了同样的威胁,他们也都没有选择继续发声。”

  覃剑宇蹙眉道:“如果这些记者当初能坚持报道真相,兴许这事故就不会发生了。”

  盛宁想到一位算不得熟悉的故人,摇了摇头:“你不能寄望一个记者以纸笔去挑战暗疾、以生命去对抗权力,这是我们司法人员的失职。”

  “不过我很好奇,”去年外讯时,覃剑宇就将这位盛处长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知道他的父母都被黑社会所害,所以更对他如今的“较真”不甚理解,“只要你和其他专案组成员保持一致意见,给胡石银定罪就是板上钉钉,你不就能报了当年你父母的车祸之仇了吗?你为什么不索性顺了大家的意思呢,何况照目前的形势看,这也是两地领导的意思。”

  盛宁被江风呛得再次掩口咳嗽,好一会儿才轻声说:“这是两码事。”

  “唉呀,咱们盛处长不单是沈腰潘鬓的俏郎君,还是我见犹怜的病西子呢!得亏你不是直男,要是直男,就你这身板,还真甭想讨到老婆。”覃剑宇当真为盛宁这副病体担忧,胡乱开了声玩笑后,又叹着气劝他,“别看了,今天最高检渎职侵权检察厅的人就来了,也跟我们一起住社院,早点回去吧。”

  回社院的路上,经台风酝酿多时的大雨终于砸了下来,哗闹人世间,仿佛天公也为我号啕。因大雨车行缓慢,覃剑宇的奥迪滑溜似的驶向社院大门,副驾驶座上的盛宁忽将目光移向车窗外,蹙眉道:“这辆出租车好像早晨我们出门时就停在这里了,怎么到这会儿了还一动不动。”

  一辆街上常见的荧光绿色的桑塔纳,就这么停靠于社院正门外的马路牙子边,即便掩在一片葱郁的灌木之后,依旧醒目。

  由于雨势迅猛,也看不清司机在没在车里,盛宁还来不及深想,视线很快又被另一幅景象占据了。

  集结八方精英的专案组正等着迎接最高检的领导,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坠桥事故中幸存的几名司机与其他遇难者的家属竟都冒雨围到社院门口了。带头的就是那个“平凡英雄”万勇。他资历深,威望高,一呼百应。誓死的态度令他那矮小的身躯在风雨中拔高了不止半尺,只见他挥舞拳头,频频高喊:“大桥坍塌跟我们无关,我们要求政府出面给个说法!”

  盛宁在喧闹的人群中还看见了另一张熟悉面孔,是那日江边那个向江水乞求的妻子。她仍旧是那身与这座时髦城市格格不入的花衬衣,然而一阵子不见,她竟已花白了两鬓的头发,老去了不止十岁。她在胸口挂了一块木牌,以鲜血一般的红字写着:

  我们不是凶手,我们是受害者。

  如果按专案组这几日研讨的结果定案,莫说这些失去亲人的家属得不到事故赔偿,幸存的那几位司机只怕也要被追责。

  因此,众司机与家属一见奥迪车驶来便一拥而上,哭喊着推搡车身、拍打车门,那架势好似要把这辆车给掀翻过去。

  只有那个花衣服女人没有扑打上前。她全身俱已湿透,也不打伞,花白的头发黏在一张皴皱的脸上,只透过帘幕似的暴雨,静静与车上的盛宁对望。

  司机位置的覃剑宇无奈地加力踩了一把油门,接着深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好人多磨难,坏人无恶果’,有时想想,命运这东西太不公平。”

  而盛宁一直轻轻蹙眉,一言不发。

  停车等待门卫检查证件的时候,远处又接连驶来了三辆蓝白色涂装的警务面包车,欻地急停于社院门口,门一开,从车上跳下来几个身穿警服的男人,像吆鸭子似的,将这二十来个闹事的司机与家属全往警车上拖拽。

  众人抵抗、哭叫,但架不住警察人多,一根烟的工夫,就跟小孩散落的积木似的,都被大人收拾走了。

  “谁叫来的警察?”盛宁眉头愈紧,冷声问,“怎么可以暴力执法呢。”

  “怎么不可以?他们这样聚众堵塞交通、占领公共场所,就是典型的‘以闹取利’,是犯法的。”覃剑宇说得很轻巧,“而且最高检的领导不是马上要来了嘛,闹成这样,多不好看。”

  “那会怎么处理这些人,刑拘么?”

  “那倒不会。”既然能使出外讯的招数,覃剑宇自然也对系统内的一些旁门左道了如指掌,他说,“不会打也不会骂,先拉到饭店里去吃一顿,顺便挨个劝一劝,劝他们还是别闹了。”

  最高检的领导最后当然没住社院,湄洲本地的领导怕聚众闹事的影响不好,赶紧打了招呼,将他们接去另一处具有官方性质的迎宾酒店了。

  盛宁刚刚踏进社院的酒店大厅,那个交通运输局的孙淼处长就上来打了招呼,笑盈盈地邀请他晚上与专案组成员小聚。

  “前两天不刚聚过么?”盛宁径自去搭电梯,也不看对方。这几位专家与领导,不少以前就认识,或者一直互有耳闻、隔空神交,因此都把这专案组当作了社交场,经常拉帮结伙地要在会后饮酒小聚,且每酒必醉,欢腾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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