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哭得嘎嘎响,有人自身后轻轻靠近,将一张纸巾递到了她的面前。
抬一抬眼,是盛星来。
男孩固执地一直伸着手,眼神好像灼灼的,又好像恻恻的,反正,辨不出嗔喜。
“看屁啦?”燕子一把夺过纸巾,毫无形象地用力擤了擤鼻子,又抬脸骂道,“傻仔,去做嘢啦(去干活啦)!”
刷房卡进了自己的房间,顾不上瞅一眼住宿条件,蒋贺之直奔浴室。
正视镜子里这张男性脸庞,确实很不精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已经这么浑浑噩噩多久了。
他脱掉了沾满泥水的上衣和长裤,打开龙头,冲洗同样沾满泥水的脸和头发,然后将湿淋淋的、有些长了的头发全都捋到脑后,开始以磨我刀、砺我剑的认真态度,打泡沫,刮胡须——
忽然,听见门外似有轻微动静,以为是燕子又来串门唠叨,蒋贺之抽取了一条浴巾束在腰间,开门就质问:“做咩啊?烦不烦——”
门内门外的两个人同时一惊,都怔着不动了。
盛宁也是听见卫生间的异样动静才想去看看,岂料门竟自己“砰”地打开,眼前冷不防出现一张清爽英俊的面孔、一具强壮赤裸的身体,他先是惊愕地一瞪眼睛,接着额上渗出薄汗,苍白的双颊也透出浅红。
“这是我的房间……”蒋贺之结巴了一下,“我、我正要洗澡……”
“这也是我的房间……”盛宁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一定是燕子在背后捣鬼。
“哎呀,蒋队,盛检,实在不好意思,我忘记提前给你们预留房间了!”闻声而来的燕子挑眉,瞠眼,双掌合十,一脸坏透了的无辜样,“今天农庄开业第一天,生意好得不得了。现在所有的客房都住满了,只剩这么一间大床房了,麻烦你们二位将就一下,熬过今晚再说,好不好?”
【作者有话】
①车大炮,粤地常见词汇,意为“吹牛皮”
第105章 鸦乌(一)
卧室与浴室之间隔断着一扇落地的玻璃窗,放下遮挡的浴帘,盛宁脱去身上的衣物,打开淋浴的冷水。仰起头,闭上眼,四月的粤地正值雨季,天气尚有凉意,但兜头浇下的冷水却解不了内心的烦躁。
一窗相隔就是那个男人,熟悉的场景,残存的气息,一些与他相关的记忆便迫不及待地出蛰了。以前两人没少黏黏糊糊地共浴,起初他强调只能洗澡,不可逾矩,可那人从来不老实。他们身无寸缕,面对面直立,额头与额头相抵,胸膛与胸膛摩挲,蒋贺之腰腹强劲,臂力过人,轻松就能将他托起举高,折着双腿架在淋浴房的玻璃门上。然后就坏笑着抬头索吻,舌头如灵蛇入巷。
洗个澡总不得安生,但盛宁自己也承认,与那个男人在水中云雨的滋味委实妙不可言。
取毛巾,擦身体,光脚走出浴室。扁薄的上身套着一件宽大的衬衣,因全程冷水冲洗,盛宁微微发抖,但仍固执地站在距蒋贺之几步之外的地方,一脸戒备地望着正坐在大床上的他。
屋内一盏昏灯,窗外蝉鸣不绝。
两个男人,一站一坐,互不坦荡地望着对方,也不知谁先让目光落在了别处。
“今晚……”
对方话还未完,盛宁及时开口:“我去问问燕子,有没有简易帐篷。”
“别去了,”蒋贺之坦白道,“就是有,她也不会说实话的。”
“两张椅子,也够了。”说着,盛宁走上前,从床上拿起一只枕头,转身要往门外走。看来他今晚打算在屋外的草坪上将就了。
“原来我这么招人讨厌么?”这人神情清淡,态度却强硬,蒋贺之苦笑一下,伸手就将人拽住——
盛宁低头,先看了看对方拽着自己的手,又抬眸,看了看他。
明明隔着薄薄一层布料,这样的接触似也不妥,蒋贺之赶紧松手,从盛宁手中接过枕头,用一种很有分寸的语气说:“还是我睡外面吧,夜晚的草地太湿太凉,你的身体吃不消。”
屋外天已黑透,夜风簌簌吹来,果然带来一股草地上的清寒之气。蒋贺之踏着一条石子路,去往不远处的农庄餐厅,取回两张木质的餐椅,拼接起来就算一张简易的木床了。
两张椅子就放在木屋的窗台下,一张用来搁腿,一张用来靠肩。将枕头垫在椅背上,调整一下坐姿,还是很不舒服。想着今夜注定难眠,蒋贺之又忍不住转头向窗子里张望。窗帘拉得挺严实,只依稀从缝隙中透出一丝暖光。片刻后,光线就消失了。再凑得近些,没有一点动静,像是屋内的人已经入睡了。
“唉,真是冷酷无情啊……”蒋贺之叹了口气,然后仰头倚靠椅背,抄着手闭上眼睛,打算就这么熬到天亮。
到底累了一天,不一会儿便真的进入了浅眠状态。蒙眬间,他感到有人靠近,以指尖抚摩起了他的眉与眼,鼻与唇……这轻柔的、暖流一般的触摸像是来自盛宁。他一直记得,就在母亲忌日的那个烟花满天的夜晚,他触摸了他的脸,也走进了他的心。
闭目享受片刻爱人的抚慰,蒋贺之终于忍不住地抓起了他的手,放到唇边用力亲吻。然而这一抓,便觉出不对来了。盛宁的手指虽修长,皮肤虽细腻,但到底是男人的骨架,不至于这么柔若无骨,连手掌都小了一圈不止。
蒋贺之猛地睁开了眼,却被眼前一张鬼面吓得大叫一声。他本能地将来人一把推开,自己也险些跌在地上。
一袭天蓝色的水果印花连衣裙,一头乱蓬蓬的过肩黑色长发,从埋着头的这个侧影看,被他推倒的是个女孩。女孩像是受了惊,喉咙里一直断续地发出呜咽之声。
“对不起……”蒋贺之赶紧俯身向对方靠近,不停地为自己的失礼道歉,“真的对不起……我没弄疼你吧?”
然而女孩猛一抬脸,又再次吓了他一跳。
原来刚刚不是看花了眼。蓬乱的黑发下,确实是一张极度扭曲的、骇人的面孔,布满条条块块的红色瘢痕,乍一眼,连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无从分辨。
纵是见惯了惨烈的凶案现场,蒋贺之也为眼前这张面孔的主人感到惋惜与痛心。他晃一晃神,几秒钟后才意识到,这是一个被毁了容的女孩,她的背后一定有段极度恶劣和悲惨的往事。
女孩不是第一次被一个异性推倒。
但这次格外令她感到伤心。她为他的漂亮深深吸引,他却被她的丑陋吓到了。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捂着脸爬起身,转头就跑没了影。
蒋贺之对这夜的遭遇耿耿于怀,再也没能合上眼睛,天还没亮便又回到了他与盛宁的那间大床房里,翻找出干净衣物,去冲凉,洗漱。
待把自己收拾一新,走出浴室,发现盛宁似还没醒。
犹豫了一下,蒋贺之决定还是在盛宁的床边小坐一会儿。他垂着眼睛看他,很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脸,或者低头吻一吻他的额,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一声叹息,又起身离开了房间。
听见轻轻的关门声,盛宁便从佯睡的状态中睁开了眼睛。其实他也几乎一宿没睡。
天刚泛起鱼肚白,蒋贺之就去农庄的后厨房找燕子了。厨房与餐厅间隔着一道透明的塑料门帘子,燕子果然勤劳早起,正跟帮厨的阿姨一起给住宿的游客们准备早餐。
“哎?你怎么起那么早?”一见来人与他那张光净的俊脸,燕子赶紧拨开帘子凑了过去,嬉皮笑脸地说,“这么好的机会,我还以为——”
蒋贺之抬手就给了她一记栗子,不领情地说:“以后少整这些幺蛾子,我不需要。”
“哎唷!”燕子捂着额头,小声嘀咕,“装什么装?明明就是欲求不满,还迁怒上我了。”
“你说什么?”
“我说,咱们早餐就简单点了,没有你喜欢的一盅两件、八咸八甜,但是有新鲜的鱼片粥或者滑鸡粥,还有燕子牌爱心开胃小菜。”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蒋贺之对吃什么完全不在意,轻轻蹙眉,“昨夜我睡在了木屋外,见到了一个女孩,她——”
燕子似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赶紧将他拉拽到了一边,压低了音量道:“我知道你见到谁了,你见到的是花姨的女儿,石玥。”说着,燕子一歪脑袋,朝塑料帘子后那个帮厨的阿姨指了指。
蒋贺之也朝这个被唤作“花姨”的女人投去一眼,五十来岁的样子,皮肤白皙,五官清秀,气质恬静。为了防止糊锅,她执一柄长柄的木勺,正低着头,在左右两口熬粥的大锅里慢慢搅动。左边那锅是鱼片粥,右边那锅是滑鸡粥,只见锅中米汤越来越顺滑稠厚,是时候添加配料了。
“石玥姐姐很可怜的。”燕子小声地继续道,“好像是她16岁的时候,被一个黑社会看上了。那人疯狂地追求她,她不答应,结果就被当街泼了汽油纵了火,毁容之后精神也失常了。所以我请花姨在我的农庄里帮厨,也让她带着女儿一起吃住,不然,石玥姐姐没人照顾,就更可怜了。”
“她今年几岁?”以女孩那副被毁坏了的样貌,实在辨不出年龄了。
“嗯……好像是28岁。”
“那就是96年的案子……”蒋贺之感到蹊跷,“求爱不成便当街行凶致人毁容,这么恶劣的案子为什么当时一点报道都没有呢?”
“有时候想想,真是‘厄运专找苦命人’。”燕子幽幽叹气,“因为石玥姐姐被重度烧伤,脸和身体都要做很多修复手术,花姨把家里的积蓄花光了,为了多凑一点手术费,就把市里的房子卖了,往下置换了一套便宜的郊区的房子,哦,就离我们村子不远。结果刚交了钱,开发商就跑路了——”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忽然餐厅门外爆发了一阵女性的尖叫声,继而又传来一个男孩的哭声,两种声音糅在一起,特别凄厉。
为了让游客体验最原汁原味的农村生活,燕子还在农庄里准备了一排土灶,游客可以自己烧柴草来做饭。结果一个游客小男孩从里头捡了一根燃烧着的柴火玩耍,恰巧被石玥看见了。
这一簇将熄未熄的火苗当然唤醒了最恐怖的记忆。于是她就发了狂。
她还穿着昨夜里那身天蓝色的水果印花连衣裙,她不断揪扯自己的头发与裙子的领口,以完全异乎人类的超高分贝不停地尖叫。
花姨赶紧撂下手头的活,冲过去抱住女儿,不断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与后背,就像拯救一个呛奶的婴儿。
母女俩哭作一团。
“她只要看到火,哪怕只是一点火苗、一粒火星,都会像这样情绪失控,又哭又叫。”燕子抿了抿嘴唇,也无不痛惜地说,“花姨给我看过石玥姐姐以前的照片,真的可清纯可漂亮了……”
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把许多爱睡懒觉的游客都惊醒了,很快又传来了一些抱怨声。蒋贺之转头看见,盛宁也走了过来。
这时,一个早起的邻居路过,见燕子的农家乐第一天就生意红火,酸溜溜地掷来一句:“燕子,你的农庄里就不能招这种‘鸦乌婆①’,你看,把人家游客小孩儿都吓哭了,以后你的生意也要被吓跑的!”
“你少缺德,人家已经够可怜的了!”邻居这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但燕子为人仗义,破口就骂,“赚多赚少我都乐意,倒是你,嘴这么臭,你买定棺材啦!”
重新回到餐厅,蒋贺之与盛宁同坐一桌。
燕子问他们:“早餐的粥品二选一,盛检,你要鱼片粥,还是滑鸡粥?”
“有白粥吗?”嫌鱼肉腥,鸡肉腻,中毒之后,他的胃口一直不好。
“没有,不好意思啊,盛检,我没想到还有人喜欢白粥。”配料已经下锅,再熬白粥也来不及了,燕子试图补救,说,“虽然没有白粥,但有小油条、咸煎饼,还有红糖馒头、茶叶蛋,你要什么呢?”
蒋贺之正要喝自己的鱼片粥,听见这话便撂下了勺子,转头问安抚完女儿、正往厨房走的那位花姨:“花姨,请问冰箱里有冻大米吗?”
“有。”花姨擦了擦泪,冲他点头。
“那十分钟就够了。”蒋贺之站起身,对盛宁说,“等我十分钟。”又走到花姨身前,对她说,“借你的灶台用一下。”
说罢,就钻进了那道塑料帘子。
“不用了,我喝鱼片粥就好。”拦不住这人下厨的热情,盛宁也不怎么领情地说了句,“你太夸张了。”
蒋贺之充耳不闻,挺娴熟地取出冰箱冷冻室里结了冰的大米,找到一只干净的小砂锅,倒水煮开,然后加入冷冻的大米,用大火边煮边搅拌,直到汤汁变稠米粒开花,果然,正正好好十分钟。
走出厨房,他将一碗热腾腾的白粥搁在盛宁面前,说:“以前在杂志上看到过这种煮粥的方法,说是经过冷冻的米粒更容易散开变成糊状,用它煮粥十分钟就够了。不过我是第一次煮,不知道好不好喝。”
“谢谢。”在这个男人的注视下,盛宁舀起一口绵滑的白粥,轻轻吹气后送进嘴里,细嚼慢咽,点了点头,“挺好喝的。”
“那就好。”心中石头落地,蒋贺之也坐了下来。
一顿早餐吃得真叫膈应,一会儿你看我,一会儿我看你,你看我的时候我不看你,你不看我了我又偏要看你,燕子被这两个男人整得直冒鸡皮疙瘩,便决定再打一次圆场。她一拍桌子,嚷起来:“今天我们的行程是这么安排的,上午我带你们去参观我们村新建的冷库……”
“冷库能不能下午去参观?我想先去另一个地方,”盛宁抬眼望着蒋贺之,道,“能劳烦蒋队载我过去吗?”
“我还想呢,你怎么会愿意到这儿来,原来是为了查案子。”蒋贺之自嘲地笑笑,大方表示自己愿意奉陪,问,“去哪里?”
“金乌名城。”盛宁说。
这是洸州最大的一个烂尾楼盘,以前叫“金乌名城”,现在叫“金乌鬼城”。
“我带你们去。”一直默不作声的花姨突然自告奋勇地走了上来。她在围裙两侧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说,“我就是这个楼盘的业主,我带你们去。”
【作者有话】
①鸦污婆,粤地常见词汇,指面目丑陋、心肠歹毒的女人。
第106章 鸦乌(二)
来到燕子农庄的停车场,蒋贺之停在了一辆银色的本田CRV前。
盛宁有些惊讶:“换车了?”
蒋贺之笑了:“大G可是油老虎,咱们局那点工资还不够油钱的。”本田CRV虽也是SUV,但比起大G到底省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