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突来的沉默,窗外飘来不知哪家正在播放的粤语老歌,好像是昔日风靡粤地的女伶,邝美云。
循声朝窗外眺去,只见老街人潮如鲫,密匝匝环绕周边的高楼也都点了灯,一派人间烟火的灿烂与繁盛。
可他不爱熠熠的灯火,独钟清冷的月色。
“火已包进丝袜里面,冰冷的脸掩盖烈焰,今晚心里洒着雨点,静静将那飘散的爱悼念,寂寞地挂念……”
两个男人各有烦闷心事,听着这幽幽怨怨的靡靡之音,无法轻易排解,只能不停对饮了。才一会儿,第一瓶五粮液就见了底,他们又开了第二瓶。蒋贺之眸光朦胧,渐有醉意,突然说:“对了,我上个周末去过金乌山了,看到了你买的那个烂尾楼盘。”
马秉元倒酒的手抖了一下,不慎洒落几滴琼浆,赶忙用袖口擦拭。默了片刻,他才有勇气往下说:“我们前两天也见到了锦地集团那边的人,那人说交房条件就是每平方米再补8000块,这么一算,我跟阿泉的房子得补92万。锦地的人还说,现在补90万就能住新房,明年可就不是这个价了,洸州的房价这两年是翻着倍涨的,今年是90万,明年就是180万,后年……”马秉元说不下去了,他知道,这笔钱,他卖多少盒饭也补不上了。他竭力忍住眼里的泪,鼻子却不受控制地囊起来,“我跟阿泉……我们……我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家了……”
久未沾染酒精,蒋贺之已经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他抽了张纸巾递给马秉元,叹着气对他说,“我想,应该已经有人在为你们的家努力了。”
“三少,你是不是会回香港?如果你回香港,我跟你一起,给你当保镖,我跟阿泉都给你当保镖,行不行?”一个人若没有家,就像鸟不长脚、树不生根,他想给自己和弟弟另谋一条生路。
“你不是说你弟弟会是你们家第一个大学生么,一个大学生怎么能屈才当保镖呢,”然而蒋贺之哪里真的想回香港,他摇头,又灌一口酒,“再说吧。”
第二瓶五粮液还未见底,蒋贺之就彻底醉了。他一头栽伏在茶几上,喃喃自语,一动不动。
蒋队长人高腿长,身板更坚实得跟铁板一样,马秉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小心地弄到床上。掉头欲走,却又不甘,他再次折回来,附在他的耳边追问:“蒋队,你刚才说已经有人在为我们的房子努力了,那人是谁?”
“宁宁,”胃疼心也疼,蒋贺之痛苦地紧闭双目,微微扭曲着俊朗的五官,轻声回答,“我的宁宁。”
宁宁是谁?这听着就像是梦中全无逻辑的呓语。
马秉元难掩心中失望,摇了摇头,起身出门。
刚走出骑楼,来到街上,就接到了一个电话。马秉元看到手机屏上显示的名字,狠狠心,将其摁断。
“存在我美梦里,是个好温暖好温馨的家,漫漫夜晚有美梦,全都关于它……”
不知哪户人家里的邝美云已经从《Fever》唱到了《梦里的家》,这个男人仰头四顾,在一派热火朝天的氛围中艰难地辨认歌声传来的方向。他看见一个个拔地而起、灯火绚烂的崭新楼盘,不断刷新着成交记录,是一段足以铭刻洸州历史的楼市传奇。
望着别人的家,听着《梦里的家》,满眼钦羡之色的马秉元突然泣不成声。
他抖动双肩,战栗两股,他哭得这样难看,这样委屈,以致泪水混合着鼻涕水儿一道道地往下流,他也顾不得去擦。
电话又恰逢其时地打了过来。这次,马秉元终于接了起来。
“小廖总,我想好了,”在心里,他又一次把蒋队长的恩情和那套他跟阿泉的房子放置在天平两端掂量了一番,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他说,“我干。”
第115章 狩猎
周四上午九点半,载着蒋瑞臣与他二儿子的私人飞机准时抵达了位于洸州郊区的机场,差不多同一时间,蒋贺之也准备护送洪锐的遗体出发了。
窦涛与他同坐一辆警车,负责为载着洪锐遗体的死刑执行车开道。局里就安排了他们一辆警车沿途开道,一来此行本就为引龙出林,若是护卫的车队太庞大,只怕洪兆龙就不敢露头了;二来比起区区一个匪帮头子,齐集一众市领导的郊区机场才是重点戒严的对象。
窦涛说:“够给这姓洪的面子了,局里新配备的死刑执行车都给他儿子用上了。”死刑执行车是辆经过改装的福特依维柯,内置存尸柜。通过连日开会研判,他们分析了去年洪、胡两拨人马火拼时的武器装备,结合从已经落网的团伙成员及马秉元处得来的线索,认定洪兆龙与其余党一定会携枪抢尸,为防意外,蒋贺之与窦涛都穿上了防弹衣,也在车里准备了警用防暴头盔。一大队、二大队的几名刑警队员就藏身在死刑执行车上,也都全副武装,时刻准备火力支援。
驱车上路,蒋贺之掌着方向盘,窦涛坐副驾驶。一路朝东南行驶,窦涛心情轻松,开始絮叨:“新湘军以前就有过劫囚的前科,那会儿你还没调来呢,他们动用了几辆套牌车,在高速路上跟踪追逐咱们押着嫌犯的警车,连续撞击并成功将警车逼停,所幸高速交警增援得快、那群劫囚的也没带枪,最后抓了个小贼,剩下的都跑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宿醉头疼,蒋贺之今天醒来就心绪不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沉吟片刻,他说:“这种情况还能让劫囚者逃跑,公安内部不反思么?”
“你太严肃了。我承认,咱们司法队伍里是有些害群之马,但像老何,像段长天,不都一点一点地被清出去了么。”窦涛侧头瞟了瞟蒋贺之,见他眉头微蹙,脸色也差,又叹气道,“知道你为盛宁的伤势揪心,不过,既然他现在跟周公子在一起,名医良药总是不缺的。”
蒋贺之也转头看了窦涛一眼,眼神又惊又惑。
“你不知道啊?”窦涛的一大队最近正有案子与检察院交接,所以消息更灵通,他诧异地瞪大了眼,“那位盛局正住院呢,听检察院的人说都下病危通知了,你居然不知道?”
“住什么院?什么‘病危通知’?”蒋贺之的心一下提进了嗓子眼。警车正往莲华区驶去,目力所及,行人渐少车渐稀,道路两边荒草丛生,城市界面也愈发破败。不过,只待两区合并,一夕间,沧海就能变桑田。
“我也是听牛小川说的,那小子挺八卦,跟检察院那边关系又好。他说,盛宁从周一开始就没进反贪局,请假说意外受伤动了手术,正在钟山北院住院呢……”
“为什么会受伤?”那根理智的弦已经绷得极紧,甭动,一动即断。
“还能为什么……肯定是被周公子打得呗!”结合前几天听到的“捉奸”绯闻,窦队长充分发挥自己的推理能力,撇着嘴说,“周日晚上被周公子在众目睽睽下捉了奸,周一就受伤住院了,除了被打,我想不到第二个理——蒋贺之!你干什么?!”
就是那种皮筋儿绷断的声音,他自己都能听见。蒋贺之突然猛打一把方向盘,不循既定路线,掉头又将警车驶了回去。
一直紧跟其后的死刑执行车不明就里,用对讲机问了声“什么情况”,没有得到回答,以为行动路线临时有变,也跟着掉了头。
“你……你干嘛去啊?”窦涛惊得连连结巴,“你、你跟沙局报备过没有啊?”
但没人回他的话。
一路往市区飙车,闯过一个即将变绿的红灯,蒋贺之直接将车停在了距离钟山北院最近的那家洸州殡仪馆门口。他用对讲机说,就在这儿火化洪锐。接着便再次猛踩油门,又向钟山北院驶去。
车停在了北院的门口,蒋贺之径自闯入,随便拉了个医务人员问了声“高干病房在哪儿”,得到答案便直奔而去。嫌身上的防弹衣厚重碍事,他脱了就扔在地上,袒露一身公安的长袖制式衬衣。窦涛怕这小子闯祸,一路紧跟尾随,替他捡起了防弹衣,又叫了几声他的名字,他也不听。
进入高干病房所在的病区,这身警服也没人拦他,只当执行公务。蒋贺之继续找人打听,问说“周一晚间送来的那个病人在哪里,是被周省长的公子送来的”,一个两个都不清楚,还没问到答案,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
“哎呀,知道了,这个月我不回北京了,您老人家要实在想我想得茶饭不思,要不就来洸州考察吧……”
周晨鸢正在病房外跟外公打电话,这嬉嬉笑笑、没大没小的样子,谁都不敢想象电话对面究竟是谁。
眼睑轻轻一跳,蒋贺之大步流星地迎上去,干脆利落地松了两侧袖口,又用两手撕开整齐扣好、略显束缚的衬衫衣领。脖颈的青筋一直爆向胸口,他冷冷喊他一声名字:“周晨鸢!”
周晨鸢循声刚一回头,一记势大力沉的拳头就砸了过来,整个人踉跄后倒,连手中的手机都被砸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地上。
勉强站定,周晨鸢还没反应过来,第二记拳头又砸了过来。这一拳正中他的面部中间,咵嚓一声脆响——一种剧烈的酸痛感直逼脑门,周晨鸢晓得,鼻梁多半断了。
窦涛得靠小跑才追上来。他一把抱紧了蒋贺之的后腰,厉着声冲他喊:“你疯了!你穿着警服呢!”
蒋贺之是真疯了。以肘发力,猛地把人挣开,又朝周晨鸢扑过去,照着他的颌骨挥去一拳。
周晨鸢好歹常练拳击,及时侧闪躲避,抬手格挡,拳风擦着太阳穴就过去了。见周公子鼻子、嘴角都流了血,窦涛怕蒋贺之闯出大祸,再次扑上来,拦着他劝:“轻伤就得蹲三年,你这身警服不要了?!”
蒋贺之一咬牙关,再次将拦抱自己的男人挣开、推远。
周晨鸢抓住这点空隙,缠扣住蒋贺之的腕部,架住他又一次的攻击。僵持着互相以肉体推搡、撞击,两个男人像两头血腥厮杀的兽,从喉咙深处发出不辨人声的怒吼。两张脸彼此逼近,渐渐不支的周公子突然龇出带血的牙,冷笑道:“我打他关你什么事?我每晚操他的时候,你不也没在场么!”
这话令蒋贺之猛一愣,紧接着全身力气便松懈下来,理所当然地被对方夺回了上风——
周晨鸢猛地揪其衣领,将他的头用力撞在了一扇凸起的门框上。这一下撞得太重了,蒋贺之瞬间眉骨爆裂——一道约莫三公分长的口子,隐约见骨,狞笑着的嘴一样,大股大股地流下血色的涎水。
一个围观的女病人受惊地发出尖叫,周晨鸢却没有减缓攻势,反而更加恶劣且猛烈地朝蒋贺之眉骨的伤处砸去拳头,一拳两拳,鲜血随着拳锋飞溅,像随手甩出一支蘸了墨的笔,病区的一片白墙上很快就溅满了大大小小的血点子。
然而蒋贺之以一副消极姿态完全放弃了抵抗。
直到盛宁的声音在两个的男人身后响起。他说,住手。
周晨鸢果真听话地松了手,蒋贺之也从失魂落魄、任人宰割的状态中醒过了神。他勉强倚墙立住,抬起一张血淋淋的脸,望向自己曾经的爱人。
盛宁面孔煞白,衬衫煞白,就连嘴唇也煞白。他要为检察文化周做准备,坚持今天就要出院。他没有关心蒋贺之的伤势,只是径直走到周晨鸢的面前,用一种微微不耐烦的语气,问:“还不走吗?”
“心肝,走走走,马上走。”眼里的凶戾劲儿褪了干净,周公子擦擦鼻子与嘴角的血迹,以一副胜者的姿态回过头,冲蒋贺之笑了笑,“蒋队长,我们已经住在一起了。”
高干病区的走廊里挤了不少病人还有医护人员,所有人都被这血腥一幕给震了,交头接耳地凑着这份热闹。
周晨鸢搂住盛宁的肩膀,走出几步,摁下电梯向下的按钮。
电梯很快来了,里头空无一人,周晨鸢让盛宁先进去,自己也进去,然后转头望向门外,毫无芥蒂地大方招呼道:“蒋队长,不一起吗?”
蒋贺之来到了电梯门外,却没有跟进去。只是隔着几步,静静望着门内的盛宁。他的眼神很复杂,有疑惑,有委屈,更有伤心。
盛宁也看着他。
血流得非常夸张,小瀑布似的,一串串猩红的血珠子从眉骨的伤口中溢出,渗过浓密的睫毛,流入深邃的眼睛,又像泪一样,滑落一张英俊的脸庞。他有点看不清他了。这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如今只剩一个模糊的血影。
窦涛上来扯他一把,看到了他眉骨处那道少说有三厘米的裂伤,赶紧劝说:“还好这儿就是医院,快去缝针吧!”
蒋贺之一动不动。
盛宁也不动,不仅不动,还没有一点表情。
两人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目不交睫地互相看着。相距四五步,却好像隔了一光年。
然后电梯门缓缓合上,电梯随之下行,发出整个世界轰然坍塌的声响。
蒋队长的临时掉头没有闯祸,反倒插柳成荫,救了当天执行任务的全体干警一命。洪锐火化之后,局里其他人就调了莲华区附近路段所有的监控,一帧一帧地排查线索。结果,他们不但在监控画面中看见了可疑车辆,还看见了可疑车辆上携带着的武器,竟是火箭筒。警用的防弹衣和防暴头盔在这样的火力面前,都跟纸一样脆薄。
兵荒马乱的一天过去,屋里没亮灯,蒋贺之独自坐在地上,倚着墙,低着头。
窗外仍是洸州琳琅的灯火,谁家的邝美云正咿咿呀呀地唱。
面前一台电视,脚边一只手机,电话刚才就一直响,他终于摁下了通话键。
是劫后余生、喜不自禁的窦涛。
“我屌!以前新湘军不是一直就只有几把土枪吗?这回居然有火箭筒还有巴雷特,要不是你小子提前掉头,今天我们都得交代在那儿了!”窦涛后怕不已,深夜犹在大声嚷嚷,“估摸是走私来的重火力武器,看来这出林龙是把所有的家底都压上了,除了抢儿子,可能还想要你的命……”
蒋贺之嫌其聒噪,伸手又将电话摁断了。
电视里在播放实时新闻,而今天全粤地最轰动的新闻,当然是蒋瑞臣受邀再访内地。
镜头中,满头银发的蒋瑞臣依然挺拔矍铄,他的二子蒋继之更是俊美无俦,面向接机的一众领导,春风化雨般的笑容始终荡漾在唇边。
“面对不断蔓延的全球金融危机,市委书记洪万良与省级侨务部门专程带队迎接香港商界领袖蒋瑞臣先生到访,共同探讨香港商会能否再次配合港府积极救市,巩固香港亚洲金融中心的地位……”
听着新闻里熟悉的名字,蒋贺之将手机握紧在手上。他仍未处理眼尾的伤口,脸上全是血,滴答、滴答地掉落在地板上,很快便汇聚成一滩小小的血泊。
这个夜晚,这个男人的姿态跟一只受了重伤的猛兽很像。
第116章 典礼(一)
洸州检察文化周的开幕式定于4月28日上午九点在市里的中山艺术剧院举行,以“大道为公,检护民安”为主题,将工作汇报与文艺汇演融于一场3个小时的开幕典礼,粤东省与洸州市内公检法司及其他党政机关的领导几乎全数出席,剧院内设近五百个座位,领导们的前排座位上都有名字,即便不是领导,也按照公、检、法、司等不同职能单位分区而坐。
大场合没人愿意迟到,还未到八点,剧场内便已坐了六七成满。
开幕典礼由东亚台全程直播,主持人也是东亚台的当家小生与花旦。整个典礼的流程挺繁复,光项目启动仪式就两轮,因参与仪式的领导较多,盛宁特意吩咐筹备人员多准备了几个启动台,保证聚光灯下,每位登台的领导面前都有一个启动球。
他今天是带着妆的,一脸粉墨脂香,皆出自苏茵的妙手。
出席这样的重要场合,他依旧是一身标配的藏蓝色检察制服,穿白衬衫,戴红领带,胸前检徽熠熠生辉。
文艺汇演中安排了一个老检察人的朗诵节目,这个节目的演出人员多为在一线做过贡献又已经退休了的检察官,老检察长尹建学也在其中,以他的身体情况虽不宜也没有参加彩排,但在节目结尾处,他会被年轻检察官的代表苏茵推着上台,在一众老同事和后辈面前亮一亮相,讲几句振奋人心、激励后浪的话。
此刻人就在后台等候,盛宁自己这边准备妥当,便过去探望了一下老检察长。
盛宁入职检察院的时候,尹建学已经辞职,但项北是他的得意门生。彼时盛宁信正义胜于真理,没少跟着项局长拜会这位老检察长,回头还研习其人其事。效法其言其行。但项北过世之后,他们有阵子没见过面了。
“尹老,”眼前是老人一张枯木般的脸,人也瘦得只剩皮包骨,盛宁微微吃了一惊,蹙眉道,“您老了好多。”
“直肠癌晚期,已经转移到了腹膜和骨骼,只能借助轮椅行走了。”老人自己推着轮椅朝这年轻人走去,面色虽差,精神却好,他笑笑说,“你这精心筹备的开幕式我可能没法看完了,我自己的节目一结束,我就得赶回医院,继续打吊瓶。”
“我让叶远送你。”人也是叶远接来的,盛宁仍蹙着眉关心对方的病情,“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半年多前,怪我太粗心,一直没留心身体上出现的不适症状,等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这把年纪的人对生老病死看得很淡,仍面带笑意地说,“活不长咯,医生说,可能也就剩半年到一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