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次崛起于商海厮杀,一回回生还于阴谋暗斗,足证蒋瑞臣的战略远见。他当然知道,香港囿于地理空间有限,发展已至瓶颈期,而中国内地的经济即将迎来腾飞巨变。像周家这样一个树大根深的红色家族,即便垮台,也是百足之虫死犹不僵,此后晶臣在内地的项目必受各种明里暗里的绊子。
“晶臣接下来的发展重点会是内地,我只是个商人,我还要赚钱的!”
“那就少赚点咯!”罗美晶轻轻松松一句话,倒令蒋瑞臣一怔。
罗美晶垂下眼,先看看二儿子,再看看小儿子,最后将无限包容与爱怜的目光投给了那个与自己并不算亲近的孩子。她笑着叹口气,轻轻握住丈夫的手,娓娓道出一番久藏心底的话,“你这个人花心滥情、冷酷重利,对家庭没有责任心,对子女也过分苛刻,其实我不止一次地想过离开你,但有时又一想……“停顿一下,罗美晶深深望着自己的丈夫道,”至少对于这个国家,你还算是个好人……”
窗外已是这座不夜之城的通明灯火,灿若一场恒久的烟花。这对古稀之龄的老夫妻执手相看,风雨中相伴几十载的恩恩怨怨,尽付彼此的笑眼中。
除却妻子的一番话,真正令蒋瑞臣下定决心的还是愈演愈烈的粤地反腐声浪——像他这样精明又成功的商人,锦上添花犹可为也,雪中送炭就未必值当了。但答应儿子请求的同时,他也有一个条件,即与穆庆森的二女儿穆凯璇结婚。全球金融危机下的香港经济受到重创,与香港经济深度捆绑的晶臣一夕间蒸发了数百亿美元,手头的现金压力也渐渐吃紧,而同样深陷金融危机的犹太资本大鳄们也急需“血包”,他们竟联合沽空机构狙击华人首富,试图从他身上收割一笔弥补损失。面临此等困境的还有穆庆森。因此,两个斗了半辈子的老冤家决定以联姻的形式昭告全世界,他们要共振经济,共御外敌。
这个人选就是蒋贺之。
蒋贺之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在心里对盛宁说,你既想要天下无贼,这便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第159章 殉道(二)
蒋贺之对穆家选择自己感到不解。他用伤手擦了擦额角那道愈发浅淡的伤疤,对二哥说:“明明你才是更优秀的人选。”
蒋继之虽笃信“智者不入爱河”,倒对商业联姻不排斥,闻言他笑了笑:“可惜人家穆小姐更欣赏你。”见弟弟仍是一脸怏怏,他又轻拍他的肩膀予以安慰,道:“订婚之前,你们总得先见一面。”
其实除却穆二小姐点名道姓地要嫁蒋三少,蒋瑞臣本身也不愿意最器重的二儿子跟穆家联姻。原来这个穆凯璇竟是痞女,而非淑女,不循规不守道不安分,行事作风极其任性。她说纹身就纹身,说光头就光头,前男友多如恒河沙,换男友更比翻书快;她曾全裸登上杂志封面,照片中,她嘴叼避孕套,关键部位若隐若现,尺度之大令人咋舌。杂志一经发售就引发了巨大争议,也将穆家推上了风口浪尖,但她认定这些照片是艺术,拒绝接受任何色情指责,还得穆庆森派人把市面上的杂志全部买下,一把大火付之一炬;她也曾上节目大讲特讲自己与前男友们的嘿休故事,大肆宣扬爱无罪性无罪欲望更无罪。
旁人讲起这些,大多露出嗤鼻之色,蒋贺之倒觉得挺有意思。原来这位穆二小姐跟自己一样也是豪门反骨,若非他的性向实在不一般,凑做一对倒也合适。
在两个家族的撮合下,这对准未婚夫妻便见了一面。地点是穆凯璇挑选的,一家搏击俱乐部。蒋贺之准时赴约,却见穆凯璇比自己到得早,绑着一条高麻花辫,一身火红的拳击训练服装,上短下也短,露出紧实有力的手臂、腹肌与大腿。一眼望见,蒋贺之都不免暗叹:这样漂亮的肌肉线条别说女孩子罕见,男人也不容易保有。
穆小姐的身边还围着四五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女伴,一划里的时尚漂亮。对于赫赫有名的蒋家三少爷,这些女人都未见过真容,于是含着笑,上上下下对他好一通打量,好似恨不能用一双双垂涎的眼将他剥得净光。然后,她们便凑近了穆凯璇,跟她交头接耳一阵,也不知说些什么,反正穆凯璇那张匀净美丽的麦色面孔明显一红,一声充满娇嗔意味的“快走”,女伴们便呼啦一下全散了。
与蒋三少擦身之际,一个个还故意揩油似的往他怀里撞,几步一回头,明着送秋波。
待场子内只剩下两个人,穆凯璇二话不说,抬手就朝蒋贺之扔去一副拳击手套。她说:“你不是刑警么,陪我练练。”
蒋贺之朝对方扬了扬自己戴着黑手套的伤手,说:“我受过伤。”
“别扭捏了,当个人形沙包总行吧。”说着,一记凌厉拳风便砸了过来——
招架间,蒋贺之很快发现,穆凯璇不仅肌肉漂亮,功夫也漂亮,闪转腾挪一招一式,都绝非徒有其表的花架子。若一味礼让,真就成了只配挨揍的人形沙包了。于是不得不稍稍认真了些,先压腕,再别肘,一记实用胜于美观的警务徒手控制术,瞬间扭屈了穆凯璇的手臂关节,将她牢牢擒在了自己的两臂间。
下手还是轻了点,乍眼看向两人,倒似一个暧昧的后背式拥抱。
穆凯璇咬牙发狠猛挣一把,挣不脱,索性就卸力后仰,把整个人都投进蒋贺之的怀抱。
这一下便更暧昧了。
“你猜她们刚才说你什么?”她自他的怀中仰起脸来,这声“她们”应该指的就是她那些女伴。
“说什么?”蒋贺之并不热衷猜谜。
“她们说你非常中看,不介意在我婚前替我试一试,是不是中看不中用……”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穆凯璇一边说话,一边轻摆腰肢,那坚实挺翘的蜜桃臀便不断擦蹭着蒋贺之的下身。
“过奖了。”对方的眼神、语态与动作,都有了那么一点调情意味,蒋贺之及时松手,礼貌地后退至一个不会令双方尴尬的距离。虽说被撵出蒋家那阵,港媒没少深扒他的性向与男友,但蒋贺之仍担心这位穆小姐被急于联姻的穆家人瞒在毂中,于是决定当面向她坦白,“穆小姐,我无意冒犯,其实我不——”
然而穆凯璇却一脸无所谓地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喜欢男生,我不在乎。”
蒋贺之微微蹙眉,似是不解对方为何明知是火坑偏要往下跳。
“眼下香港经济这么萧条,我家你家的财富都缩了水,本来么,商业联姻就是互相取暖、各取所需,既然跟谁都没感情,还不如挑个最好看的。”穆凯璇对待自己的终身大事很是想得开,从服侍她的一位服务生手中接过干净的毛巾擦了擦汗,转身又到蒋贺之的身前。她眼泛柔情,以个戏谑的手势从他眉弓、眼眶及鼻梁处一一抚过,说,“都说蒋家的美貌基因得天独厚,三少爷真是名不虚传。”
蒋贺之微一侧头,避开了这些轻佻的抚摸。
穆凯璇并不介意这位三少爷的冷淡,只是耸了耸肩膀道:“你以前不是这么忧郁的。”
以前?眼前是个落落大方、颇易招致他人好感的女人,但这张面孔却是明艳又陌生,蒋贺之再次蹙眉,问:“我们以前见过?”
“你忘记了?”穆凯璇看了看蒋贺之,忽地俏皮地鼓起腮帮,如同一只气咻咻的河豚,以一副期待极了的眼光望住他。然而蒋贺之还是摇头。他是真忘记了。昔年他在香港浑噩度日,那些被老沙称为“充满资本主义浮夸气息”的日子早与前世无异。
两人相顾沉默,气氛略显尴尬,好在俱乐部的服务生又一次及时出现,为两位贵客端来了香槟与茶点。
“笑一个么,靓仔。”穆凯璇拿起一只半斟香槟的高脚杯,又将另一只递在了蒋贺之跟前,笑着说,“我们在一起,就当为了香港经济。”
“为了恒生指数。”蒋贺之终于微笑,接过酒杯,与对方轻轻碰杯。
穆小姐是这家搏击俱乐部最尊贵的客人,往来的拳手都要跟她打招呼。清甜宜人的香槟刚刚入喉,一个年轻拳手便迎面而来,挑起一双细长又犀利的眼,冲穆凯璇用手语比划了一翻。
而穆凯璇也很自然地用手语回应了对方。
“你会手语?”望着那位年轻拳手掉头而去的背影,蒋贺之突然这么问。
“一点点,怎么了?”穆凯璇同样用目光指了指那位年轻人,向他介绍道,这是俱乐部里的一个听障拳手,去年刚刚转战职业,战绩斐然。
“能不能替我翻译一下,”蒋贺之回忆着那日盛宁与他道别时的手势,在穆凯璇面前重复一遍,问对方,“这是什么意思?”
穆凯璇告诉他:“这句手语的意思是,‘我永远只钟情你,我永远只忠于你’……”
蒋贺之觉得这话很荒唐,甚至瞬间为它感到愤怒与难堪。他要的不是一声声空口承诺,不是一次次着慌逃跑,他要全身心地彼此忠诚与归属,无旁骛地互相坚守和渴望。
“我可不会永远只忠于你,我也不需要你只忠于我,”久经情场的穆小姐还当对方故意拿这手语敲打自己,笑着饮了一口酒,道,“结婚以后,人前我们当然得好好扮演豪门伉俪鹣鲽情深,但人后么,我们照样可以各玩各的——”
“我不喜欢这样,”表情冷淡而严肃,蒋贺之毫不客气地打断对方,“我不想像我爸那样不专心不负责。”眼前又是那个永远在轮渡口徘徊的美丽女人,纤细高挑的鞋跟踩住码头陈旧的路面,发出类似啜泣的声音。江上繁忙如斯,渡轮总是来来往往即停即走,只有她,赧然拒绝所有觊觎者的示好或搭讪,孤寂得像一块石头。
那时他年纪还小。那时也没有爱河大桥。
那是他红颜薄命、一生怏怏的母亲。
蒋贺之凝神望向窗外,猛然发现,香港其实与洸州没什么分别,一样是吵吵嚷嚷闹中偶见一丝静,一样是满街弥天的烟与尘。
他将杯中香槟一饮而尽,嘴唇紧抿良久,才道,“这段婚姻,我认真,你随意。”
世纪订婚当日,群英毕至。一位颇有来头的某集团酒店继承人亲自登门,说是要送还三少爷与他朋友落在岛上的东西。
蒋贺之怔了会儿才想起来,原来是那座有红顶教堂的洙海小岛。离岛那日他走得匆忙,估摸落下了一些物品。但对方来还东西是假,还是想借机与蒋家多套套近乎。
外头到处是人,还都是顶有身份的人。躲得片刻清净的蒋贺之正被化妆师用发蜡捯饬头发,没心情受这些祝贺与奉承,遂冷着脸道:“没什么重要东西,扔了吧——”
“好的,三少。”佣人抱着一小盒杂物转身要走,一只黄澄澄的小药瓶在其中分外打眼。
“等一等。”蒋贺之眉头一皱,忽然想起来,这是盛宁随身携带的那瓶维生素K。彼时他被强烈的痛苦与嫉妒充盈肺腑,完全没法儿理智思考仔细分辨,但此刻,一位刑警的敏锐洞察力又回归了。他将那只小药瓶拿过来,细细看了看,总觉得里头的这些胶囊并非原装,像是拆开后又重新合了起来。
他打开瓶盖嗅了嗅,没嗅出什么异常,便将药瓶踹进了礼服口袋。
他想订婚仪式后就找人验一验,到底是什么药。
检测结果没多久就出来了。
蒋贺之问:“是维生素K么?”
对方却回答:“恰恰相反,不是维K,而是一种与之功效截然的‘抗凝剂’,会防止血液凝固、加重出血倾向。”
第160章 无生(一)
“是蒋瑞臣。”
周公子话音落地不久,屋门突然被人自外部打开,走进来的是周嵩平的司机老金。老金那张脸小鼻小眼平平常常,扔人堆里就能消失,全无任何辨识度。这样的心腹最省心也最贴心,他也贴心地奉了周嵩平之命,来将他的儿子送至偷渡点南湾码头。
本来可以不用这么匆忙。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张蕤还未落网,付勉与张娅犹在负隅顽抗,目前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指向周嵩平,调查组的调查重点似也不在周省身上。因此,在正式的拘捕令下达前,周嵩平打算安排儿子先去美国,而他自己也已经接受了加州州长的邀请,将于后天率团启程,堂而皇之地以“深化中美经贸交流合作”的公务名义赴美考察。计划便是滞留不归,即使东窗事发后中方追究,他也能获得“政治避难”,何乐而不为。
然而这个不成器的周公子偏偏在这个生死关头把这位盛检绑了,惊动了专案组不说,还一下打乱了全部的部署,只能紧急转为第二方案。
既然已是仓猝逃亡,断不可能再带上一个累赘。于是老金抬了抬松垮垮的眼皮,用一双平常却冷漠的眼环顾四周——他看见了那柄掉落的古董裁纸刀,弯腰从地上拾起,又抽刀出鞘看了一眼。挺锋利。于是他拔刀在手,步步向墙角的盛宁逼近。
来者眼里杀意凛凛,丝毫不像是开玩笑,盛宁露出一丝惊惶之色,朝着早就退无可退的墙角瑟缩一下,忽地又伸出手,抓了一把周晨鸢的胳膊。
这一紧抓不放竟令周晨鸢万分感动,他不禁想,到底是饮食男女,到底是血肉之躯,真到了生死关头,他也会害怕,他也得依赖我。于是他转头厉声斥责老金:“你干什么!”
“周公子,必须杀掉这个人。”来之前,领导也给了命令,如若见到盛宁,一定要杀掉他。老金没有停止的意思,想起这位周公子最怕见血,于是暂且将刀收在腰间,接着从兜里摸出一根早已备好的电线。两手各扯一头绷直了电线,他挺客气地对周晨鸢说,“你背过身去就行。”
他打算勒死这个年轻人。且看这副伤痕累累的狼狈样儿,也知道他肯定无力抵抗了。
来人越迫越近,盛宁只得往周晨鸢的怀里躲了躲。
“杀……杀了谁?”周晨鸢当然舍不得。眼下他火气泄尽理智回归,已对自己刚才的暴行懊悔不已,他再次怒斥老金,“我不管谁给你的命令,我说不准就不准!”
“周公子,我们没法儿带着他——”
周晨鸢却已经不搭理这位忠诚的老仆了。他垂头望着怀里瑟瑟发抖的盛宁,一手托起他的下巴,一手爱怜极了地轻轻拭掉他嘴角的血迹。
他发现,这个人的这双眼睛正在向他倾诉、向他告求,他愿意向他屈服了。
“宁宁,你愿意跟我走了,是吗……”这个认知令不可一世的周公子乍然流泪,他几乎是狼狈地跪在了盛宁的脚边,他也完全屈服于他,屈服于爱,他捧着他的脸,哀声询问,“你愿意接受我了,是吗?”
“我跟你走……”盛宁先是茫然地点头,继而很快又摇头,“可是……我走不了……难道你要抱着我过安检么?”
说着,他便将裤管撩起一些,露出明显肿胀畸形的脚踝。
“现在什么安排?”周晨鸢为这幕惨烈的画面心疼一下,扭头去问老金。
“不必过安检,我们走水路,船已经在南湾码头等着了,周省也等着了。”老金知道这个情形下是绝对杀不了这个盛宁了。然而迟则易生变,眼下反贪局与公安的干警都出动了,他只能妥协地说,“要带这位盛检走也行,但是得把他嘴堵上、眼睛蒙上、手脚捆上,上了船再全解开。”
“有这个必要吗……”话虽如此,但周晨鸢也怕盛宁在出逃路上又反悔。
“从这儿到码头还有二十几分钟的车程,免得他在路上试图呼救或者逃跑,”老金又劝,“虽说周省已经把该打点的都打点好了,但还是稳妥点好。”
“宁宁,你先委屈一下,到了船上我就将你解开。”接过老金抛来的电线,周晨鸢打算先将盛宁的双手捆住。
双臂由盛宁的肩膀两侧环至他的身后,明明是个捆绑的动作,却似交颈相拥般亲密——他的肌肤缎子般细腻凉滑,颈间还有一股清冽的好闻的气息,周晨鸢为此心悦神怡,闭目狠嗅一下,突然就有了新的主意。
他松掉捆绑盛宁的电线,再次垂目盯住他的眼睛。此刻,他痴态毕露,眼珠微微泛红,英俊的面孔上弥漫着十分危险的邪佞气。
“我刚刚说了,”周晨鸢笑笑说,“要先做了夫妻,我才能带你走。”
他捧起他的脸,先是征求意见般在他的额头亲了亲,见盛宁没反应,继而又游弋向下,吻住他的鼻尖、吮咬他的嘴唇……
盛宁破天荒地从头到尾都没有抵抗。他睁着眼睛接受了这双火热的唇,甚至主动打开齿关,任对方的舌头毫无章法地深入、扫刮。
这一积极的反馈令周晨鸢咂得渴盼已久的甜头,甚至开始教他懊悔不迭,早知如此,他该早点把他逼入这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原来他那些笨拙又蛮横的求欢,都抵不过一个人绝境中的求生本能。
这么想着,周晨鸢便将盛宁压倒在了地板上,动手去扒他的裤子。他舌头滚烫下身勃发,他胡乱地一遍遍地舔吮与擦弄,火急火燎地像个初经情事的毛小子……
“周公子!”老金赏不了活春宫,眼下也绝不是赏活春宫的时候,他扭曲着老脸、提高音量呼喊一声,“周公子!来不及了!”
“闭嘴!你想看就安安静静地看,不想看就滚出去!”周晨鸢被盛宁难得的顺从激得头昏脑涨,今天天王老子来了也阻止不了他坐实两人早该有的“夫妻”之名。
老金知道劝不住了,只得摇着头,唉声叹气地背过身去。
“等等……”转眼两人的上衣都已被扯开,盛宁却突然摁住了周晨鸢企图松开他前门的手,摇头说,“太脏了,我要先洗一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