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的7月,空气湿度接近百分之百的夏天。李致知躺在码头集装箱上,雨丝慢慢飘下来。“金鱼A”发讯息和他说自己考上了县城第二高中,这几天来参加开学前的夏令营能不能见见他。李致知盯着手机屏幕嘀咕道:“哦,那你真是前途大好。”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里,熟门熟路地绕过几个集装箱。
徐冬河和开车载他的徐峰江说:“他还是没有回复。”
他看着那个蓝蓝黄黄的屏幕,“吱吱大王”最近已经把昵称改成了“吱吱吱”。原先李致知发QQ动态发得蛮勤快的。和姑姑家的狗玩发一条,去电玩城投篮拿了高分发一条,买了双会发光带滚轮的新球鞋发了三条。照片里李致知长得还像块布丁一样矮矮软软的,一点没长高。徐冬河这一年又莫名其妙地不停蹿个,到高中开学前,已经比徐峰江高出半个头。
徐峰江伸出一只手摸了下徐冬河那颗海伦娜精心打理的头,说:“你呢,看着都跟个大人一样了,但是性格太单纯了。”他顿了下,继续说:“李致知那小孩就…鬼灵精得很。”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李致知背着书包,站在码头小店买了罐汽水。他拉开拉环,边喝边观察着到港的货船。他现在做事已经很熟练。上次闻家升带着他去见过那个所谓的叔叔。普通廉租房三楼的小屋,打开门,里头堆满了香烟盒。那些香烟牌子都是李富强平时请客送礼用的那种。一间八十多平的屋子,隔间都打通了,到处堆满了烟盒。闻家升开玩笑说:“你抽烟吗?”
李致知摇摇头。闻家升说:“抽也别抽这里的,假的。”
他们好像相当信任李致知,或许也是觉得,一个小孩再怎样都可以控制得住。确实也是这样。
七月拿货那天,李致知喝完汽水,按原先的指示去食堂后厨取货。他拿完货走出来,天下着太阳雨,又晴又湿。他跟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像在集装箱中间玩,绕着走过去。
有人在后面喊了一声:“等一下!”
李致知没有转头,安静地站住了脚。雨水淅沥地淌过集装箱壁。李致知听得出来,后面不是一个人,像是有一群人过来了。
等有人忽然开口问:“你书包里装了什么?”
李致知咬碎了嘴里的水果硬糖,忽然拔腿跑起来。他右脚不太使得上劲,跑不快。但是这片布满集装箱、装卸机、浮筒平台的地界他已经熟悉到闭着眼睛都可以摸出路来。
有阵子,李致知觉得眼前湿乎乎的,一片模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液。他喘着气,穿过码头的简易板房。
但他再怎么跑,都没有对讲机之间的传呼快。码头值班的工作人员从各个方向赶过来。李致知最后只能往浮筒平台上跑。他跑到中段,整个人摔了出去。李致知拖着右腿,在摇晃的浮筒上站不起来。他摔趴了两次,最后只能安静趴在那里,闻着苦咸的海水,抹了把自己的眼睛。
李致知被带到派出所的时候,检查他的书包,里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叠得乱七八糟,各科成绩也乱七八糟的成绩单。学校放暑假之前,尼莫看了眼他的成绩单说:“你再这样真的会被留级。”
李致知笑嘻嘻说:“尼莫要不你当我妈妈吧。我妈妈都不担心这个。”
他很快就不笑了。在成绩单的家长栏自己画了一个李富强的名字,然后叠起来扔进了书包里。
警员联系他的妈妈沈兰,沈兰飞去上海参加培训会议了。李富强的电话则是根本打不通,不知道是在哪个酒桌上醉昏了过去。
警员问李致知什么,他都是抱着湿漉漉的书包,一脸单纯地靠在椅子上说:“叔叔我真的不知道。”
一直僵持到那天傍晚。他什么也不说,也没人来接他。李致知抱腿坐在那里,盯着外面猎猎作响的街招发呆。派出所对过去就是补课大楼。这个点,很多家长开始来接上暑期班的孩子回家。孩子跑下楼,边嚷嚷要吃关东煮边跳上电瓶车后座。李致知把脸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警员捅捅他,把手机还给他说:“手机响了,接一下。”
李致知接起来。那头说:“李致知...你吃饭了吗?信息你没回,我想着打电话...”
是徐冬河的声音。李致知抬起头,看着闷着一股旧仓库味道的派出所大厅,红着眼睛吸了吸鼻子说:“请我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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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冬河和徐峰江去派出所接的李致知。李致知走出派出所大门,先拽着徐冬河到对面便利店给他买了一份烤鸡排。他身上半湿半干的,坐在便利店门口大口吃鸡排。徐冬河和徐峰江站在一边盯着他看。
李致知看了他们一眼,说:“干嘛,我饿了。”
徐冬河笑起来,因为感觉李致知一点也没变,所以很开心。他俯下身问:“待会再吃汉堡好吗?”
李致知往边上转了转,不看他,但是点点头。
徐峰江要开车赶回去工作,没有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晚饭,给徐冬河留了点钱。他们两个走去附近的旺旺速食店。李致知点了一堆吃的,还点了一大杯芬达。他举起来猛喝了两口,差点整杯倒在自己身上。徐冬河慌忙给他递纸。
他们那天在漆成番茄炒蛋色的速食店里对坐着,各自吃自己的单人餐,也没有说什么话。李致知埋头苦吃,根本也不看徐冬河。徐冬河想讲话,李致知就立刻捂住耳朵说:“不想听不想和你说话。”
后来,徐冬河张了张嘴刚要说话。李致知咬着半个汉堡打断他:“你那时候看见我摔倒了吗?”
他看徐冬河的表情就知道,徐冬河看见他趴在宾馆地板上站不起来。但是徐冬河没有跑回来扶他。他后来想通了,觉得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他离开沈兰的产道都算跟沈兰没有关系了,陌生人要对他负责什么。
那时候李致知快十四岁了,他知道自己在别人人生里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的角色。
徐冬河没再说话,从自己的书包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个盒子。盒子上贴了张蓝色便利条,端端正正地写着一句“十四岁生日快乐”。里头躺着一个小小的音乐随身听,橙色的,像是去年刚上市的那款ipod nano。徐冬河把自己的压岁钱给了徐峰江,让他从外省带回来的。
他们那天坐在旺旺速食店的窗边,在红色吊灯底下,一起盯着那只小小的随身听。徐冬河有点紧张看着李致知,怕他不喜欢。
李致知摸了摸盒子里卷成一团的白色耳机线。多年后,虽然知道那只ipod nano其实是仿货,李致知还是看见那只随身听就会想起汉堡和薯条的香气,以及徐冬河在一边很认真地对他说:“对不起。”
李致知把盒子盖了起来,小声嘀咕:“勉强收下。”他把礼物盒放进书包,和那张被水泡湿的成绩单放在了一起。
饭后,李致知跳上公车赶回码头。徐冬河也跟上了车。李致知嘟囔道:“跟屁虫,你不回学校吗?”
徐冬河笑说:“我是早了一天来,今天住在我妈妈的姐姐,夏仙阿姨家。”
李致知抱着书包,转开了头。他们靠坐在一起,晚风吹进车窗。徐冬河觉得蛮神奇的,李致知快上初二了,还是像块米布丁一样,很小很可爱。他笑起来。李致知转头看见徐冬河一直盯着他,叫起来:“不许盯着我傻笑。”
徐冬河想象着一块米布丁张牙舞爪的,于是笑得更开心了。
李致知骂道:“你现在在我这里的形象还是个‘抛妻弃子的前夫’,知道吗你。”
徐冬河特别配合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他们在月山路下车,走去码头。李致知再次绕过那排简易板房,打开板房后面配置的固定消防用具箱。之前逃跑的时候,他把包裹塞在了这里。但现在打开用具箱,里头除了两瓶不知道过期了没有的干粉灭火器,什么都没有了。
第9章 2010,草莓B(三)
李致知愣站在那里,拉了下书包肩带,转回头看了眼徐冬河。他有点慌乱地说:“我丢了东西。”
李致知吞了下口水,想起闻家升坐在集装箱和他说,要“水客”走货进城的东西都不便宜,交到销货点之前都不要拆开看,也绝对不要弄丢。闻家升说:“你赔不起。”
李致知慌乱地在码头的集装箱中间走来走去找那个不知所踪的包裹。徐冬河跟在他身后问着:“是什么东西?我帮你一起找。”
李致知着急地比划着:“一个,一个盒子,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我...”
他最后泄气般抬眼看着徐冬河。两个人在码头明亮的探照灯底下互相看着对方。徐冬河大概就有点懂了李致知在找什么。徐峰江在码头工作了两三年,曾经和徐冬河说起过,就在去年初,海关查过一大批通过“母船”转运、“中巴”偷运违禁品进城的案件。那些集体偷运反而好查,难查的是通过大量“水客”往城里散货。
李致知的手机忽然响。他低头看了眼,是陌生座机来电。手机在寂寂的码头一刻不停地响着。一直响到自己挂断。过几秒,另一个匿名号码发讯息过来:尽快到奶茶店。
李致知抬头看着徐冬河,轻声说:“应该是销货点的人。”
十几分钟后,老余在步行街杂牌奶茶店门口见到两个男生,大一点那个穿件咸菜绿旧T恤,深色牛仔裤。小的那个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抱着自己的运动书包和他说:“货丢了。”
老余靠在卷闸门边上点点头。他弹了下手上的烟灰,看着他们。他问:“赔得起吗?你带的那个包裹,起码五万。”
李致知抬头看了眼徐冬河。两个人在深夜已经没什么行人经过的步行街主道上愣站着。刚下过雨的砖块路面,他们像两棵潮湿的蕨类植物长在那里。徐冬河吞了下口水,和老余说:“是我弄丢的。他被抓之前把包裹放我这里了。”
老余叼着烟,把卷闸门拉到底,背着身说:“谁丢都是五万块。明白吗?这个货是一个代工厂老板订的加急货,晚一天耽误人家发财一天。明天送不出货我也没办法交代,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
老余拖出自己的电瓶车,骑上去,骑出了步行街。
那天晚上,徐冬河和李致知重新坐上夜班公交的时候,两个人在闷着一股气味的车厢里靠坐在一起。他们各自思索着,都想不到一个一下子能替他们拿出五万块钱解决问题的大人。徐冬河知道徐峰江做着体力活不仅要供他上学还要赡养外公外婆,其实捉襟见肘。李致知也不愿向做生意十分辛苦还养着一双儿女的姑姑李宝珍开口。所以他们两个小孩子那天决定要去见闻家升叔叔本来只是希望他可以给他们一段比较长的时间来还这笔钱。
公车就那么无聊地在月山路拐过今天的八十多次弯,在中华路路口把他们放下来。他们停在站台边,看着这座海港小城码头边一整排的深夜大排档,一直铺满了整条街。木桌塑料布,桌边塑料凳上坐满了赤膊的人。空气里闻得到海风的咸腥味。李致知抓着徐冬河的书包带子,跟着他挤过街边摊档。他们那时还不知道自己正走过这座城市地下贩运网络的中心地带。
与此同时,老余走过昏暗的走廊,拿钥匙开自己家门的时候,又想起了站在奶茶店路灯底下那两个小孩。他打开门,姐姐还坐在客厅沙发上看动画片。老余把钥匙扔在了餐桌上,说:“余慧,你怎么还不睡?”
余姐穿着睡裙转头朝他笑笑。
他姐姐有先天精神疾病。小时候经常被他们爸爸殴打。老余也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有天回家发现姐姐被打得趴在地上像尾鱼一样边呕吐边打颤。他就拿把刀捅了自己爸爸。但是没捅死,后来也活得好好的。
过几年,老余已经辍学在外面打工。邻居打电话和他说,他们家来警察了。他赶回家,发现姐姐不知道是模仿他还是故意的。趁爸爸妈妈都在睡觉,把他们都捅死了。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扑上去和警察说:“我捅的,是我捅的。”但是刀上有指纹,地板上有血印子。
老余知道东西肯定不是徐冬河弄丢的。也看得出来这两个男孩子拿不出五万块钱。
他愣站在餐桌边思索了会儿,又抓起了钥匙和姐姐说:“余慧我再出去一趟,你早点睡。”
余姐盯着电视屏幕点了点头。
那天,老余骑着他那辆电瓶车赶到中华路的时候,路口夜宵摊上的人正在往里张望。他踩着满地的碎签子和酒瓶走过中间的窄道。走到他老板常光顾的夜宵摊的时候,正看到徐冬河照着闻家升叔叔的胸口,一拳把他打回了塑料凳上。粉色塑料凳爆开,碎片飞到了老余脚跟前。
徐冬河可能也是第一次动手打人,也还不知道他这么个在乡下一个人干两个人农活的青壮年力气有多大。他打完还迅速有礼貌地说了声:“对不起。”
两边的人一下子都愣了片刻,老余在他头上打了下骂道:“对不起你个头啊,快跑!”
他推着徐冬河和李致知想往路口跑的时候,人已经慢慢都围了上来。老余转头,看着慢慢坐起身的人。闻家升叔叔捂着自己的胸口,闷闷地说:“小孩子开不起玩笑...”
徐冬河和李致知找到他之前,他就已经从闻家升那边听说包裹丢了的事。中华路每晚会有很多人借吃宵夜来找他订货、拿货。他坐在“珍姐炒饭店”门口的小方桌上,戴副无框眼镜,拿筷子指了指李致知说:“明天交不上货,人家会说我做生意没信誉。这就不是五万块的事了。”
李致知小声说:“对不起...”
闻家升叔叔站起身,拿筷子尾点了点李致知的额头,开玩笑说:“脸不错很好看,也可以当商品...”
周围几桌都看过来。他笑着抓着筷子朝四周说:“现在很多人好这口的。就要没发育的小男孩...拿来抵五万也可以?”
周围一群赤膊淌着汗、抓着塑料杯喝啤酒的男人都看着李致知笑起来。徐冬河忽然就伸手抓过闻家升叔叔手上的筷子,握在手心里一拳把他打趴在了塑料凳上。
他从地上缓慢站起身的时候,周围的手下已经围上了徐冬河和李致知。
那晚,中华路大排档一条街的摊档中间发生了小范围的打斗。徐冬河抓了张塑料凳砸人,那件本来就旧得不成样子的T恤被人撕破了一边。李致知趁乱钻到“珍姐炒饭店”那张小方桌边上把叔叔的账本拿走。他们两个跟着老余左冲右撞,跟人又推又打,挤出了中华路。
徐冬河跳上了老余电瓶车后座,李致知坐在前面。那辆破电瓶车载着三个人在月山路甩尾转弯的时候差点翻倒。海风呼呼灌过来。老余还在大口喘着气,边喘气边说:“你们真的完蛋了。”
李致知举起手里的东西,大叫:“和他同归于尽!”
老余骂道:“他妈的,我看不到路了。”
他们把车停在江边歇气。李致知和徐冬河并排靠坐在围栏边。老余趴在栏杆上点了支烟。老余说着:“我欠他很多钱。”当年余姐杀了爸爸妈妈本来应该被送进精神病院。但是她不想去。她又哭又叫地求老余不要让他们带她去精神病院。她想和弟弟住在一起。
为了这件事,老余需要钱,需要人脉帮忙,后来他就找到了闻家升叔叔。所以他说:“反正不可能和他同归于尽的,账本都是用暗话记的。那么多年了,他有的是办法...”
李致知正低头看着同一只蚊子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又在徐冬河手臂上咬了一口。他点点徐冬河的蚊子包说:“我小学的同桌说同一只蚊子咬一个人一口,再咬另一个人一口。他们就会永远在一起了。”
老余无语地和徐冬河:“你给他挂号看看病吧。”
他掐掉了手里的烟,说了声:“我们先回去还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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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那天的结尾是老余做担保,让徐冬河和李致知跟着他做事,也是帮闻家升叔叔做事,还够五万块为止。他说徐冬河明显比叔叔现在那班人都能打得多,送货肯定用得上。
李致知把被他抓得汗涔涔的账本还回去,还小声嘀咕了句:“看都看不懂,怎么不用电脑做账啊...”叔叔差点反手给他一下。
他们再次坐上电瓶车,骑过寂寂无人的街道。李致知困得眼皮耷拉下来。整座港口小城好像也在睡梦中沉沉地翻了个身。老余逆着风大声问他们:“你们俩是亲兄弟?”
徐冬河大声回答:“不是啊。”
老余说:“那你们什么关系啊。你干嘛帮他还钱。”
李致知大声说:“他是我‘前夫’啊!”
老余没再问了。后来他也比较喜欢温和迟慢的徐冬河,背地里叫天真古怪的李致知“哪吒”。李致知又因为老余脾气臭,嘴唇长得很厚,背地里给他取了绰号叫“虫虫鱼”,一种嘴唇很厚的鱼。
电瓶车在某个十字路口停下来。徐冬河看着没有几辆车经过的市中心主街,心里总有种这一幕似曾相识的潮湿的失落感产生。以后他会在某本书上看到,当人感到自己无可避免的命运即将来临的时候,就会提前感到心酸。李致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转回头把下巴搁在老余肩头问他:“徐冬河,今天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你阿姨家睡一晚吗?我不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