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他感到左肋一阵剧痛,他被刺中了。
对攻击者来说,只要胡乱挥刀就行,而对躲避者来说,每一次闪避都要用尽全力,被刺中是迟早的。
“刷——”
肋间一凉,那把刀又抽了出去。
方思弄知道,下一刀又要来了,而且将是致命的。
他就地一滚勉强避开,也离开了一直用手摸索着的岩壁。
“刷!刷!刷!”
血手女已经掌握了他的位置就不会轻易放过,一刀一刀没有停歇,方思弄忍耐着肋间的剧痛,在黑暗中狼狈地躲避着,在黑暗中他看不到,自己已经离可以指引方向的岩壁越来越远。
他试图压制自己的呼吸,让自己隐藏在黑暗中,可一直失败,因为心跳太响。
很快,他的左边肩膀和右边膝盖又相继挨了两刀,好在伤口不深,不影响他活动。
忽然,视线中再次出现一星白光。
他无暇思考太多,这一点人就像虫,在黑暗中追逐光芒就是本能。
他向着那一抹亮光飞奔过去。
血手女依然在追逐他,他听得见身后的脚步、呼吸和挥刀声,忽近忽远。可他不敢停步,不敢回头,只一个劲儿地往前跑,追着那点白光。
他听见自己剧烈粗粝的喘息声,喉咙和肺部像是有火在烧,浑身肌肉紧绷到极限,发出撕裂的疼痛信号,到后来越来越沉,如同灌了铅,但他一刻也不敢停下来,恐惧和求生欲驱使他咬紧牙关,不顾一切向前跑。
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意识几乎都模糊了,可能是缺氧的缘故,理智在渐渐远离,头晕和耳鸣的感觉不断加剧,汗水和泪水混合着流进眼睛,视野变得狭窄而迷幻,周围的景物仿佛在快速旋转。
而正是这样迷乱的视线,居然让他在一个促狭的瞬间辨认出了那抹白光的轮廓——
那并不是一道光,而是一个人,一个发光的人,一身白裙,长发披散,有纤细但有力的腰肢和修长的双腿,平直的双肩有着似曾相识的线条,如同陡峭的山峰,锋利而凛冽,有着这样一双肩膀的人,好像能永远骄傲挺拔。
那好像是……
他听见自己脑子里划过阵阵尖啸,伴随着强烈的刺痛,而这疼痛又让他短暂地感觉到活着与清醒。
那好像是……玉茵茵。
不,不是好像,那就是玉茵茵。
不知道是他跑得更快还是玉茵茵变慢了,总之他与对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也就看得更清楚,至此确信无疑。
此时他忽然想起玉求瑕的脸,在回忆中带着沉痛而无奈的笑容说着:“我感觉他们并没有死,我们还会再次相见。”
这句话好像是一口命运之钟,跌宕起伏峰回路转,在噩梦中静默等待将近三十年,“嗡”的一声咆哮,被狠狠敲响。
方思弄感到不寒而栗,却更加竭力地奔跑,想要抓住玉茵茵。
为玉求瑕,为自己,为被这个“世界”的谜题裹挟着的所有人,他得抓住她。
可他追不上。
从某一个瞬间起,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就再没变过。
他追着她,不知道跑过了多远的路,她身上发着光,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那光算不上很亮,却照亮了沿途的一些场景。
声音也回到了这个寂静的世界,他开始听到一些莫名的声音,低语声、脚步声、甚至是轻微的笑声。它们愈演愈烈,与扑面而来的场景一样向他倾轧下来,如同雪崩或者泥石流——
不是真的雪崩或泥石流,而是画面,是幻影,不阻挡他的行动,却无异于一场精神上的凌迟:
他看到了很多个血手女,有蹲在地上抽肠子的、有站在窗前耷拉着肩膀的,有侧躺在床底下的;还有浑身金箔的血尸,她们尖叫着在地上爬,身后有许多猪一样的怪物在把她们往后拖,她们还在挣扎,疯狂地向前伸手想要抓住什么,而她们眼前唯一的东西就是方思弄的脚踝;看到了变成树的女人,用树根和藤蔓杀死一个个过路的倒霉鬼;看到叫着“爸爸”的小女孩脸上诡异的笑容,以及那个笑容延伸出去,正对着的一面破碎的镜子……
他不知道他是更清醒了还是更混乱了,不知道是看到的还是想象的——
他依然在奔跑,可在臆想的场景中他站在原地,听见隔壁此起彼伏的亲吻喘息声,知道那是爱人在与别人苟合。胸腹间怒火中烧,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而他正面对着坐在床上向自己伸出双臂的女儿,她有一张可爱而无害的脸,脸上的笑容却叫人毛骨悚然。他被骇得后退一步,恰巧在床边那面破碎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确实是自己的脸,他很确定,但那张脸不是方思弄,而是余春民。
——他不是方思弄,而是余春民。
——所以隔壁那个出轨的人,不是玉求瑕,而是余春民的爱人。
他忽然理解了这件事,再回过神来,发现周围的黑暗已然不再是黑暗,黑暗中出现了一栋森严的建筑,他现在就奔跑在这栋建筑的走廊上,玉茵茵仍在前方。
他明明没有亲眼看到这栋建筑的外观,而是直接“空降”在了它的走廊上,它的形象却很轻易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因为他的确来过这里,可即使在现实中他也觉得这条走廊阴森恐怖、鬼影幢幢。
身处其中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像一只幽灵,而现在,更像幽灵的显然是另一位——奔跑在前方的姑娘。
这里是,玉家大宅。
人一旦进入建筑后,就与身处黑暗的旷野中完全不同了,除了提供温暖以外,遮挡视线也是建筑这种造物的特色。
走廊很直,但不可能无限延伸,到了拐弯处,玉茵茵一转,就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等他转过那个拐角,玉茵茵却不见了。
他站在走廊的拐角喘息,巨大的寒意笼罩了他。
他认出现在自己身处的应该是二楼,站在原地思考片刻,他去了二楼玉求瑕的房间、玉求瑕之前安排给他住的客房,以及玉茵茵的房间。在现实中,玉茵茵的房间一直是锁上的,在这里却畅通无阻。
没有人。
他又检查了其他房间,把一楼二楼转了个遍,都没有人。
最终他又回到了那个拐角,面向了通往三楼的楼梯。
三楼是玉求瑕父母的空间,是玉求瑕厌恶的禁区,这种厌恶也传染给了他,除非万不得已,他并不愿踏足。
他做足心理准备,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
一边走,他一边回忆起了玉求瑕讲述的,在露台的沙发上看到虚幻的母亲的尸体的那一幕。
他来到了三楼。
就如同玉求瑕的讲述在他脑海中构建的画面一样,清寒的月色笼罩了这层楼,露台整个呈现一种灵地般的幽蓝色,那只沙发停留在氤氲的蓝光中宛如一口棺材,一个人影坐在上面,背对着他,长发如瀑。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他认出来,那是玉求瑕。
第169章 十三人23
除了那方露台外, 三楼的所有家具都用白布和防尘袋罩着,显然已是许久无人居住。
如果这是一个与现实相连的幻境,那应该也是发生在玉求瑕的父母去世之后。方思弄脑中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随即又想到:那在他们去世之后,玉求瑕一个人坐在这里,又在想些什么?
“玉求瑕……”
他迟疑地叫出对方的名字, 并没有得到回应。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慢慢走了过去。
距离玉求瑕越近, 他能看到的细节就越多,随着角度的变换,他能看到刚刚被玉求瑕的身体挡住的小桌, 上面躺着一只打火机、一块被戳得像刺猬一样的烟灰缸、和一个停留在拨号界面的手机。
手机拨出的是一串号码,没有备注, 连接没有很久,屏幕一跳, 显示拨号中断。
玉求瑕似乎并无意外, 伸手又按下了一个拨出键。
同时, 点了一只烟。
方思弄意识到,这片露台迷离氤氲的氛围, 并不完全来自于月光,还有这一缸香烟的营造。
很快, 拨号再次中断。
玉求瑕又一次拨出。
等方思弄走得足够近时,他便能听见手机外泄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玉求瑕在反复拨打一个空号。
愣神间,玉求瑕已经又拨了出去。
短暂的连接后,依然提示为空号。
玉求瑕再次拨打。
此时方思弄已经绕到了他的正侧面, 可以看到玉求瑕的脸和表情。
而在看清的那一刻,方思弄只觉得如坠冰窟。
玉求瑕精美的面容在月色和烟雾中如同一尊玉雕观音像,望着夜色,两眼空空。
那一瞬间方思弄确信,这不是玉求瑕,而是一个披着玉求瑕的皮的怪物。他见过玉求瑕所有样子,从大学时的锋芒毕露不可一世,到后来发现他埋在骨子里的自我毁灭的欲望,见过玉求瑕温柔的、沉沦的、动情的样子,甚至也有痛苦的、绝望的、神经质的一面……
可绝对没有这样的。
像一个无机质的东西窃取的人类躯壳,无爱无恨,无悲无喜,在深寒的月色中拨打着一个永远也不会接通的电话,如同在执行一段提前设定的程序。
甚至,因为那张脸过于对称精致,便更透出了一种似人非人的森然死意。
方思弄感到自己的胃部一阵痉挛,他想吐。
他现在已经几乎站到了玉求瑕的正面,玉求瑕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应该是完全看不到他。
他就站在那里看了玉求瑕很久,看着他一遍遍拨打那个电话、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咳嗽声先是比较零碎,后来玉求瑕咳得越来越辛苦,人都咳得伏到了沙发上,还是腾出一只手继续拨打着电话。
看来这具躯壳的肺也不是很好,方思弄想到。
“啪啦!”
巨大的破碎声,玉求瑕忽然暴起,将烟灰缸砸了。
方思弄猛然一惊,太阳穴一阵刺痛,身形也跟着摇晃。
等他回过神来,便看到了叫他心惊胆战的一幕——红色,好多红色。
玉求瑕用一块烟灰缸的碎片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鲜红的血一股一股地从伤口涌出来,而为了划下这一道伤口,他撩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手臂,方思弄看到了上面层层叠叠、新旧交错的伤口。
毫无疑问,玉求瑕在持续性地自残。
那一霎那,那条玉白的手臂上蜿蜒而下的血,和它上面密密麻麻的伤口,与现实中的画面重叠了,方思弄只觉一股心血冲上大脑,来不及思考别的——譬如这到底是玉求瑕还是伪装成玉求瑕的怪物——直接扑了上去,试图按住玉求瑕要继续自残的玻璃片和还在流血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