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课依然是自习,再下课之后就是午餐时间。
在所有人都往外去食堂时,有一个人却逆着人流往前,在路过前排一个座位时,被方思弄一把拉住。
方思弄看着他,问:“桑滁,你要去哪?”
桑滁向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走啦,回家啦。”
说完,他的手就从方思弄手中滑了出去,像水一样。方思弄盯着自己张开的五指,又看向桑滁的背影,在他的眼中,桑滁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对,但实际上,桑滁已经瘦得只剩下骨头,根本抓不住。
桑滁晃晃悠悠地,走向了讲台旁边的阳台。
方思弄回过神来,跟了出去。
一踏入阳台,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世界的一切纷杂都远去了,这里只有安然的静默。
桑滁站在栏杆前,蓝白色的校服被风吹起,听到身后的动静,他转过身来,头发和眼神也被风吹起,与雪白的梅花花瓣飘向了同一个方向。
方思弄掐紧兜里的定魂符,甩了甩头,用尽全力抵抗着一种不知道哪里来的抑制他说话的力量,叫道:“桑滁,你去哪里?你不是要回家吗?”
桑滁略微歪了歪头,表情很空茫:“回家?对啊,这里就是我家啊——”
方思弄看着桑滁,一时间感觉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不止是一个人了,而是千千万万人,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有千千万万道回声。
忽然,方思弄感觉手心一痛,应该是掐破了,或许正是这种痛感,让他找回了一点身体的控制权,他忽然向前一扑,抱住了桑滁的腰,猛一发力,将桑滁往回拖!
他倒退出阳台,桑滁瘦得像一个衣架子,轻飘飘的没重量,被他一拖就走,他以为很容易,没想到临出门了,桑滁忽然用两只手拉住了门框。
明明是枯枝般的两只手,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量,方思弄竟然拖不动了!
“哥!怎么回事?!”
很快,方思弄感觉身后也有人拖住了自己,是蒲天白。其他人都没去吃饭,还在教室等他,见状蒲天白最先冲过来,然后是吴俊明——这家伙还在这里是方思弄没想到的——接着是其他人。
方思弄无暇多说,只能吼道:“把他拖出来!”
于是,方思弄、蒲天白、吴俊明和余春民抱成一条虫往后拉,李灯水和花田笑则去扳桑滁的手,经过数分钟的僵持,终于将桑滁拖回了教室!
“砰!”花田笑很有灵性地踹上了门。
负责拖的那几个人也摔了个人仰马翻。
方思弄因为被蒲天白垫了一下,率先爬起来,看向压在自己腿上的桑滁,和他后背上一大片紧贴衣服的白梅花瓣。
阳台上的氛围就像异世界一样,现在门一关,一切都不一样了。
方思弄忽然意识到,刚刚那千千万万道回声,是这些花瓣们发出来的。
桑滁似乎刚刚摔懵了,几秒后,又自己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又要去阳台。
方思弄一把又把他拉回地面,压在身下,同时招呼其他人:“过来!过来!帮我按着他!”
其他人自然听方思弄的话,都来拉桑滁,虽然刚刚他的力气大得已经很过分了,但现在看他被方思弄按在地上又瘦成那样,都没敢用太大的力,差点让他掀翻,之后便都用全身力气压在他身上。
方思弄喘着粗气站起来,说道:“帮我按着他!不能让他再去阳台!在这里等我!”
第84章 无脚鸟19
现在所有人都在往食堂走, 方思弄逆着人流,来到了1号楼。
他要找玉求瑕,但要在人流如织又混乱不堪的食堂找个人太难了, 他打算到七班去等。
他爬上五楼,来到七班后门,发现玉求瑕没走。
玉求瑕还坐在座位上, 元观君站在他桌子旁边在跟他说话,井石屏则坐在他旁边最后一排的空位上。
方思弄看到元观君放了一袋跟给他那袋一样的饼干在玉求瑕桌上, 隐约听到她在说:“那我去给你带饭,你想吃什么?”
方思弄把轻飘飘的书包甩到身前,从里面的一堆符纸中掏出几张“定魂符”, 走过去往元观君和井石屏手里一人塞了一张。
他刚刚也已经给3号楼的所有人没人发了一张,除了对桑滁, 对其他所有人都多少有点效果,吴俊明甚至能回想起来, 在这个世界见到的父母与他现实中的父母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本来还要给玉求瑕一张的, 但对上玉求瑕的眼睛, 他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
元观君和井石屏在接触到定魂符之后,浑身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会儿。
先“醒”过来的是元观君, 她的表情在一个瞬间完全变幻,从一个懵懂天真的高中生变回了平常的样子, 对着自己手里的那袋饼干发出“啧”的一声。
片刻后,旁边的井石屏也开口道:“这个世界能篡改所有人的想法和记忆?”
玉求瑕却盯着方思弄手里的一叠纸:“这是?”
“桑滁画的符,有强化灵魂的效果。”方思弄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三人,最后又落回玉求瑕身上,说道,“长话短说, 桑滁要‘消失’了,我们必须马上出去。”
元观君与井石屏皆是一怔:“你找到出去的办法了?”
方思弄从兜里掏出一把白色的东西,放在玉求瑕桌上,因为动作带起的气流,有一些还飞散起来。
“这是……”元观君凑近来看,“……梅花?”
“是。”方思弄说道,“但你再仔细看。”
元观君弯腰去看,井石屏也把自己坐的椅子拖了过来,伸手捻起一片花瓣。
这时玉求瑕发现了端倪:“形状。”
“没错,梅花的花瓣一般呈椭圆形或倒卵形,但这些花瓣的尖端,都有一条带状突起。”方思弄忽然拉下自己的校服拉链,然后拽着里面那件T恤的领口一扯,露出了半边胸膛,“跟这个印记一样。”
元观君和井石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印记,之前他们已经在自己身边的同学身上打探过,每个宿舍都或多或少有出现了印记的人,但他们没想到在方思弄身上也出现了。
这时方思弄又问:“你们身上有吗?”
危机关头,也无暇拘泥,井石屏直接跟方思弄一样扯开了自己的领口看,元观君转了个身背对着他们,也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片刻后,他们都确认道:“没有。”
没人问玉求瑕为什么不看,他们都以为方思弄和玉求瑕早已经彼此知晓。
“跟我想的一样。”方思弄接着道,“进来这里之后,我一直觉得我忘记了什么,或者说忽略了什么。现在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些梅花。”
“我一开始是掉在梅花林里的,我当时潜意识里觉得这些花瓣有些奇怪,但没有放在心上……其实提示一开始就给到我们了。”
元观君道:“什么提示?为什么你身上有印记我们没有?”
“我这个印记,是出现在我妈给我打完电话,让我选理科之后。我当时觉得非常荒谬,而且也对学习成绩产生了一种绝望情绪。”方思弄道,“而据我所了解的,其他有印记的人,一个是我室友夏良才,他是因为知道了家人怕影响他成绩而隐瞒了将他带大的爷爷去世的消息之后,出现的印记;我的另一个室友韩琪出现印记则是因为他在上周去了3号楼;以及,桑滁——”他在刚刚拖桑滁的时候扯到了桑滁的衣服,看到了桑滁胸口上的印记,“也同样有一个印记。”
井石屏道:“所以?”
“我姑且推断为:凡是因为末位淘汰去了3号楼的人,都会被打上印记,而我和夏良才,则是在没有去3号楼的时候出现了印记,这是因为我们都对这个体系生出了怀疑情绪。”方思弄道,“‘出现印记’是怀疑的开始,‘变瘦’却是怀疑的加剧,我指的不是犯错接受惩罚,一次蒸发三分之一重量的那种‘变瘦’,而是在没有犯错的情况下,自发的,开始变瘦——就像我,和桑滁一样。”
“我开始变瘦,应该是在昨晚到今早之间,因为、因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但很快接上,“因为我以为玉求瑕不会回来了,所以我对‘出去’的欲/望也减弱,对进到这个世界以来一直折磨着我的‘学习’也丧失了兴趣——这是我变瘦的原因,因为我脱离了‘体系’!”
“而桑滁,却是从去到3号楼之后就一直在变瘦,跟韩琪以及连田那种一下子就瘦三分之一的‘惩罚’不同,桑滁是慢慢瘦下去的,以至于到了一周之后的今天都还依然活着,至于原因……我猜就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进入过这个‘体系’。”
“所以,有‘印记’的人,要么是被淘汰出了这个体系,要么是自己发现了这个体系的不合理。”
井石屏道:“你一直在讲的这个‘体系’,究竟是?”
时间紧迫,方思弄也只有隐约的想法,现在要他条缕分明地把这些想法和感觉说出来,他是不能的。
此时,玉求瑕忽然开口道:“科举制。”
在场另几人,包括方思弄在内,都露出一种恍然的神色。
是的,这样就说得通了——那个从进入这个世界以来就一直压抑着所有人的“体系”,催促着人努力、奋进、学习,不管不顾往前冲。
是科举制啊。
宋代的文人看到了向上的曙光,光耀门楣的愿望催逼着他们不停向前,家中祖祖辈辈多少代人才能供养出一个登科士子,寒窗苦读的文人承载了多少期待,而又有多少像赵五娘这样的妻子被抛弃家中……
那是一个时代无数寒门家庭的悲剧,而这股庞大的精神力量隔着千百年光阴在这个世界中重现,让他们这些外来人也在它的阴影下迅速被裹挟……
在这道洪流中,哪怕有些人并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也依然随着大流,卯足了劲儿地往前跑。
玉求瑕忽然笑了一下,眼中亮起一阵光芒:“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一直找不到主角。”
元观君问他:“你现在找到了吗?”
“我们知道《琵琶记》是高明根据民间戏文《赵贞女蔡二郎》改编的,这个戏本子原本讲的是一个经典的‘负心汉’的故事,蔡伯喈也是一个人憎狗嫌的负心汉代表,但在高明之后,这个人物形象被彻底扭转——负心郎不负心,可高明又并没有改变蔡伯喈再婚另娶的事实。”玉求瑕的语速越来越快,“那我们首先要知道,高明是为什么要改编这篇戏文?为了将一个人憎狗嫌的负心汉拉出泥沼?”
众人已没有打哑谜的时间,井石屏直接问道:“为什么?”
玉求瑕:“他是为了把、自、己、拉、出、来!”
“在《琵琶记》出现前,当时民间最流行的戏文就是婚变剧、负心汉,原因是当时很多下层的读书人,经过科举考试以后,飞黄腾达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也就出现了许许多多类似的故事。所以读书人,在当时的民间风评不佳,甚至有可能跟普通百姓处在一个对立面。”
“在这种情况下,高明写下了《琵琶记》,选取了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天打五雷轰的负心汉角色——蔡伯喈——写下了这么一个围绕‘三不从’展开的故事。”
“高明最终给了《琵琶记》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即牛小姐善解人意,让蔡伯喈与赵五娘夫妻团聚,最后两女共侍一夫,牛丞相也回心转意,同意蔡伯喈携两位妻子回家乡守墓。”
“可这个结局真实吗?当然不,能达成这个结局,靠的是赵五娘抱着琵琶苦寻,靠的是牛小姐的宽宏大量,靠的是牛丞相的最后妥协,跟蔡伯喈本人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蔡伯喈是个完全没有主观能动性的主角,他的一生被‘三不从’生生框死其中,他曾经提出过自己的愿望——侍奉双亲,夫妻白头,可最后的结局,是他想要的吗?”
“蔡伯喈想辞试、想辞婚、想辞官,他也提出了他的要求,但是一旦碰壁他就妥协,绝不会以死相争。他用一种苟且的方式去接受现存的制度,忍辱负重、忍气吞声,而这种方式造就了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就是一种行为和思想上的割裂,在行为上他一直在妥协,而思想上他充满自责愧疚,他是无法解脱的。虽然最后他拥有了一个看似圆满的结局,但真的是这样吗?他真正的结局是什么?”
“是父母双亡,是与发妻‘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也成空谈。他获得了荣华富贵,可最初的誓愿一个也没有实现,并且终生遭受良心的谴责与拷问。”
“就这样,高明把蔡伯喈这个形象从一个十恶不赦的负心汉扭转成了今天这个可悲可怜的样子……他是为了洗白蔡伯喈吗?当然不是!他是在发出属于高明自己的呐喊!”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既找不到蔡伯喈,也找不到赵五娘。”玉求瑕的眼睛亮得像盏灯,“因为这里本来就没有蔡伯喈或者赵五娘,这个剧本的主角,并不在这个剧本里。”
“《琵琶记》根本就不是在写蔡伯喈和赵五娘,而是在写高明自己!”
第85章 无脚鸟20
元观君睁大眼睛, 喃喃道:“主角是高明,那高明又在哪里?”
她顺着玉求瑕和方思弄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桌上的梅花瓣。
“梅花?”
“你之前有提到过, ‘病梅’这种形象象征着宋朝之后整个知识分子群体,而高明和《琵琶记》,无疑是这种形象的开端鼻祖之一。”玉求瑕道, “中国戏曲向来是以意象见长的,与西方戏剧重情节冲突的特点相比, 戏曲的情节都比较简单,甚至虚幻。所以在戏曲中最重要的不是情节,而是意象。”
元观君接道:“你认为梅花是这个意象?”
方思弄开口:“那不然呢?为什么这个好端端的学校旁边会长着一片梅林?季节完全对不上花却全部开着?还有这个琵琶一样的花瓣形状, 这么多暗示还不够明显吗?”
“好吧,好吧。”元观君微微举起两只手, 表示她在这个问题上暂时妥协,“那假设这个世界的主角是一株梅花, 那你们想要怎么样?我们怎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