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早已没有联系方式,失去对方的动向很久,徐睿弯着腰把矿泉水捡起来,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戴着一张面具:“最近如何?”
“还行。”彭予枫大方地回答,“现在在杭州工作。”
徐睿沉默片刻,他定定地望向彭予枫,似乎没有刚刚遇见他时那么惊喜,只是说道:“哦,那挺好的。我在二战考研。”
彭予枫想,徐睿变得好陌生,他好像很难再记起以前的他是什么样子了,于是更加仔细地打量起徐睿来。
两人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下,徐睿又说:“我正打算回家呢,出来散散心的,顺便看看朋友……我在家那边租房子复习,一个人……去年差一点上岸,今年打算……”
徐睿坐在彭予枫的对面,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也没管彭予枫在不在听。彭予枫听了一会儿更加惊讶,他觉得徐睿的身上似乎有一种很久没接触人的胆怯和怪异。
徐睿说了半天,突然停下,彭予枫一下子没接上话茬,两人之间陡然陷入沉寂。
“嗯,复习得怎么样?”彭予枫找补道。
徐睿看了彭予枫一会儿,眼圈竟然泛起一圈暗暗的红。彭予枫怔愣在原地,不明白徐睿到底发生了什么。徐睿像是莫名地挨了别人一拳,良久后才轻声道:“彭予枫,我最近确实生病了,是……”
“列车已到站,请旅客朋友们带好随身物品下车。”
彭予枫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上一秒钟他还在南京南,下一秒钟就到了杭州东,中间的时间不记得做了什么,像是无缘无故被人偷走一段记忆。
这一站不少人都要下车,彭予枫机械地跟着人群走,等电梯,在出站口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用身份证刷卡出站。
陈:[彭予枫,我看见你了。]
彭予枫的手机震动,他刚出来就看见陈礼延的消息,与此同时,几乎是同一时间,有个人从背后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陈礼延笑道:“彭予枫!”
今天的陈礼延穿着干净的白T恤,搭了条黑色工装裤,脚上的球鞋看起来十分帅气,他手里还拎着个苹果的购物袋,不知道是买了什么。彭予枫见到他,只觉得嗓子一阵发干,他的脑袋很晕,也不知道陈礼延是怎么在这偌大的车站里一眼就发现自己。
彭予枫勉强笑了下,说:“陈礼延。”
陈礼延一无所知,还是那个视频里的他,提议道:“走,你想吃东西吗?我们先吃个饭?”
彭予枫跟在陈礼延的身后,艰涩地说:“实在抱歉,我不想吃饭了。”
陈礼延回过头,没有为难他:“你不饿吗?那算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车,彭予枫坐了三回,每次似乎都是不同的情况。陈礼延开出去好久,彭予枫都不想说话,直到快过江了,在等红灯的时候,陈礼延有些担心地看彭予枫一眼,试探着说:“彭予枫,你不舒服?”
彭予枫用手捏了一下太阳穴,对着陈礼延笑了笑:“嗯?没……不好意思。”
彭予枫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状态,他能正常地听见陈礼延,也能正常地感知这个世界,可是脑子里一遍遍重复的全是徐睿在车站跟他说的话。
“彭予枫,我最近确实生病了,查出来是、是梅毒……我谁也不能说,我太丢人了。彭予枫,我压力很大,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彭予枫的脑海里变得空白,仿佛天空忽然有一道刺眼无比的光直直地打向他。他看着徐睿,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冷淡。接着,他站起来拉着周韬和妙妙让他带走的行李箱,很干脆地离开了徐睿。
他不会改的。彭予枫想。徐睿还是徐睿,没什么不一样,短暂流露出来的脆弱都是自作孽不可活。梅毒?怎么会是这种病。不,应该就是这种病。
恶心。即使他和徐睿早就没关系了,但彭予枫仍然觉得恶心。
彭予枫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到他黑暗的房间里,躺着,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去想。
累。太累了。感觉下一秒就要睡着了。
陈礼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焦急问:“彭予枫,你真没事吧?”
彭予枫摇摇头,刚要说话,忽然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干呕,他咳了一声,连忙用手捂住嘴,拼命地把恶心感给压下去。
陈礼延看了他一眼,叫他:“彭彭。”
彭予枫咬着嘴唇,直到感觉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试图用疼痛压住这突如其来的反胃,他缓了一会儿才说:“没事,我……不会吐你车里的。”
“我不是在意这个。”陈礼延沉默了一瞬。
他向右打方向盘,导航立刻暴躁起来,提示他已经偏离路线,陈礼延却快速找路边停下车。
彭予枫说:“陈礼延,你去……”
“……哪儿?”
彭予枫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陈礼延解开安全带。他走下车,砰得一下关上车门。车外的噪音随着车门的打开出现在彭予枫的耳边,然后又很快消失。
彭予枫看见陈礼延大步流星地穿过人行道,跨过花坛,走进一家便利店。大概只有几分钟,陈礼延手里抓着一瓶矿泉水,一瓶元气森林,还有一包薄荷糖,原路返回。
陈礼延上了车,把东西递给彭予枫,说:“喝点,我停一会儿再走。”
他甚至还买了一个空袋子,捏着边缘抖开来,手撑着放到彭予枫面前。
“要吐也没事,不怕。”陈礼延低声说。
彭予枫沉默地接过陈礼延手里的东西,愣了好久,都忘记自己有点儿恶心了。他看着陈礼延,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陈礼延,我是同性恋。”
第13章 薄荷糖
彭予枫这句话藏着许多潜台词。
他在好心地提醒陈礼延——我是gay,我是同性恋,你确定你还要做这些?其实没必要的。上次我也没有生你的气。你不用特地跑来道歉了。反倒是我,上次吓你一跳,让你觉得莫名其妙。你做这些……就不怕我喜欢上你?
可是彭予枫想说的潜台词都太尖锐了,他总是得委婉些。
陈礼延顿了顿,随后笑道:“这好像……不是第一次听说?你说过了,我知道了。”
“前几天我不是来找你道歉了吗?”陈礼延说,“上次我讲话没过脑子……我经常这样,讲话不过脑子。”
彭予枫看着他,不说话,默默地拧开手里的汽水瓶盖。
“这个味道很好喝。”陈礼延说,“我很喜欢,买过许多次。”
嗯?彭予枫看看手里的元气森林,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陈礼延的话题又说到汽水上面去了。是了……这是他的讲话风格……跟别人都不太一样。
“说实话……”陈礼延眼睛看着前面,没有等彭予枫回应,手摸了摸鼻尖又继续说,“是我之前太狭隘了,我只看见自己想看见的那一面。”
“之前那一出我闹得很不好。你知道吗?那天你下车之后,我感觉很内疚,虽然这也不是我第一次犯浑,但好好的把你丢在那边,还是太过意不去了。”
“而且你是宋景明学弟,你一个人刚来这边工作,家里人也不在身边吧?来了之后肯定也没什么朋友?”
“我就是觉得……很不好。性少数群体不是洪水猛兽,大家都是普通人。我以前没意识到这一点,也是后来慢慢才想到的。如果你因为这件事,对这个地方一起失望了的话,那更不好了……我会感到有罪。”
陈礼延一下子说了很多,彭予枫的注意力被他分散,汽水的桃子味道漫过他的舌尖,很甜,他的反胃感觉在慢慢地消失。
彭予枫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忽然失笑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你是这个城市的宣传大使吗?”
陈礼延偏过头,看见彭予枫的脸色好像没有之前那么糟了,仿佛也终于舒了一口气,语气变得轻松些许,笑起来,仿佛十分骄傲地说:“不是,我只是一个热心市民。”
“有认证吗?”彭予枫问。
陈礼延说:“热心市民?那倒没有……但我觉得有个认证也蛮好的。等等,我看看淘宝上能不能定制什么周边。”
说着,陈礼延竟然真的打开手机上的app,毫不犹豫地搜索起来。
彭予枫吃惊地看着他,说:“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陈礼延说:“嗯,我知道,挺好玩的,我下单了!”
彭予枫冲动买东西的时刻是睡觉前,卡里发下工资后带给他一种很新奇的满足感,他可以尽情地花钱,买以前想要的那些,不用再担心是不是要付学费和够不够吃饭。
但陈礼延的这种“购物冲动”还是太冲动了,只是想到什么好玩的,转头就去下单。
“给你看。”陈礼延献宝似的把手机屏幕朝向彭予枫,“我买了二十个。”
“二……”彭予枫哭笑不得,“二十个立牌?杭州热心市民?”
陈礼延说:“很可爱,等我放在家里,有朋友来的时候送他们当纪念品。”
放下手机,陈礼延和彭予枫还坐在车里,彭予枫手里的元气森林喝了一半,又和陈礼延东拉西扯,现在已经不怎么恶心了。
陈礼延看过来,目光落在彭予枫膝盖上的薄荷糖上。他侧过身,伸手过来拿走,笑道:“你是不是好多了?”
“好……好很多。”彭予枫说。
“这个试试。”陈礼延说,“这个牌子我也很喜欢。”
他修长的手指找到薄荷糖的塑料封,有一道方便拆开的缺口。彭予枫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放在陈礼延的身上……密闭又安静的车中,只有他和陈礼延,他也很难不去注意他。
陈礼延的指甲都修剪得很整齐,圆圆的。彭予枫最讨厌那些留长指甲的男人,觉得留了指甲的每只手都很脏,所以他的指甲从来都剪得很短,看来陈礼延也和他一样。
“喏。”陈礼延把薄荷糖的包装拆开,“里面是独立包装的小颗,你自己拿。”
彭予枫拿了一颗,陈礼延期待地看着他,说:“快吃。”
他的语气带着没有掩饰的热情,像个小孩子。彭予枫唔了一声,最终垂下眼睛,把那薄荷糖塞到嘴里。
“怎么样?”陈礼延问。
“嗯。”彭予枫感受了一下,“很凉。”
说到底,这好像只是一颗普通的薄荷糖。彭予枫想。但是因为陈礼延的动作和眼神,对他露出的笑,还有此时此刻他们停留在某个路边的车里……这颗薄荷糖好似又多出一些特殊的记忆。
彭予枫品尝着,等到这颗糖在舌尖彻底融化,彭予枫那阵莫名的恶心感也全部消失殆尽。
陈礼延又看着他,笑道:“你……现在喝一口元气森林试试。”
“嗯?”彭予枫愣了愣,“现在吗?我怎么觉得……”
“试试看。”陈礼延催促他。
彭予枫又喝了一口汽水,桃子的香味再次流经他的喉咙,但这回却不仅仅是甜了,汽水和薄荷糖的留下的清凉混合在一起,无比刺激地直冲彭予枫的脑门。他忍不住吸一口气,感觉嘴巴和鼻孔完全打开,太凉了,太爽了……有点头皮发麻。
陈礼延观察着彭予枫的表情,终于被彭予枫抓住藏在他眼睛里的一点恶作剧。陈礼延又笑起来,趴在方向盘上侧着头看他,说:“灵魂出窍了没?”
“有。”彭予枫等着那阵最强烈的感觉过去,也对着陈礼延笑起来,“飞上天了。”
又快要到傍晚。
天穹漂浮着细碎的薄云,没有规律地分布着,白昼的光线不再强烈,反倒变得温柔起来。
徐睿的事情像一个不好的梦魇,彭予枫被“困”住几个小时,路过的陈礼延恰好走过来,把他叫醒。彭予枫在高铁上做的梦,也在遇上陈礼延之后,被他买来的薄荷糖和汽水冲淡。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陈礼延坐直身体,忽然问:“能不能问下,你之前为什么觉得恶心?是不太舒服吗?”
他想知道吗?彭予枫想。是不是自己表现得还是太奇怪了。为什么呢?这个问题很复杂……陈礼延真的愿意听吗?他甚至没对周韬和妙妙说过这些。可能陈礼延听完,会觉得彭予枫的脑袋有毛病。但话又说回来,陈礼延本来就是一个奇怪的人。
彭予枫沉默良久,久到车里只能留下他和陈礼延不太明显的呼吸声。彭予枫看向陈礼延,发现陈礼延也在转头看他——他眼睛里的情绪是超乎想象的平静,他不逃避彭予枫的注视,夕阳又降落下来,夕阳似乎格外偏爱陈礼延。
薄荷糖的味道消失在味蕾,又有另外的感觉击中彭予枫。
彭予枫缓缓地呼吸着,移开自己的视线,透过玻璃看着窗外——他们停车不远处的地方正巧是某个十字路口,绿灯行,有一家人说说笑笑地穿行而过。父亲让小女儿跨坐在自己的肩头,母亲跟在他们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