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阳台的那张吃过烧烤外卖的小桌没有被收起,偶尔彭予枫喜欢开一点窗户站这儿抽根烟,最后再坐下来看看窗外的蓝天。
在这里住得越久,彭予枫越想收回最开始对这里的看法:安静,漆黑,没有声音。
不,他错了,即使是合租的隔断房,每个房间都有独立的卫浴,但彭予枫还是不断地能听见各种奇怪的声音。
先是最里面的一间房,二房东说租客是个程序员,在这儿住了三年。彭予枫发现这哥们经常打游戏打到很晚,可以根据他是否大声骂街来判断今晚的战况如何。
有一天晚上彭予枫听见程序员没有打游戏,而是在哭,哭的很凶,像是在和谁打电话。彭予枫发誓自己不是故意去听,但他还是听见了诸如“我不要和你分手”“想和你一直在一起”这类的嘶吼。
其次是住在另外一间房的姑娘,男朋友会在每个周五晚上准时过来,两人点很多外卖,一直要闹到凌晨。他们也喜欢打游戏,最喜欢玩的是动森,彭予枫经常听见小人在游戏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还有一些彭予枫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的事情。
比如某天夜里,三四点钟,他们住处的大门被人打开,有人走进来,想要继续打开某一间房的房门,却始终没有成功。那个人没有放弃,开始敲门。直到五分钟后,无人回应,这人便再次走出去,在夜里把大门关上。
彭予枫觉得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好像没有人去关心这个。
他不认识与他住在一起的任何一个人,这些人甚至不算他的室友,他们只是忙忙碌碌的蚂蚁,瓜分了付不起整套房租的回迁房。
彭予枫让徐睿的事情烂在了心里。
他没有对周韬和妙妙说,也没对以前他们认识的那群朋友说。
彭予枫在网上查这些年的传染病患病率,得到一个比他想象中要高的数字。看得久了,彭予枫下意识地去洗手,觉得精神上有一种诡异的难受。网上有人说,现在谈对象之前得让对方提供体检报告,彭予枫觉得这本不该赤裸到如此地步,人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论如何,秋天还是来了。
雨一场一场下,气温一点一点降。
周韬和妙妙在南京去看法桐,他们从苜蓿园地铁站走出来的时候拍视频给彭予枫看,金黄的梧桐叶洒满整条大街,人流占据车道,几乎所有人都在拍照。
“你们拍了吗?”彭予枫和周韬打电话的时候问。
周韬顿时大倒苦水:“当然拍了,不然妙公主要打死我。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现在已经可以进入找角度、指导姿势、拍照修图一条龙服务。”
彭予枫笑起来:“挺好的,挺有意思的,给女朋友多拍点好看的照片,是你的职责所在。”
“喳。”周韬的思想觉悟很高。
洗衣机停止工作,彭予枫去晾衣服,宋景明给他留下的衣架他还在用,也没有去买新的。放杂物的柜子上却多了一个搞怪的小立牌——杭州热心市民。
彭予枫抬手把衣服都晒好,眼神几次落在陈礼延硬塞给他的“纪念品”上。他看了一会儿,又摇摇头,不自觉地笑了笑。
“彭予枫,西湖就是我的妈妈。”
那之后的许多次,彭予枫经常想起陈礼延的这句话。有时候是在梦里,有时候是在傍晚。
陈礼延说,全世界他最喜欢的地方是西湖,待在她的身边,就像回到家。西湖真的“养育”了他,是他的精神港湾。这里太美了,当你感到世界很烂的时候,就来西湖看看吧。
彭予枫觉得,陈礼延已经化身成那一阵从苏堤吹来的夜风,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掀开蒙在他头上的一层黑纱。
而后,他竟然真的和陈礼延成为了朋友。
有关彭予枫的性取向和之前发生的那点尴尬,两人都没有再提,好像也变成了最不重要的事情。每回彭予枫想去杭州的某个地方,去问陈礼延准没错。陈礼延说,他差不多要把杭州都逛遍了,反正他每天都很闲。
彭予枫:[你的工作很闲吗?]
陈:[闲,我帮我爸收租。]
彭予枫:[你也是房东。]
陈:[也可以这么说吧。]
彭予枫:[房东平时要做什么呢?]
陈:[什么都做,说出来你不信,我经常去帮我的租客修马桶。有一家的马桶最难修了,那个按键我在实体店买不到,只能网购,等货到了才去修。]
彭予枫:[?]
陈:[还有修柜子、换灯泡,搬电风扇和洗衣机,收房租,带人看房。有的人让他不要养宠物,答应得很好,结果退租的时候我发现他家狗都快把客厅桌子腿啃没了。]
彭予枫:[……]
他笑得倒在床上,陈礼延浑然不觉,还在说那些他和租客斗智斗勇的故事。
原来上次他说,宋景明的房子又不怎么样,不如租他的房,不是随口说的。陈礼延每天出门时穿得很漂亮,开着车到处跑来跑去,其实是在做这些事情。
彭予枫笑完了之后又问:[所以你爸也是拆迁了很多套房吗?]
陈:[不是的,是以前投资买的。]
陈:[你在干什么?要不要一起出来喝酒?我在这里,是我朋友开的酒吧。来吗?我可以捎上你一起。]
手机上是陈礼延发来的定位。
彭予枫:[嗯……我今天想一个人逛逛,说不定晚上去?]
陈:[好吧。]
陈:[你改主意了跟我说。]
陈礼延的朋友很多,彭予枫只是其中一个,还是最近刚认识不久的一个。
虽然陈礼延经常找彭予枫聊天,也经常约他出来玩,但彭予枫其实只去过那么一两次。第一次是两人在他公司附近吃了顿烤鱼,算是暂时摆脱了快要吃腻的餐厅。
第二次是陈礼延想去动物园,彭予枫差不多是十年前去的动物园,想着去看看也可以,但陈礼延还带了其他的朋友过来,彭予枫就跟着他们一起去看长颈鹿。
他不算陈礼延的那种典型的朋友。
去动物园的那次,陈礼延带过来的还有两个女孩和一个男生,看起来都很年轻、很有朝气。彭予枫和他们加了微信,却从来没有单独聊过天。陈礼延说他们也是刚认识不久,是今年某一次看展览的时候认识的,于是后来便经常约着出来吃饭。
彭予枫感到吃惊,又想起他和印致远去素拓坐在大巴车上的那次,印致远和旁边的女孩说话。那时候他想着别人交朋友真容易,这句话放在陈礼延的身上,恐怕更要轻松简单。
大家都喜欢和陈礼延说话,他在人群中间,仿佛天生就是中心。
彭予枫换好衣服,穿上鞋,戴一顶黑色渔夫帽,拿着手机出去坐地铁。
他在微信上没有搪塞陈礼延,今天他是真的想一个人去逛逛。
他想去看西湖。
西湖三面环山,陈礼延那晚带他去的只是一小段。实际上,有太多的视角可以去看西湖。彭予枫出门前没想好要去哪里,但坐地铁的时候却点开微信看了看,按照陈礼延说的那个酒吧距离,彭予枫想着自己可以先坐到凤起路。
下来后他穿过龙游路,沙孟海的旧居就在这里。彭予枫进去看过,知道他是书法泰斗。但那间旧居并不大,彭予枫只走马观花地看过便出来,旁边还有新闻中心大楼,也浮现出一种怀旧的年代感。
彭予枫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报纸,但报纸总会让他想到妈妈。
小时候彭予枫生病需要在医院挂水输液,他妈妈总会抱着他,用自己的手捂着彭予枫输液的那只手,让他不要太冷。输液室经常有个瘦高的男人来卖报纸,因为无聊,大家总会买一份,彭予枫的妈妈也是如此。
再过去的路很好找,一直沿着北山街往前就行。
彭予枫远远地看着断桥,发现无论什么时候,上面的人好像都很多。他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走上断桥,一个是继续沿着北山街走。
陈礼延说,其实都差不多,最后都能走到想要去的地方,只是看每个人的选择是什么。
彭予枫做了选择,他没有上断桥,而是去爬宝石山。
宝石山不算很高,但有一段不算短的石阶,这里比断桥的人少。彭予枫走上去,还没有爬到顶点,但是透过树叶的缝隙已经能看见阳光底下闪着光的蓝色湖面。
彭予枫一个人坐在石围栏上休息片刻,也给周韬和妙妙发秋天的杭州。
妙妙:[好看!]
妙妙:[彭彭有没有喝秋天的第一杯奶茶?]
彭予枫:[没,上次的奶茶还是去南京周韬给我买的。]
他在三人小群里和妙妙闲聊半天,手机却在此时不停震动起来。彭予枫切出去看,发现还是陈礼延。
陈:[你还是来吧,大好的周末。]
陈:[一个人在家无不无聊。]
陈:[秋天的第一杯酒,不要错过啊。]
彭予枫弯起嘴角,又站在宝石山上往下看西湖,他回:[不是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吗?]
陈:[你想喝奶茶?也可以,我给你点。]
彭予枫:[酒吧不是不给外带酒水吗?]
陈:[我找个杯子给你装进去喝。来吧,我开车去接你。]
彭予枫:[其实我离你发的Abyss不算很远,我等会儿自己过去吧。]
陈:[你在哪里?]
彭予枫:[在全世界你最喜欢的地方……]
陈:[真的?哪个方向?]
彭予枫:[……的附近的宝石山。]
陈礼延安静片刻,他那速度极快的“正在输入中”暂停下来。
随后,彭予枫收到一条语音。他点开听,是陈礼延的声音,像是有点委屈:“你爬山怎么不叫我,那我在这等你过来。”
彭予枫听了两遍,后来又不知道为什么,反复地听了三四五六遍。
第16章 Abyss
Abyss,深渊。
这家酒吧的老板以前是陈礼延的高中同学,目前来说干什么都赔钱,开酒吧反而是赔的最少的那一个。陈礼延喜欢到他这里来打发时间,不少调酒师和熟客都认识陈礼延。
“最近在忙什么呢?陈礼延。”调酒师阿谭今天上班,对坐在吧台角落里的陈礼延打了声招呼。
陈礼延低着头,在快速地打字,头也不抬地应道:“又是我的呆瓜租客,把热水器搞坏了,我在找师傅过去给他看看。”
时间刚到饭点,对于喝酒来说还太早了。Abyss的灯只开了一圈,老板说先省点电。陈礼延染的那头金发已经洗了好多次,发根也长出新的黑发,现在他每天都看着头发不顺眼,想着再去全染黑。
阿谭劝他:“别染,忍一忍,染的黑色不怎么自然。”
陈礼延说:“我真的烦,之前挺好看的,现在变丑了。如果不去染,我就找个推子把头发推了算了。”
阿谭在吧台后面一边准备冰块,一边笑得快要打鸣。
其实也没有丑到难以直视的地步。只不过陈礼延对自己要求高,每天都认真地穿衣服,像只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
“欢迎。”门铃声响,阿谭习惯性地露出公式化的微笑。
有个穿着打扮很时尚的美女露了一张笑脸,往里面看一眼,问:“是不是还没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