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致远说您真辛苦,司机叹口气,说:“打两份工,为了早点安定下来。”
印致远说:“那你可真是太累了,兄弟。家里不帮衬吗?”
司机一哂,手指在方向盘上点点,说:“帮衬,但是帮不了多少,大头还是得靠自己。”
印致远继续跟司机闲聊,彭予枫插不上话,所以只能侧着头看外面的车流。
堵车太久,天色已经变暗,宝龙城并不远,但因为下班高峰期,前前后后还是开了一段时间。等到达目的地,商场的人更多。准确点说,是年轻人多。走进明亮的商场时,不知为何,彭予枫觉得像是走进了一头发光巨兽的身体里。
“啊,糟糕。”印致远有点懊恼。
彭予枫说:“怎么了?”
原来是印致远所说的那家粤菜馆还没有正式开张,两人扑了个空,想来也许是印致远记错了日子,只看见“敬请期待”的告示牌。
印致远过于尴尬,不太好意思起来,连忙打开大众点评,问彭予枫有没有其他想吃的餐厅。彭予枫说没关系,说了好几遍,印致远觉得才稍稍好一些。
彭予枫笑着说:“我没什么想吃的,也没什么不爱吃的,你选的我都可以。”
印致远很没创意,翻来覆去地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彭予枫一样,懒得去做选择,最后他说:“那……海底捞吃吗?我排个队吧。”
彭予枫说:“好。”
火锅很少出错,海底捞更是安全中的安全。
彭予枫不讨厌,每家火锅店都有不同的感觉。
两人又转头去海底捞,那边也很火爆,但是服务态度太好。他们就在外面的等候区等叫号——面前放着飞行棋,彭予枫随手扔了一下骰子,骰子在棋盘上旋转起来。
印致远还是觉得抱歉,说:“对不起。”
彭予枫的骰子停在了六,他说:“真不用。”
于是,印致远也开始和他一起玩起飞行棋,两人不认真玩,只是打发时间,或许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排解尴尬。
说是“约会”,但直到此时此刻,彭予枫也毫无感觉。现在想一想,反倒是昨晚他们在黑暗房间里的气氛要更好一些。
彭予枫又有点阴暗地想,他拿不准印致远的喜好,又或许……和同时喜欢“男人”与“女人”的人约会,还是超出了彭予枫的理解范围。说不好,这真的可以吗?彭予枫内心对印致远的好奇渐渐淡去了一些。
这么想着,彭予枫听到印致远在试图打开话匣子:“我妈……嗯,想让我一直留在这里,以后说不定他们也会搬过来。”
彭予枫一愣,倒是没有想到印致远会聊这种话题。
彭予枫说:“留在这里感觉压力还是挺大的吧。”
“是啊。”印致远笑了笑。
“也许可以先工作,晚几年再说。”彭予枫思忖着说。
印致远扔了一下骰子,同样是个六,他笃定地说:“我应该不会回家了,人往高处走嘛。”
彭予枫说:“嗯,你说得对。”
印致远说:“你呢?什么想法?”
彭予枫想了会儿,轻声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可能再等等吧。”
他的确不知道。彭予枫从没考虑过这些事情——他根本没考虑过以后的这些事情,一种人的社会化的模式,一种安全的生活,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在一个地方,而且是从老家搬过来。
一辈子。
对于彭予枫来说,这个词太过遥远和沉重。如果他能一眼看到自己既定的未来,彭予枫就会全然失去斗志,他似乎只能永远让自己活在无法确定的未知里。
所以,一切都太早了。
为什么印致远刚刚毕业就要想这些?彭予枫不是非常能理解。
最后,彭予枫笑了笑,带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耸耸肩说:“可能我会去不同的城市生活,然后选一个最特别的、最喜欢的地方,然后留下来。”
印致远听了,不以为然地说:“我以为你会很喜欢我们公司,毕竟在其他地方也未必能给到你这样的薪水和发展。”
彭予枫轻描淡写地说:“那不重要。”
印致远扬了下眉头,说:“那什么重要?”
这下彭予枫彻底回答不出来了。
商场里仍然人声鼎沸,噪音一浪接一浪地朝彭予枫身上涌过来,没有尽头,也不会有尽头。什么重要呢?彭予枫想不到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来这里是因为一份最高的工资,他还没开始真正的认识这个城市。
他们的号快到了,服务员看看手中的平板电脑,过来问印致远和彭予枫的号码。谢天谢地,终于可以适时地打断彭予枫和印致远聊不到一起去的话题。
印致远给服务员看一下手里的号,服务员举起手来,准备带两人过去。然而就在彭予枫也站起来的那一刻,他感到身边有个比他更快的人影朝着印致远跑了过去——
“印致远。”
那是个很瘦削苍白的男孩子,看起来年纪比彭予枫还要小,他跑过去拉住印致远的衣袖,眼睛里的眼泪像是忧伤的湖水。
“小君?”印致远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彭予枫更加错愕,他的第一个动作是又坐了回去,然后呆滞地看着印致远和那个男孩子。
“我给你打了很多电话,你为什么不接。”男孩子说,“我一直在找你。”
愣在当场的不止彭予枫一个人,还有海底捞的服务员,以及七八位同样在等待的年轻男女。
印致远的脸陡然涨得通红,简直是唰的一下,血色顿时涌上他的整张脸。他皱起眉来,表情有些不自然,想要甩开那个男孩子的手。
“我之后跟你解释。”印致远快速地说。
“印致远!”男孩子不依不饶。
“那你现在过来,过来这边我跟你说。”印致远改口。
印致远甚至没有看彭予枫一眼,就拉着那个男孩子离开了等候区,大家又默默地注视着他们消失在转弯处。彭予枫坐在那儿,一个扎着马尾的服务员女孩走过来,有点不知所措地对彭予枫说:“先生……”
“先喊下一位吧。”彭予枫说,“过号可以顺延是吗?”
“可以的。”服务员笑了笑。
彭予枫低头看着眼前的飞行棋,他投出去的骰子还留在原地。
有服务员过来帮他倒了水,还拿来新的零食。彭予枫面色如常地拆开,然后吃起膨化食品。
又过一会儿,有个小朋友蹦蹦跳跳地走出来,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她一定刚刚在海底捞过生日了。彭予枫之前见过,所有人都会围着寿星,所有人都在笑,好像你真的会获得巨大的幸福,好像你真的被人爱着。
彭予枫吃完手里的零食,喝完水,又坐了很久。
一直过去整整一个小时,九点半了,印致远还是没有回来。
彭予枫便站起来,决定不再等了。
第7章 最好不要和他扯上关系
很奇怪。彭予枫想。真的很奇怪。
这个刚毕业的夏天,发生许多和“吃饭”有关的惨剧——
陈礼延想要跟他吃饭,没吃成。印致远也想要跟他吃饭,还是没吃成。
彭予枫两次都被一些甜品和零食打发回家,心里的不爽倒是其次,胃的不爽实在是无法忽视。
回到家后,彭予枫报复性地点烧烤外卖,又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两瓶冰啤酒。便利店的老板悠闲地睡在一张躺椅上,几个硕大的冰柜放在便利店进门最显眼的位置。
“要袋子吗?”老板懒洋洋地问。
彭予枫沉着脸:“不用。”
老板说:“你自己扫码吧……哎,对,就是条形码照一下,然后再扫一下支付宝。”
彭予枫想,在超市里面有自助结账机就算了,现在连这种便利店的老板都懒得收钱。他想着想着笑起来,心情竟然变好一些。
再次上楼,彭予枫在夏夜的阳台上支起一张小桌子,坐在桌子旁边吃他的烧烤。等到胃里被食物填满,他整个人都变得暖和。空掉的啤酒瓶放在一旁,底部还有干不掉的水珠,很快凝聚成一团。
彭予枫惊奇地发现,他的心情完全恢复了。所以根本不是印致远的原因,而是他需要好好吃饭。
印致远的微信语音也是在这个时刻打来的,彭予枫接了。
“不好意思。”那一头,印致远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正常。
彭予枫轻轻打了个饱嗝,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一点,他说:“没事。”
印致远明知故问:“你回去了吗?”
彭予枫说:“回家了,在海底捞那边吃了很多免费零食,回来又点了烧烤。”
印致远说:“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
彭予枫说:“你男朋友?”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彭予枫觉得自己可能不该这样问。他险些脱口而出,不,当我没问吧,别为难了。
印致远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说:“不是我男朋友,只是……有时候有些寂寞。你能懂吗?就是……偶尔的。”
彭予枫立刻明白过来,说:“哦,好。我知道了,抱歉。”
印致远却还想继续聊,语气平静:“他是这附近的大学生,半年前我来这里实习时候认识的。当时说好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彭予枫替印致远感到尴尬,非常善解人意地说:“嗯,其实,你也不用解释的。”
印致远沉默片刻,轻声问:“我是不是很差劲。”
彭予枫很直接地说:“看人,在我这里的确很差劲。”
印致远短促地笑了一下。彭予枫听不出他在哪里,因为对面完全没有声响,可能印致远也回家了。彭予枫想,他和印致远的熟悉是有一种有限的熟悉,毕竟,他们平时也只在公司见面。如果不是这次素拓的夜晚闲聊,两人也不会这么快地想要出来吃饭。
仿佛过去很久,又似乎只有短短一分钟。彭予枫仍然坐在小阳台的凳子上,看着头顶的日光灯,窗外是慢慢安静下来的深夜。
印致远吸了吸鼻子,很郑重地说:“抱歉,彭予枫。”
彭予枫也真诚地说:“真不用。”
印致远笑起来,无奈地说:“我好像今晚一直在说抱歉,但好像你也对我说了抱歉。我们来吃粤菜可能就不对劲,它没开门,也许就是一种预兆。当时如果只要我们换个别的东西吃,可能就会错过这段,但其实海底捞也是我选的。”
彭予枫迷失在印致远一系列的“也许”和“可能”里,他轻轻皱起眉,拿起手里的打火机,啪的一下按出火,又快速地松开手。
彭予枫想了想,说:“不用这么想,这段很重要,我觉得现在对大家都很好。”
印致远说:“好的。”
彭予枫说:“早点休息吧。”
印致远又重复一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