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拜师求学,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幌子。那么他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是否太突兀了些。
事情发生的太顺,太诡异,倒像是刻意安排好的一般。明徽不经望向候在自己身侧目光却越发阴沉的燕斐青,顿时毛骨悚然的心惊。
“呵呵,那厮倒是个好赖不听,油盐不进的主,却又有些名声在外,我杀了他震吓一番边县的那群蠢蠹们岂不是正好。”
蜀王一大把年纪,望着侄儿苍白无血色的面孔,恶趣味的在正堂里走了一圈又回来,趾高气扬的说道,“我本想来个凌迟或是剥皮之刑的,再不济也要五马分尸来的来的壮烈些。但是你既然开口求了,我便给那姓严的留个全尸罢。”
明徽在惊愕之余回过神来听蜀王一通胡扯,却也更清醒了几分。这蜀王心性怎么跟个老小孩似的,说话的语气不似威胁,到像在开黑幽默玩笑。
怀王听着也是嘴角微微上扬,苍白的面孔上唯有一双眼睛还带着几分生气。他附和着蜀王应了句,“那皇叔许我见那严光龄最后一面可好,让他交代好后事,也死的平和些。”
“……”
蜀王犹豫了一番,像是了解自己所做的一切因果,却也是无可奈何的叹息。
背对着侄儿僵楞在原地,他像是念叨一个尘封在过去的往事,慢悠悠却不知对谁说的落寞,“我儿时在练武场上,是敬宣候亲手教授的兵法布阵,曾比亲兄弟还亲。我还未去就藩的时候,也总爱赖在霍家不肯回那冷冰冰的皇宫……可你看看,现在这世上记的他们一家的人还有几个。”
“去罢。那严光龄也算是霍家姻亲。这天下尽是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可我这次拼尽最后气力,也要给霍家出口气啊……”蜀王话里含着悲怆,声音发颤却站的笔直,一身威武的暗色盔甲在室外阳光照射下熠熠发光着。
怀王慢慢撑着扶手起身,约摸是蜀王话中意味太过直接,喉头股动间又是一阵腥甜翻涌,却被他用力忍下,只嘴角渗出点滴血色。
明徽听着,看着。不知为何,渐渐心里同样感伤起来。
人性是不可靠的。多么美好的秉性,都有它浅陋和乖戾的地方,都有翻覆和变化的可能。亦或者相反,看起来是张狂倨傲的人,心里或许也存了一份对他人的善念。
作为一个微乎其微的小人物,却意外窥视了一番权势争斗下的人性善恶。前世所学的辩证法在此时此刻提醒他,常人永远无法客观的分析自身的苦难,但可以在理性思维下共情他人的悲伤。一个人往往是黑白交织的,却只有上帝视角才能看清。
那么严光龄呢,自己也拼尽所有的勇气和执着来救他了。
可在他心里,自己是否跟陌路人一般毫无区分。
朝夕相处,调情亲吻,深夜里相偎怀抱中的温暖,执手相看时的柔软动心,难道只换来满不在乎的轻视。哪怕有那么一瞬间,严光龄肯干脆利落的透露出自身的险境,与自己划清界限,明徽都不会在此时此刻如此的心寒难过。
表面上的被贬,实则是一张阴谋的大网。从最开始的温情,都是虚情假意吗?
蜀王的探子一直在暗处监视着,等待时机动手,严光龄却放任他从始至终的亲近,全然没把他的性命安危当回事,想来让人不寒而栗。甚至怀王世子也能被当做一枚棋子养在身边为他所谋划。
为的是什么,是他自己仕途的前程,还是让人无法拒绝的权势地位。
明徽心想好在自己一向运气还是不错的,否则那日严府内院一地的尸体中,岂不是还要添他一个。
可说到底严光龄也没做错什么就对了,俗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唯有冷情冷性,把自己情感隐藏于表面下的的人才能真正把权利掌握在手心中。
倒是自己一颗洒脱安稳的平常心乱了,所以本就不该在这个封建朝代里有任何一丝逾越的真心才对。
明徽在脑海里复盘着,一路跟着怀王和众侍卫走到关押严光龄的内院房屋。
可见蜀王真是急不待见严光龄的,蜀王府几乎是金玉堆砌的富贵豪奢,但也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寻到的破乱柴房,推门而入时木框咯吱响的厉害,墙上的灰被风一吹,险先呛的怀王在嗑出一口血来。
明徽对严光龄冰冷无情的心思即感到恐惧,更多的确实无奈。可在对上那人的目光,心里还是只觉得难过。毕竟内里在阴晦,模样还是他最喜欢的成熟俊毅,就算现在一身染血的灰布麻衣,也难挡那股封疆大吏的跋扈威视。
严光龄望着明徽发红的目光,即诧异他的到来,又有了些许的心虚怅然。
“蜀王让我来送严大人最后一程。”
怀王望着眼前人的落魄,却深知其败絮下藏的金玉如何耀眼。从严光龄罔顾人伦算计长兄一家惨死,被贬至眉阳县起,两人之间便一直有暗信往来,还是借用了晖儿拜师的缘由。
近日来朝堂内部不断散布圣上病危的信息,蜀王身边安插的探子也笃定无疑,这便成了其义无反顾造反的最后一根导火索。
“明徽,过来。”严光龄没去理会怀王,目光中依旧未带多余情感,只是僵硬的抬手让明徽靠近自己。
挥之即来,招之即去,还真把自己当小猫小狗一样的打发。明徽现在恨不得冲上去跟严光龄来个生死对决,可念起这几月里对方手把手教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平和的面对世上的磋磨和不公。还有科考上进的门路,走出内心对于这个陌生朝代的桎梏,以及无数史书中积累的锦绣山河万里。
告诫他要警醒人心难测,点拨他要懂得悲悯,了解人生大义。
眼泪似是控制不住般点滴落下,明徽复盘这几个月来两人的相处,却又怎么也恨不起来严光龄对自己生死安危的不管不顾。
他真的太渺小了,在宛如崇山峻岭的严光龄心中,自己只是从他顶峰路过的燕雀。
或许经此后,严光龄再也不会记得曾在眉阳县里,有一个每天费尽心思去闹他,见不得他愁眉苦脸后去逗他开心的人罢。
明徽步伐沉重的走了过去,顶着一双像是在水中浸泡后的眼眸,抓起严光龄的手腕恶狠狠的咬了下去。直至出了血,那股压抑在心头久久无法散去的难过方才有了疏解。
严光龄难得瞧见小狐狸崽子还有如此落寞难过的时候,只抬手轻抚对方散落在耳际的碎发,道了句,“你还活着便好。”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写群像文怕写不明白,删掉重写加了点细节嗷嗷!!
第73章 落幕
怀王觉得眼下氛围有些不对劲,轻咳两声后抬头望了望春日时正午还不算太过耀眼的阳光,掐算着时侯将至,终于现出了真实目的。
“燕斐青,邱甫带领的数百俞家军皆是江浙抗倭时练武场的教头,这几月来一直侯着,现已在蜀王府外等候多时。这次从王府带出来的既是你手把手练出来的兵卫,现在便动手吧。”
好一个里应外合。
明徽背对着燕斐青,眼泪盈于眶中,露出一抹连自己都说不清是悲凉还是酸涩的苦笑。
燕斐青果然也是这无数权谋算计中的一道暗扣,或许从最开始的那封信里便只有一半的真情实意罢,明徽不想细纠。所有一切来的太快,太顺,让人茫然无措,让人惊骇失望。
唯有自己如一张白纸般干净的有些近忽白痴。所有巧合和意外在此时此刻终于获得了所有的解释,结局圆满。
“是。”燕斐青瞳孔骤然收紧,应声半屈一膝,下跪行军礼。他抬头望向明徽不断颤抖哽咽的背影,黯然从怀中掏出一枚早已准备好的铜哨。
似鸣鸟高昂尖锐的声音顷刻间震破云霄,高低奏响间宛如高空飞快落下的枯黄竹叶,却带着无尽的杀意和深不见底的萧瑟,对内外传达着蜀王府中情况。
明徽从未过问过燕斐青离开的六年里经历了什么,他这个人只注重将来,不愿意回顾过去。可一个将死之人能攀上燕将军家的高枝,被收为义子在军中拼杀,随后任京城兵马司指挥使,其中又付出了多少代价而无人知。
候在外面的蜀王府侍卫见情况异样,刚想出声询问,燕斐青似早被训练出的敏捷和嗜血,抬手夺过对方佩剑,一刀割喉,继而在眨眼间又把兵器刺穿另一个侍卫的心肺。
虽是最普通不过的仆从打扮,粗布麻衣难挡杀伐果断的戾气。
那双粗糙却温暖的,十指相扣时安抚自己情绪的手掌中握着冰冷的刀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燕老将军在前线打仗时,军中设置了一支名为夜鸮的斥候,这群人训练有素,专干刺杀探路的脏活。后来燕老将军回京换防,夜鸮的人便分散去了三大营或兵马司任职。这趟差事,是燕斐青特地求来的……”
明徽听的头疼,呜咽着捂住双耳,整个人像只鹌鹑般蜷缩在严光龄的怀抱中。
来到这个封建王朝里,起先最让他难受的是蓝氏没有道理的谩骂和刑罚,浸过水的实木长板接触肉体时,每一下都疼的他浑身抽搐,心肺欲裂般恨不得马上昏死过去。可那只是肉体上的疼痛啊,那会儿他还知道疼要喊出来,惨叫也只是抒发痛苦的一种方式。
可现在,几乎窒息般的痛楚藏在心里,却怎么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不,与其说是痛,不如说是大势所趋下无力的疲惫感。
以及一个身为蝼蚁的卑微和悲哀。
被蓝氏差点打残时都不曾被打破的天真执念,终于伴随着刺耳哨声的终了,化为一袅无人在意的轻烟。
“燕斐青是怀王一早便安排好的人,甚至这一切行动都得到了圣上和你的认可,所以你才放任我对你的亲近,对不对……”明徽把脸埋在严光龄的颈项间,哽咽着说道,“你们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过真话,却任由我行踏在其中,是为了让我和霍晖一样,在其中作为媒介,演给蜀王探子看的,对不对……”
“宫内传来圣上病危的消息,随后你便被挟持,是为了给蜀王造反一个明目,以起到你可以“平叛”藩王造反的作用,对不对……”
“所有一切只有我当真了,奋不顾身的来救你。还担心晚来一刻你便没命了,一路上殚精竭虑……可燕斐青对我的好不是假的,没有掺和半些虚伪,你也不曾苛待过我半分,教会我那么多。我现在连恨意都不该有的,我只是伤心……”明徽浑身抖的越发厉害,喘息间双臂痉挛着抱紧严光龄,豆大的眼泪从眼眶中涌出,哭的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真相往往是丑陋的,不堪设想的。啜泣声在宣泄中慢慢减轻,最后变成脱力的哽咽。
严光龄只是无声的抱着明徽,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少年白皙脸颊上不断滚落的温热水珠。
刀戟摩擦的阵响和厮杀中的人声由远而近的向院内走来,破门而入时为首的亲兵侍卫手染鲜血,长剑于手中闪着刺眼的光芒,目光凶狠残忍,面容却再也熟悉不过。
“阿甫……”
明徽在一片嘈杂中听见熟悉的声音,急忙转身,想从这个虚幻可怖的世界里寻求一丝安慰。
可到最后,他也只是微微扯动嘴角,在心里念出那个永远憨厚老实的傻笑,会扫地时发呆,会被严光龄训斥后偷偷抱怨……会充满善意偷偷给自己塞糕饼吃的小厮名字。
脑内痛苦的割裂感再次袭来,明徽蹙起眉心,试图踏前一步再看清些,可不听话的五脏六腑好像要集体抗议一般跟他过不去,撕扯着皮肉,刀割着灵魂。他张着嘴,目光中却只剩下一个已经破碎的世界,尖锐的玻璃碎片炸开般全砸在单薄的肉身上。
属于他的戏份,终于算是落幕了。
“快些走吧。”严光龄把昏迷中的明徽抱在怀中,一步步随着护卫和厮杀声踏出重围。
“少年不识愁滋味,
爱上层楼。爱上层楼,
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
昏昏沉沉,似睡似醒了不知多久,明徽在虞明昀小朋友脆甜嫩生的念诗声中恍惚睁开双眼,迷蒙中哑着嗓音说道,“小明昀真棒,都会念这么复杂的诗了。快给哥哥倒杯水,渴死了……”
“哎呀,明徽哥哥醒啦!”
虞明昀小朋友被明徽突然的出声吓了一跳,一边把手里的诗卷扔到半空,一边大声叫嚷着,急忙迈着小短腿往外跑去,不过一会儿便揪了个穿戴鹅黄色绣梨花纹百褶裙的小丫鬟进开,“鹿蕴姐姐,明徽哥哥说他快渴死了,是继续喂药,还是喂水哇。”
“……”明徽苍白着一张脸,面对一大一小两个担忧惊惧的主仆,简直恨不得翻两个白眼。气的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说道,“我不喝药,我要喝水!!”
“哦!!”虞明昀如一只小松鼠般蹦蹦跳跳着去寻干净的茶杯倒水,鹿蕴则兴奋的跑过来,双手捂住胸口激动的说道,“少爷,您都昏昏沉沉半个多月了,前日衙门刚放了榜,您考中秀才啦,还是全县第二十名!”
“……”明徽嗓子又干又哑,瞅着鹿蕴没出息的小模样,学着严光龄平日里风淡云轻的说道,“把你高兴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整个县就录用二十名。你家少爷都倒数第一了……”
“哪有,明徽哥哥就是厉害的!”明昀小朋友颠颠的端了杯热茶过来,一听自家哥哥这么编排自己说,心里老大不舒服,小胖脸蛋顿时鼓了起来,道:“我娘说了,哥哥名次虽不靠前,年龄却是本县当中最小的!现在咱们虞家在整个眉阳县都出名啦!”
半月前发生的事仿佛黄粱一梦,清楚的记得发生的每一件事,却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参与之人或无情,或嗜血的面孔。明徽心想这应该是大脑应激伤害下的保护措施,否则再去面对那些染了血的人,岂不是很折磨。
作者有话说:
话说站在其他人的角度来看,也确实没有必要告诉明徽实情。
燕斐青是个铁好人,是铁好人也是针对明徽一人,对其他人就……
(其实俺已经暗示很多次燕斐青和徐妧儿不是什么好人了哈哈。)总之大家心眼子都有八百个,明徽彻底刷新三观!
下一章第二卷 完结!
我因为拖更失去的读者们,你们快回来吧啊啊啊啊!!快催更我,我努力更!
第74章 天晴如海碧(上)
前世在自由自在21世纪的时候,明徽总会有意无意的听到别人对他说,你怎么活的这么天真。
恣意,张扬。无所畏惧,没心没肺。快乐的让所有人羡慕,潇洒的让人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