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一直活的明白。”明靖胡乱抹了把眼泪,偏过头不肯再去看明徽。
明徽自嘲的笑道,“鬼门关外走一趟,我希望自己糊涂些,更糊涂些。”
明靖深深喘息一声,终于肯一步步说出心里话来,“我在当阁老门生前,一直深受东阁大学士周大人照顾。他为人守旧迂腐,却难得待小辈亲和有人情味……”
他起先还能将话说的利落,渐渐喉管处一阵哽咽,泪水一滴滴顺着清冷面孔落下,“那日攻进东华门的叛军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便是受了周大人的指挥。圣上有意从藩亲中挑选承嗣,可膝下还有舒王这个嫡出皇子健在。”
明徽微蹙起眉心,几乎是下意识的回道,“舒王不是因为行事荒唐,被圣上过继给福王承嗣!”
明靖摇了摇头,“可他到底是当今圣上的亲骨血,周大人秉承祖宗不足不法,必须循规蹈矩,既然有血亲皇子可选,为何要大动干戈去挑选宗室。”
“高阁老和圣上一心,善变则存,舒王无品行无才干,即糊涂自私又容易被撺掇,又怎能将天下托付。如今之际,必须要从藩亲中选出一位能让天下之人安身立命的新君。”
明徽大概明了,“所以你们一早便有计划,故意露出马脚破绽让舒王一党趁机行事。”
“从那日圣上于文渊阁晕厥开始,到最后舒王被圈禁宗人府,都是一场棋局罢了。”明靖脸色愈发苍白,近乎悲哀的说道,“圣上不会真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出气,但以周大人为首的官员们全部关入诏狱深牢……开春后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明徽心里没来由的难受起来,试探性的问道,“那日你喝醉了来寻我,是因为明知待自己好的人结局凄凉,却无能无力?”
明靖目光阴恻恻的发冷,脱口而出,“更甚。”
“那日周大人过六十寿辰,我得了高阁老的命令,要假借喝醉了酒向他透露内阁琐事,之后的每一次情报误导,让周大人不得不年前就要出手。”
明徽诧异的蹙紧眉心,怎么也没想到高阁老这般老辣的权臣会这样利用磋磨明靖。
明靖哭红的双眼似要沁出血一样,字字发颤,“开春后刑场上,周大人第一个,凌迟处死。他被活剐下来的每一片血肉,是不是都有我一份手笔。我是藏在身后的刽子手,可他曾经待我那么好,我在翰林院被同僚排挤时,是他站出来为我主持公道,会认真指导我写的文书,力排众议让我有出头的机会,当才被高阁老赏识。”
“他不是和我无关紧要的人,凌迟之刑啊,周大人已经六十岁了……”明靖双手捂住面容,仍由眼泪宣泄而下,“明徽,如果入仕的代价是泯灭人性,恩将仇报,那还有什么意义。来寻你前我已经上门求过所有人了,如今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明徽恍然,似乎意识到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明靖泪流满面,像是下定了决心般,猛然推开明徽,踉跄着走到床下,咣当一声的跪下。
轰隆一声,伴随着膝盖撞击木板的声响,耳畔燃起阵阵惊鸣,有什么东西从心中裂开一道缝隙。
燕斐青射在自己胸口处的那一箭,几乎要了他的半条命,也将他推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
明徽瞪大了眼睛,看着一向骄傲清高的明靖跪在自己跟前。碎发被冷汗濡湿,根根分明的贴在额头两侧,豆大的泪水从对方充血发红的眼眶中滚落,名为自尊的东西此时此刻被良心二字踩在脚下。
或者说,明靖自从一心要为周大人求情开始,他已经舍弃了所有的尊严。尊严在良心一次次日夜难寐的拷打,崩溃重建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明徽现在终于是上位者了,即使他权力的来源不过是依附于更强大的赵晖。可接受曾亲密无间之人放低姿态的恳求,为什么鼻腔发酸,他只觉得想哭。
无法压抑的痛苦像盆冷水狠狠浇在头顶,彻骨的寒凉。
权力是熔炉,需要以人性和良心献祭。
明靖还是太年轻了,熟读四书五经,孔孟之道让他顺利走上人生的巅峰,又快而狠的被迫看清权力游戏中的丑陋残忍的一面。那些他所有引以为傲的清流名声之下,是对良心和道德的吞噬毁灭。
或许再过个十年八载,他也会和严光龄一般心硬如铁,面对波诡云谲的人心算计时可以只为自保而牺牲他人利益。可现在的明靖还做不到,他是块未打磨完全的玉,还有一份天真操守。
“现如今诏狱和大理寺皆由怀王代管,明徽,我求你为周大人说句话,给个痛快的死法,不要凌迟……”明靖垂下头,近乎失神般不断反复念叨着,“周大人他固然该死,但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肯留他最后一份体面。”
明徽听的眼眶发红,忙起身将明靖搀扶到床边坐下,顺便从屋里抽屉处翻出一盒治外伤的膏药。
松开对方袜间的束带,将裤腿撩至大腿处,明靖膝盖两处被纱布缠住的伤口早已崩裂,血珠密密麻麻的从里面透出,显是前不久刚跪出的。
“看你跪的这么熟练,来寻我之前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了,你跪下他们就会心软为你违背圣意吗?何苦丢了脸面,又伤了自己。”明徽长叹一口气,用剪刀将纱布剪开,重新敷上新药。
明靖阖住双眼,沉重的痛苦让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明徽,对不住,对不住……我知道我不该来求你,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让周大人免受凌迟之刑……对不住……”
明徽轻轻抱住明靖,双手触碰到对方越发热到不正常的皮肤,放才知晓那份憔悴中还带着病因。
即是发着高烧来求自己,怕是抱着从此以后不再来往的决心。可想到明靖为了良知舍下尊严来求自己,明徽脑海里只浮现出两人曾经不断的吵闹退让。那是因为他们还深深的在乎彼此,放不下留恋,想保存那份亲昵。
可经此之后,明靖欠了自己的情,又怎会再和从前那般向自己讨求那份可念不可求的感情。
为什么每每到了这种时刻,自己才隐约察觉出内心深处的那份不敢轻易触碰的爱意。他多想承认自己在明靖别扭的感情中真实的快乐,他享受这份喜欢,他在意明靖对自己一腔热血的鲜活,他甚至一想到从此以后和明靖的生疏,心里便一阵绞痛……他多想在此时此刻告诉明靖自己真实的心意,他只是不敢,他只是不能。
明徽闭上眼睛,去吻对方被泪水浸湿的长睫,咸涩的液体沾在唇上,渗入口腔。
“好,我一定帮你。”他应下,伤口处长好的痂仿佛被人用力的扣开,重新变得血肉模糊。
明徽再次睁开眼睛,他大概明白赵晖为何知道明靖对自己不安分,还要放其入王府的原因了。
作者有话说:
有条件的话希望有人能带着耳机听坂本龙一的《where is Arom》看这章,容易共情一点!
第154章 权力的小小任性【下】
或许周大人本就不用受凌迟之苦,可上位者说出轻如鸿毛的一句话,却需要底下人拼尽全力和尊严去消除这份罪孽后的沉重。
明靖既当了局中棋,再次被利用起来又是多么顺手和应当。
他们……凭什么不把明靖当一个有良知的正常人看待。亦或者有良知的人在权力层层筛选中,本就不允许存在。
明徽意识到自己有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下意识反应时,即诧异又恍然,最后是连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厌恶。
自己终究是变成了曾经最无法理解的模样,走一步要往前看千百步,试图将所有人看的清清楚楚。明徽苦笑着心想,那些一次次将自己推到这个位置上的人,他该感谢,还是记恨呢。
赵晖这么做无非是想让他和曾经二十年的人生割席,他往后不能再是虞府庶长子明徽。
他要拥有一个全新的身份和地位,他要既臣服于权力的威慑可怖又去享受权力下的饕鬄盛宴,因为他是上位者赵晖唯一的血亲兄弟,他无论如何都可作壁上观。从此以后的每一道选择题,都将身不由己。
“明靖……”
明徽鼻腔发酸,声音不由颤抖,“我要回赵家了,你之后再也不要唤我兄长了。”
天快黑时送走明靖,明徽不顾下人百般的劝说,倔强的守在赵晖院中书房,直到夜半三更时,方才等到对方。
赵晖面无表情的将人带到卧室中,暗淡的烛火映在轮廓分明的硬朗五官上,眼底尽是流转的凛然,语气却难得平和,“不必说了,你想求的事都已办妥,年后五日,周大人便会因为狱卒一时失守,留下封自悔血书撞死在诏狱中。”
就这么轻巧的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仿佛和落入眼中的尘埃无异。轻松的死法和痛苦千万倍的凌迟酷刑,不过上位者的一念之间,却需要明靖放弃自尊去一遍遍跪求于人。明徽表情一僵,沉默着站在原地偏过头,衣袖下紧握的指节已经发白。
赵晖一步步靠近,习惯性的将明徽笼罩在自己阴影中。
“你有没有想过,权力小小任性下,会不会转变成更严重的事故?”赵晖微微眯起如幽潭般的眸子,望向明徽时眼神阴鸷森冷,“你什么都不懂,但总有一天要面对代价。虞明靖这人,你之后也不必再见了。”
凭什么……明徽下意识的想要反问。
可当他回过头来与赵晖四目相对,那股深深的恐惧又于心中猝然而生,胸口处仿佛有团浓密的雾气缠绕四周,让他透不过气来,只想踉跄着逃走。
当心中燃起为明靖求情的火烛起,他就已经是权力的奴仆,而赵晖恰巧是权力的具象化,那双凌厉瞳孔的注视下,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如被钉住般僵在原地。
赵晖越发靠近,两人近的几乎呼吸可闻。终于,赵晖似是意识到自己再这般无意识的威慑逼迫,明徽又会回到最初那般畏缩恭敬的模样,他松了口气,伸手轻轻牵住明徽发颤的指节,“明日就是二十九了,我陪你一整天,好不好。”
“……”
明徽神情复杂不安,打心底的想要拒绝这份陪伴,但实在又没那个胆量,憋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赵晖想来是从未哄过人的,他强忍住内心的躁动凌厉,一路拉着明徽坐在床榻间,“算了,今夜你也不必回屋,咱们同塌睡下。我都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两声“好不好”,看似询问,其实根本没留任何拒绝的余地。明徽僵硬的点了点头,赵晖心中快慰,脱去外衣后便叫人去准备浴桶,明徽见状连忙摆手,“你先去洗漱,我一早收拾好过来的。”
赵晖轻笑一声,抬手轻轻划过明徽脸颊,仿佛哄小孩般说道,“那你先睡下,不必等我。”
见鬼了,能睡着才怪。明徽心中一千一万个不乐意,面上却摆出副困乏模样,倒头缩在被子里便开始装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侧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带着潮气的沉水香围绕在鼻尖。明徽强忍住睁眼去瞧的冲动,老老实实的缩在里榻的角落,哪知香味越来越浓,几乎要压在自己身上,他方才猛然睁开眼睛,佯装无意的喃喃道,“怎么了,二郎。”
“无事,你好好休息。”赵晖面色未变,掀开被子的一角躺了进来。
随着熄灭蜡烛的响动,明徽心中长松了口气,正昏昏欲睡之际,一只手轻轻搭在自己腰侧,他几乎猛然惊醒。
“……”
明徽不自觉的的动了动,赵晖却更得意了几分,越发用力将自己往他怀里送去,跟小孩子睡觉要抱个玩具熊似的。
发沉的呼吸扫在耳畔,痒的人心里发慌。明徽背对着赵晖,想不明白对方是偏执缺爱,还是真把自己当了所有物,谁家正常兄弟间这么睡觉!
地龙烧的极暖,夜里被抱的热了,明徽迷糊中不大舒服的想要挣脱,两条腿蹬来蹬去的使力,浑身冒汗的想要将被子掀开。赵晖不许,反将人用力箍在怀里,凑到明徽耳边声音暗哑的警告道,“老实些。”
天爷,到底谁该老实……明徽难受的轻哼出声,小声道,“伤口有些痛。”
赵晖一愣,连忙松开双臂,下床便要去寻火折子点好蜡烛,“我让宫人去寻太医过来。”
“别啊。”明徽脑仁一阵抽痛,伸手拉住赵晖衣摆阻止对方大半夜出去找事,“你抱我抱的太紧了,呼吸不上来肯定影响伤口。”
赵晖一时没反应过来,望着明徽垂下头懊恼讨饶的可怜模样,心里也舒服了几分,“听说别的兄弟间小时候是要一同吃,一同睡。我不知那是什么滋味,现下反到让你难受了。”
白天经历明靖下跪恳求,现下还要承担赵晖的喜怒无常,明徽是真的不大舒服,胸口处跟着隐隐作痛,便随口敷衍道,“那也不过是四五岁的童稚时候,如今咱们都多大了。”
“是我考虑不周。”赵晖顿了顿声音,随后开口道,“你好好歇着,索性明日无事,我去外书房歇下便好。”
明徽腹诽那真的再好不过了,嘴上却急忙说道,“你累了一天,怎么能去书房对付。”
赵晖笑哭不得,坐在床边默默看着明徽,像头涉猎中的黑豹盯视羔羊,清晰从对方惶恐不安的视线里看到服从和讨好。
明徽心知肚明对方真正求什么,便也不藏着掖着,努力勾出笑脸来迎合。狭隘空间中若有若无的贴近,他身子顺势一弯,凑过赵晖耳畔处轻声道,“这次换我抱着二郎,可好?”
赵晖稳了稳气息,漆黑如夜般的眼睛骤然缩紧。他伸手碰上明徽脸颊,出了层薄汗的皮肤摸起来滑腻柔软,两人间的距离暧昧过了头。
如果他足够无耻,还可以继续往下抚摸,将那层白色亵衣撕扯而开,露出里面更赤裸的艳色。
他可以将人肆意恶劣的压在身下,听对方急促的喘息惊呼。他同样可以做的更多,松开小腹处的系带束缚,粗暴的让自己硬到发胀的地方得到释放,彼此相互交融,再也难以分开。
可这种强烈复杂的欲望到底还是忍住了,赵晖熄灭手中的蜡烛,和明徽面对面的躺在床榻间。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彼此的容貌,可两人又是那么相像,他们骨头里留着这世间最相近的血,灵与肉高度重合,仿佛闭上眼睛也如照镜子般。因为是仅存的唯一,因为是违背天伦的禁忌,所以更衬的可珍可贵,不可轻易磋磨。
明徽如赵晖所愿,一只手搭在对方瘦削却结实的腰侧,感受每一次呼吸下肌肉的起伏。
“明徽,你是不是该改一个名字了。”
深深无力的疲惫袭来,昏睡之际明徽耳畔响起赵晖轻飘飘的一句话,他不知所谓的摇了摇头,道,“我……还没想好……”
甚至没想好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丢弃明徽这个名字和身份,亦或者为自己新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他都没想好。
赵晖不在说什么,用鼻尖轻蹭明徽闭紧的眼睫,“没关系,总会有想好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又更了一章吧嘿嘿,骨科好吃,但硌牙!
第155章 权力的代价【上】
又是大火,金红色刺眼的光耀伴随着热浪袭来,砸的人浑身滚烫,踉跄着往后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