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不断变化,你若停滞在过去,现在和未来只会反复陷入痛苦。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明徽手里拿着佛珠捻动,随之应道,“师父是劝诫我人生要往前看?”
普慧师父笑着缓声道,“小友到底不是游离在此的人,若一天有机会回到心中所愿之地,可会对现下有不舍和留念?”
轰隆一声,窗外骤然响起一道春雷,惊起明徽心中无限惊涛骇浪。
可他到底没有犹豫,也不管自己心中所想是否是普慧师父所言一般,脱口坚定道,“我只选择回去。”
这不是选择题,是把正确答案深深印在心底的唯一选择。
无论他在这个世界是否真的爱过谁,就算他对明靖真切动心,贪恋严光龄的温厚,段鸿亦的包容,甚至燕斐青的赎罪,蓝玉的示好,就连赵晖要给他无限的权势……可这些却根本都不足以让他对这个被教条纲常约束到封闭的世界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留恋。
明徽腾的站了起来,紧紧捏住手中佛珠,深切期待普慧师父如仙人降世般让他回到属于他的时代,真正自由平等的时代……
可普慧师父只是微垂老迈的双眸,神情不动的摇了摇头道,“回不去的,人生苦短,何苦沉溺过去。”
“……”明徽顿时傻眼了。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还真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奇迹。
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师父话中意思不过是告诉他,留恋曾经过往是最最无用之事,回不去才是显然不过的事实。这世间每时每刻发生变化啊,他不自己先做出改变,如何还能拥有从前的平常心。
平常心,平常心……
“命运天定,人力微弱,怎可与天搏一次。”普慧师父放下手中经书慢慢站起身来,走到明徽身侧轻声劝道,“小友,你我都是回不去的人啊。”
明徽蹙起眉心,嘴角却用力勾起一抹弧度,“我知道,我也……接受。”
雷声依旧阵阵,外面下起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直等到夜深时方才停止。
经过凌晨的刺杀,明徽现下独处只觉得毛骨悚然。可想来想去实在不好叨扰本就觉少的老人家。对啊,既然逃不脱命运安排,还是坦然接受吧。
“咚咚——”两声,明徽将门口守着的一众护卫遣开,垂着头敲开了蓝玉的屋门,颇有些认命的问道,“玉哥儿,伤口好些了吗?还痛吗?”
久违听到明徽这么称呼自己,蓝玉一时竟还有些不知所措,将门缓缓闭合后直勾勾对上明徽想要躲闪的视线,磕磕绊绊道,“那点小伤不足挂齿,再说……却也是我操之过急了。你不是那些要我用自己等价交换的人。我就算伤了自己,你未必会高兴。”
“……”明徽无奈叹息一声,心道正常人谁会看到别人伤害自己还能生出快活之心啊!!
腹诽没用,明徽找了个椅子坐下,试图缓解两人间的隔阂。他问向蓝玉,“那刺客审的如何,不会真是冲着我来的吧?”
蓝玉也拉来一把椅子,坐在明徽身侧时竟然有种小心翼翼的讨好意味,“确实冲你来的,不过不是为了要你性命,只是想绑你回京罢了。”
“啊?”明徽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抬手指了指自己,“我有什么用,值得人大费周折?”
蓝玉眨了眨眼睛,又抿了抿下唇,最后直言道,“怀王殿下真的待你不好吗?他几要将偏宠二字写在自己脸上,如何不召来有心之人的私念,要将你押下做筹码。”
救命啊……明徽只觉天都要塌了。
赵晖的偏宠无论从实际出发还是心里压力上,都未免太过沉重。明徽痛苦的用双手撑着脑袋,简直咬牙切齿。
随即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念头闪过心头,明徽站起身几步走到蓝玉床榻边上,脱了鞋便躺了进去。
“那我惜命,以后还麻烦你多看顾我一下。”明徽没皮没脸的钻进还尚有蓝玉体温的被窝里,毫无波澜的拍了拍床头示意人过来。
蓝玉竟也这么听话的往前走到床前,只是眼神开始变得躲闪,耳根也不由发红。
“我,我坐在椅子上休憩就好。”见明徽已经松了头发上的束带,缠绕一天后微卷的长发松散的垂在肩头,一时间颇有些少年时懵懂的炽热,心头火燎。
明徽则不然,他啧啧两声,将外衣脱下随手扔到一旁,不解道,“要说咱两也睡过不少觉,以前也不见你脸红啊,现在扭捏什么?”
作者有话说:
对穿越祛魅的启蒙文是《清穿日常》,看似温馨,背后都是血泪……正常人谁会想去过那种“吃人”的日子啊。
第167章 惭愧
此话一出,蓝玉不知是回忆起了什么往事,更羞赧了几分,连目光都带上几分慌张。
但架不住明徽无所谓的摆烂态度,整个人往里面拱了拱,预留出给蓝玉的位置,还十分客气的劝道,“你不用怕我耍流氓,我现在无欲无求,你脱光了我都不带起反应的。”
“……”蓝玉眨了眨眼睛,依旧显得无措。
明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腹诽蓝玉这么大人了还搞什么纯情。反正他懒得去管,转身对着墙面发起呆来,竟有些感慨这该死的命运多舛,把他的性欲都快磨没了。
片刻后身后一阵衣料摩擦的淅索声,蓝玉最终还是选择躺在明徽身侧。
哎……明徽于心中叹息一声。
或许最初的最初,在未知的恐惧包围下,他还是期待过别人的真心,以致对他付出最纯致无二的感情。可事到如今,有了血缘身份的加持,真心二字还重要吗?
赵晖啊赵晖,明徽闭上眼睛,不自觉浮现出那张相似却也截然不同的面孔。他有双上挑的狐狸眼,赵晖却是略带凌厉的单眼皮,狭长的眼尾似乎也是上挑的,矜贵又威严。他们的鼻梁都遗传了父辈的高挺,线条流畅漂亮。他的嘴唇盈润饱满,赵晖却是一副冷清的薄唇,更衬的人决绝心狠。
明明自己看不清轮廓的命运,只是沾上赵晖少许的光芒,便顷刻间大变了模样。大部分人待他的那些好,说到底都是看在赵晖前路的面子上。
人太现实清醒,有时候也不是一件好事。
明徽反思片刻,竟有些责怪自己不知好歹,为什么就不能当一个听话顺从的“兄长”,满足对方一切无论心理还是生理上的需求。赵晖给的好处还不够多吗?
“……”
一阵深深的无语,明徽忍不住翻了个身,在持续不断的思想斗争中,他觉得自己作为个体化的人,在被似乎看起来是利益的东西挤压成一片薄薄的威化饼干,一捏便碎成渣了。
蓝玉起先只是平躺着,见明徽转向自己,他也自觉的翻身与对方四目交接。
明徽是真的无欲无求,但不代表他对感情世界麻木。他睡不着,就这么睁着眼睛于蓝玉对视。
春雨过后的月光总是格外明亮,就这么干脆利落的透过窗纸打进屋内,在蓝玉侧边的轮廓处撒上一圈冷色的绒边。背光下,唯有那双始终注视的眼睛里含着星芒,看的明徽惊心动魄。
明徽最终得出一个该死的结论,自己眼光就是好啊。蓝玉的长相清朗,整个人松弛时眉眼中就会说不出的舒缓干净。即使经历良多,可到底还有那个在竹林阴影中拿着折扇温柔一笑的影子,让人不经动容。
美色当前,明徽实打实的动摇了一番,一时间天昏地转,什么礼义廉耻,道德情操,纲常伦理全化为泡沫。颇有些我管你从前做过什么,只图眼下快活的荒诞无稽。
哪成想暧昧成这种氛围,蓝玉突然开口道,“等和谈之日祭祀之礼时,你要代表怀王府的体面和礼部的官员去鞑靼部。”
一定要在这种时候交接工作内容吗!!
明徽哦了声,脑袋往被窝里缩了几分,“其实我只需跟在侍郎大人身后便罢了,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
“从明日起,多和礼部的那些官员亲近,学到的东西以后总会派上用场的。”蓝玉手掌微动,十分想轻捏明徽耳朵,让对方在这些重要事件上提起精神头来。
明徽继续哦了声,更往下钻了几分,让被子彻底盖住脑袋。
“……”蓝玉有些无奈,可又能拿明徽怎么样呢。
也不知是一时想开了,还是潜意识里觉得蓝玉是可靠的,明徽难得从繁琐沉重的思绪里解脱出来,一夜无梦的平遂。
又在官道上昏昏沉沉坐了几日的马车,行驶队伍终于靠近大宁都司的地界,还是长均领了一队的军马官吏亲自来接。
明徽现在看见长均脑袋瓜就嗡嗡的响,胸口处那道箭伤这厮功劳要占三成。长均更是心虚,连正眼都不敢去瞧明徽,给自家主子蓝玉行完礼后便一溜烟又去忙碌别的琐事。
不过对于只在乎结果,过程可以忽略不计的封建官僚系统,长均作为执行过程的一环,也实在不能怪他。明徽闭上眼长呼一口气,手掌靠在心脏的位置,有如堆雪融化,这个时代的规则在慢慢渗进他的骨血。
再次睁开眼,他已经能自如的走在人前,在众人或是艳羡或是不屑的目光中站在蓝玉身侧,听或是有用或是恭维的闲话。
几百人的队伍终于到了提前安排好的军中住所,夜里蓝玉停下手头公务,带明徽往一座站台上走去。
从上往下望,远远看到穿着边关游牧民族服饰的队伍集结于一处,他们许是住不惯汉人的屋舍,自行在军营外的空地上搭建起一排排毡帐。
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戎装少年腰间配刀,醒目的站在最前排,身侧显然是特地为和谈互市而来的鞑靼部大汗。
蓝玉特地指了那少年道,“他是阿剌克汗最器重的孙辈,名叫孛儿只斤·延布。我阿兄便是死于和他父兄合围之战,敌军冲破营地,兄长被利剑刺穿腹部而亡,父亲重伤,没过几日也去了……在大军将乱之际,我夜里戴上守孝的白巾和兄长营中最强悍的几千骑兵冲出边关长城突袭,说巧不巧,同样斩射了他的父兄。”
如此深仇大恨,听蓝玉讲起,简单到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一般。明徽听不出对方是否还痛苦于那段记忆,可一股强烈的哀伤却涌上心头,让人鼻腔发酸。
蓝玉遥望天际,语气平静的继续道,“当时只是冲昏了头脑想要复仇,事后真打了胜仗才惊觉,如若我不争气起来,肩膀上扛起蓝家的未来,大厦倾颓,父辈用性命创下的基业又该怎么办。”
“有时候想起那时候轻巧的小心思,只觉恍然隔世,不似真的。我诚心所致的喜欢过你,也想过和其姝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蓝玉目光渐渐通红,突然转身对上明徽双眸,“可我更怕自己一无所有时,到头来谁也保护不了。夜里做噩梦都是自己如果没能在战场上获胜,父亲,母亲和兄长在地底会多失望难过。我从来不是在为自己而活,我是在为,蓝氏宗族的荣誉和将来而活。”
明徽不知如何回应,轻轻于暗处握紧蓝玉手掌。
“我懂的……”明徽视线低垂,又鼓足了力气仰起头对上蓝玉视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为了这份责任必然会伤害少部分人的利益,可社会就是这样才运行完好的啊。想要做到十全,谁也不辜负,那只有神佛才做得到。”
蓝玉十指同样紧紧扣住,神色终于缓和了几分,毅然开口道,“所以内阁提出和谈时,我主动上了奏折请求前去大典仪式。我想,就算为了提醒自己放下仇恨也罢,还是为了和谈后开启互市,边关边以内的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不再有失去父亲,兄长,母亲,阿姊的孩子……我都该去面对。这才是受朝廷恩赏袭爵,受军士敬仰的宋国公该做的实事。”
明徽心胸澎湃,不由往远处望去,那位戎装少年似有察觉,目光带着如鹰般的凶狠往这边盯视而来。
也不知是不是少数民族瞳色浅的原因,隔着约摸数十米的距离,明徽甚至还是能察觉到篝火摇曳的影子闪在那双阴鸷的眸子中。
或许看到一个人的痛处,解刨一个人的深思,方能真正达到心理的共鸣。明徽过往只觉得蓝玉变得陌生模糊,可真真切切的相处过后,又觉得蓝玉没变。
赤诚之心,何等珍贵。
他能放下弑兄弑父的深仇大恨,为了万千疆土中被战火波及的百姓而选择亲自与仇人和谈,蓝玉不仅是受朝廷封爵的将军,也是英雄。
明徽不由惭愧,他这个人自私到甚至因为怕被伤害而从未选择爱任何人,是不是也该做出改变……
作者有话说:
再次感慨一下,写长篇小说真的好难啊啊……但是好像看到希望的曙光了,争取早日完结!!
第168章 论心世上无完人
两国之间正式来往,按照规矩大典前都要举行一番祭祀礼仪。
鞑靼部族源属几百年前元朝成吉思汗一脉,前朝的时候被老朱家削了一茬又长出去新的一茬,到了朝廷末年再次崛起势力,与中原汉人不死不休。
明徽默默分析时局,心道怪不得眼下外族高层要趁着老皇帝迟迟不立承嗣之人,朝堂党争内斗的档口的试探边关战力。
战争从来不是纯靠武力袭击的冲突,而是考验一个国家的内勤保障,交通枢纽,要有源源不断的物资和军备,而这些又怎么能靠拼死在前的军士,唯一能依赖的也只是朝堂上能运行这一切的文臣。
所以胡宗宪要抗倭,首要笼络好内阁首辅严嵩。戚继光能长期镇守北方靠的是摄政大臣张居正在朝堂的帮扶……
蓝玉呢,打了些许的胜仗,转头回京便是和兵部尚书的岳父达成协议——解除两家的姻亲关系以维持朝堂的和平。这些损害少部分人的利益而促成大部分人利益的过程,便是一场良性循环的权力游戏。
明徽甚至无法说明谁对谁错,或许世界本就是灰色的,没有不染尘的白,也没有浑浊不清的黑。
祭祀礼在黄昏夕阳垂暮时举行,褪去艳丽光芒的色彩,薄入西山的最后一抹余晖照在大地上,仿佛化开最后一片孤寂,唯剩下祭台中央熊熊烈火燃烧,与云幡共舞。
普慧师父站于台前诵读着超度亡魂的经文,在身后火星照耀的逆光下,整个人如张被墨浸过的宣纸,模糊不清,杂糅着悄怆广阔,风吹过沧桑老迈的面容,传进人耳中只有不断低语的神性。
明徽在这一瞬间,仿佛真的相信世界上有神明的存在,或许像普慧师父这般的人便是天上派下的使者,平抚众生焦躁慌乱。
繁杂的礼节过后便是不计前嫌的盛宴,夜里两军将士在大营中央摆上酒席,誓要喝到双方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