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凤屏捂住被敲痛的额头,转身又去抱住父亲的胳膊撒娇,“父亲这次可要送我什么新奇玩意。”
杨父轻咳两声,从身后缓缓掏出一个小木盒子递给杨凤屏,杨母噗嗤笑出声,想揭穿夫婿,又被杨父抬手捂住嘴巴。
杨凤屏满脸疑惑,打开后不经有些汗颜——那可是一整盒用黄金打成的精巧小元宝,足足有十个有余。
谁家过生辰直接送银两的嘛!尤其他们这些官宦清流人家的闺秀,平日里只愿意聚在一起讨论些诗词歌赋,阳春白雪,最厌恶什么银钱铜臭。杨凤屏不解,看了看大笑的母亲,和脸红的父亲,一时有些纳闷的楞在原地。
杨父想了想,不好在隐瞒下去,便蹲下身与杨凤对视,“凤屏,你也渐渐大了,到了要学人情世故的年纪。父亲……到了年底或许要外放去云南府,你跟着祖母留在家中,要学着管制下人,料理家务,孝敬长辈,还有和那些官眷家的闺秀来往,这些小金元宝留在身边会派上用场的。”
杨凤屏顿时鼻腔发酸,瞬间红了眼眶,“父亲这次外放不带着女儿吗……”
杨母有些看不下去,利落的推开丈夫,将女儿拉到自己身边小心嘱咐,“云南府多山,近几年盗贼匪徒常有出没屠戮百姓,你父亲这次去是为了平乱,你个女儿家好好待在家中,万万不可跟着去冒险。”
“可母亲也是女儿家啊……”杨凤屏紧紧抓住母亲的手臂,嗫嚅着,眼泪滚滚落下。
杨母跟着红了眼眶,却只是将目光轻轻望向旁侧的杨父,“你父亲这人啊,有时候做事优柔寡断,离不得母亲。”
杨凤屏倔强着继续哭声问道,“可那云南府危险,为什么要带着弟弟。”
杨母叹息一声,垂头落下一滴泪来,“凤屏,你也知道你祖父那人,从去年时便跟变了个人似的喜怒无常,尤其对待晚辈皆严肃刻板过了头。你已经长大了,母亲信得过你,可别让你弟弟待在祖父跟前把性子养钝了。”
杨凤屏用手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哽咽道,“我不听这些别的,就是母亲偏心,疼弟弟不疼女儿!”
“好孩子,母亲怎么会不疼你。”杨母听罢更伤心了几分,将凤屏搂进怀中安抚道,“你要知道这世道待女儿家格外苛刻,你若在云南府贼乱中出了丁点的问题,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心都要跟着碎了。”
杨父苦笑着摇了摇头,将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的母女二人扶起同坐在座椅上,“真是的,就好像再也见不到了一般。凤屏莫忧,平乱不过一两年的光景,父亲母亲和弟弟定每月给你来信。还有……你若不想在祖父底下受气,我写信让你姨母过来把你接去蜀地生活也好。”
杨凤屏止了哭声,懂事的摇了摇头,“我愿守着祖父祖母,日日盼着父亲母亲早日回京。”
“好孩子……”杨父摸了摸女儿哭红的脸颊,垂下眼眸长久说不出其他话。
在杨凤屏的记忆里,那夜掺杂着太多感情。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明白了,将话深深记在心上。
可当时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有生离死别的那一天,甚至因为噩耗来的太快,她连父母弟弟最后的遗容都未见到。
魂兮归来,杨凤屏的梦中也只会出现那几座漆黑的棺木和满是白色,烟雾缭绕的灵堂。
她披麻戴孝,目光空洞而刺痛,门外一阵狂风吹过,她以为父母阿弟来看她最后一面,匆忙间转身,却只看到纸做的铜钱在天空用力的飘扬着,继而缓缓落下,被路过的人踩在脚下。
她再也顾不得几日来痛哭而红肿的眼眶,跪在泥地上重重的磕头与亡灵告别。
母亲,父亲,弟弟……你们为什么不把凤屏也带走啊。
杨凤屏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抗住所有痛苦之后会将亲人永远留在心间,可因着整理书信的缘故误进祖父书房,意外从箱底翻出一封封书信,方如惊雷贯身,原来那场害死她所有至亲的匪乱背后竟然是一场官场博弈。
在首辅位置上摇摇欲坠的祖父为了斗倒当年威胁自己地位的祁阁老,竟然亲手制造了一场藩王联合山匪的祸乱,罪指祁阁老包庇谋逆。
甚至为了撇清自己,一早安排独子前往云南府平乱。
可他机关算尽,算的到首辅的位置保住了,自己独子一家却惨死于战乱中吗?
还有牵连到户部主事申老,长子长媳在战乱中受了重伤,不治而亡。尸首运回京城时,申老哀嚎痛哭,不时便在棺前昏厥了过去,他可是祖父的儿时至交好友啊……
杨凤屏看着手中的一封封秘信,想着祖父那张始终平静的面孔,突然意识到,他人或许早就疯魔了。
为了权势,为了地位,他彻底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可就是这般一个残忍可怖,不择手段的人,身边竟然有祖母这么一个温良柔善之人日日待以真心,数十年里从未改变。
杨凤屏不解,从那日起便觉得意识混沌迷惘,一时大病不起,药石难医。
她想,她要随着父母弟弟一起去了。
可她命实在算硬,躲过所有天灾人祸,撑着一口气等到姨母亲自过来哭求着将自己接回蜀地。
大病初愈之时,杨凤屏遣开仆从,独自一人去湖边散步,第一次遇到才六岁左右的小赵晖。那孩子小小的年纪,却满眼戒备提防,衣着看着华贵不凡,满身是伤的瑟缩在角落里。
杨凤屏想起姨母家与蜀地怀王府不过隔了一道厚厚的高墙,其中有一二处没被封住的小墙洞也未可知。再加上偶尔听丫鬟婆子们闲谈,怀王妃患有疯病,冷不丁便会重伤小世子,实在可怜的紧。
想起自己早忘的幼弟,杨凤屏一时心软,偷偷去房里寻来治伤的药膏给小赵晖涂上。
安慰他,疼惜他,擦拭他满脸的泪水,把那仿佛是遗憾的所有亲情一股脑的,毫不顾忌的倾覆在眼前这个同样倔强坚韧,饱受磨难的幼童身上。
后来怀王知道后甚至给了自己一道王府的令牌,叫她随意出入,好跟孤独的小赵晖为伴。
她待小赵晖,真挚,真情。
直至赵晖到了十一岁那年,京城来信,她必须要听祖父的话嫁人了。
杨凤屏知道自己要嫁进的安庆侯府自从老侯爷去世后便一蹶不振,颓靡奢乱,荒淫不堪,已是虎狼之窝。可祖父近几年来越来独断专行,强势威严,不可也不愿废去婚约,以致周身连一个相劝之人都未有。
甚至姨母家的慧珠妹妹还冷言嘲讽,她所有的愤怒不甘在大势前显得那么无力,如待宰的羔羊一般。
杨凤屏在返京的前一日,在自己的首饰柜中翻出十一岁生辰时母亲送的海棠发簪,她叹息一声,小心翼翼的簪在发髻上。而旁侧那一柄梅花簪,她想了想,实在觉得慧珠妹妹不配,转身便去了怀王府。
和赵晖告别之际,她想到或许此生再也见不到和自己如此性情投缘的弟弟,便将发簪轻轻插进对方发冠之中,并认真嘱咐道,“咱们这可是一对儿的簪子,你可要好好珍惜。”
而嫁入安庆侯府的那三年,是杨凤屏最不愿回想起的灰暗过往。百年家族因后辈无人接替而大厦倾颓时的人心鬼祟,污脏欲望。人再次变成一团模糊的黑雾,他们没有心,残忍凉薄,无恶不作。
被逼小产后,杨凤屏是用刀划破小臂,满身是血的比命相逼,以及祖母半生的财帛利诱才换来的合离结果。
脱离苦海后再次返回蜀地,于姨母手下的庄户寻了一院偏僻安静的住所。本以为吃了那么多苦,一切都会变得平逸。可不过一年,京城便传来祖母和安庆侯府女眷发生冲突后的跌落台阶,当即没了气息……
杨凤屏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的本心还要再经历什么才能彻底破碎,她坚毅的活着,百折不屈,尽可能的善良,真诚,可周身的苦痛却总是接连不断。
她末了才想明白——她不肯死,她不服输,她倔强刚烈,是因为从始至终害她至此的罪魁祸首依旧站在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她要他的祖父杨濯身败名裂,她要杨濯得到报应。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更一章,记得来看!!
第177章 凤冠霞帔【下】
世界微尘中,吾宁爱与憎。
天宥二十七年,春。
杨凤屏终于得偿所愿,在和高阁老筹谋算计中,亲眼看着祖父杨濯被下旨罢官,贬为庶人。
圣上曾经赐下的首辅府邸被收回那日,那个快七十岁的老人无儿无女无伴,褪去那身穿了二十多年一品大员的仙鹤补子绯袍和乌纱帽,他不过是个早已满头白发的沧桑老人。
换上一身素色的及地长袍,杨濯却未见丁点佝偻瘦骨,背脊挺直的骄傲仿佛已经将他浇筑成了一块坚硬的铁石,收拾完最后几箱书卷后独自架上马车往乡下老宅而去。
灰尘仆仆中,杨凤屏站在高高的阁楼上,望着她此生最恨的人渐渐远离自己的视线。
可不知为何,有风吹过,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滚滚而下。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释然。没有,一点也没有。
现下就算将杨濯五马分尸,凌迟处死又能怎么样,她的父母,兄弟,祖母没法再活过来,她受过的屈辱也不会凭空消失。
她和她的祖父杨濯,皆失去了所有的血缘至亲。人群往来间,她们或许是这世上最该亲近的祖孙二人,可彼此间除了深深的厌恶仇恨外,还能剩下什么呢。
转身回府后,再遇赵晖。
杨凤屏却不知为何,脑海里都是那个初见时六七岁的小孩子,或许比眼前这个威严的怀王殿下,她更愿意赵晖还是曾经于自己膝处痛哭流涕的幼弟,至少她可以无负担的托付真心真情。
同样的阴鸷敏感,喜怒无常,和祖父一般凌厉可怖的目光和强势手腕,赵晖俨然已经变成了第二个杨濯。
她一生都在被权势欺压,她反抗至今,早已疲惫麻木。她到情愿余生皈依佛堂,真正做一次自由身。
可老天爷会给她真正想要的吗?
年光似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论谁能想到一场余尽的春雨过后,晴空万里如洗。正中午的档口,被罢了官的前首辅杨濯于京城最热闹的菜市口一处茶摊前摆下笔墨纸砚,挥笔写下一篇长文,号召天下书生为孙女鸣一声不公。
——孔子曰,故大德者,必受命。本朝之为盛世,犹中国之有先例。古之汉景帝之后面,章献明肃皇后刘娥,何损于德行乎?今之无影无声之谈,加之于孙,吾之心可以对天,可以对圣,可以共才于天下人……
明徽有幸在人群中观得此“辩论大赛”。
一个人的道德品行到底该不该被她的过往婚姻拖累,这是个严肃又荒诞的问题。严肃在于就算到了二十一世纪,离婚和二婚对于女性群体而已依旧与耻辱挂钩。荒诞在于她们隐身的混账丈夫们被选择性的忽略,骂名却永远和性与贞洁挂钩,令人匪夷所思!
这位前首辅身行挺拔健硕,满头白发利落的束缚在深色巾子下,全然不见老迈疲惫。他高昂的诵读自己书写的长论,几乎要以舌战群儒的架势开始辩论。
不一会儿他门下的学子便汇集于此,不管认同与否价值观,都要为这位曾经的恩师站台。当然有赞同方,便有反对方。两个群体对站于茶摊两侧,纷纷开始长谈阔论。
引用权威:比如那几位二婚却贤德明理的皇后。
上事实数据:比如官府有明令规定女性二婚的权力和资格,这些年有多少二婚比率。
逻辑推理:如果二婚这么值得批判的话,那朝廷干脆下旨之后科考入仕之人母亲必须头婚。
预设立场:你如此贬损二婚妇女,是不是看不起汉武帝刘彻生母,人家魏文帝曹丕娶甄宓时都不介意,你们狂吠什么!
“……”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吵架,还是扣帽子,搞对立,上价值实用啊!
凑完这个又滑稽又让人无语的热闹,明徽叹息一声,突然想起教员说过的一句话——革命的首要问题是什么?是分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啊!
现下局势大变,显然曾经同仇敌忾的战友,比如高阁老,开始给赵晖有意无意的添堵找事。好不容易扳倒的前首辅杨濯,竟然不顾脸面,主动前来解决问题。这背后的权力制衡,人情世故,都是门大学问啊!
真是一时间不知替杨姐姐悲,还是替杨姐姐喜。
明徽搓了搓麻木的脸颊,想要慢慢走回自己院中时,半路突然被一架熟悉的马车拦住,被老仆搀扶进车内时才发觉普慧师父正坐在其中。
也不知是不是上次聊天内容过于玄妙,明徽现下看到这老僧便觉后背发寒,浑身不适。
普慧师父没有抬头,只是低头认真摆弄眼前案几上的棋局,许久后才落下一子,沉声道,“老僧算出七日后夜里天际会出现百年一次的五星连珠奇景,太子殿下就算铁拳铁腕,舍得弯下脊梁去求人,也要借着天象玄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这几日你得了空就守在杨氏身边,千万不要让佛堂安静埋没她的坚韧与才智。”
明徽听的目瞪口呆,脱口道,“可杨姐姐她人不愿呢。”
普慧师父轻轻的摇了摇头,突然抬头对着明徽笑道,“明徽小友,如果你有的选,你会继续现在这一条路吗?”
明徽顿时楞在原地,一时间还真不知如何接话。
有的选的话,他一打死不会继续留在这个时代,二当然是不愿和赵晖沾上半点关系,承受那些如山高般的沉重压力。可问题是现在自己得到的所有好处,几乎都来源于赵晖给予他的亲密关系,所以……无解啊。
“咱们都是没得选的人。”普慧师父抬手又在棋牌中下了一子。
明徽猛的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真是再也不愿多言一字。
杨凤屏的命运和作为“明徽”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从来没得选择。他们的不幸如基石一般,在人为因素下缓慢建立成一座高耸的楼塔。经历的越多,越仿佛让这楼塔坚不可摧。而这一过程中,没人问一句他们是否会承受不住。
当然明徽并未觉得自己有多苦过,他所经历的那些如一片薄薄的云片,早已随风而散。可杨凤屏经历的呢,她要比自己坚韧百倍,千倍……
或许是见到明徽眼中的落寞,普慧师父心中一时不忍,有意劝道,“有些人注定无法当一个寻常百姓,老僧若现在告诉你她或许在十余年后能救下千万人,你会不会更情愿些。”
又是场火车难题……明徽叹息一声,现下除了点头答应,还能如何呢。
事实上明徽又能怎么劝杨凤屏呢,他自从应下普慧师父的嘱托后,日日跑去佛寺拜香,拜完后就去偏院住所处去看杨姐姐,陪她聊天解闷,或是抱上几卷书去讨问学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