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亭一怔,眼底闪过慌乱:“王妃殿下,此事确实是个意外……”
“东洲使团混进了刺客,本就是你们疏失。你唯一该庆幸的就是,淮王殿下暂时没事,否则今日水师肯定已经打过玉沧了。”喻君酌道。
一旁的上官靖用东洲话说了句什么,杜亭帮他翻译道:“五殿下说,他愿意以死替淮王殿下抵命。”
“他的命对我来说一文不值。但我现在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派一个人回去,以一月为限,找到忘川的解药。若是成了,大渝和东洲可以继续和谈,否则水师会拿使团的人祭旗,然后一路打过玉沧,让东洲为淮王偿命。”
喻君酌说着话时语气并不重,但字字句句落在杜亭耳中,都令人胆寒不已。
说罢,喻君酌转身而去。
然而他尚未出驿馆,身后便响起了杜亭的声音。
“王妃殿下,五殿下说他想回去为淮王殿下寻找忘川的解药。”杜亭开口,身后跟着一脸殷切的上官靖。
“他是质子,你是让我把质子放回去?”喻君酌挑眉。
上官靖听了杜亭的翻译,说了句什么,杜亭帮他翻译:“五殿下说,无论成败他都会回来。否则,待水师打过了玉沧……陛下也不会留他性命。”
喻君酌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半晌后才意识到对方口中的陛下,指的是东洲的皇帝。
他盯着眼前那个比自己还小了几岁的少年,许久后才开口道:“好。”
上官靖闻言眼睛一亮,继而朝着喻君酌深深一拜。
“王妃,你为何会答应让上官靖回去?”从驿馆出来后,谭砚邦问。
“使团说送了个最得宠的皇子来,但你看他像是得宠的样子吗?”
“确实不像。”谭砚邦说。
“他在东洲应该是没什么立足之地,所以才想巴结王爷,在淮郡求得庇护。放他回去,事情办成了于他大有益处,他反倒会比旁人更尽心一些。”
喻君酌将心比心,若是周远洄让他去永兴侯府找什么东西,他肯定不会藏私。
将军府。
一大早周远洄很配合地让蒋太医施了针。
成郡王和周榕都在一旁陪着,唯独不见喻君酌的踪影。旁人不提,周远洄也忍着没问,只一张脸沉着,看上去有些阴郁。
“嫂嫂呢?”成郡王忍不住问刘管家。
“王妃一大早带着谭将军出去了,好像说是去驿馆了。”
“去驿馆做什么?看那俩质子?”
“这老奴就不知道了,呵呵。”
一大早就去了驿馆?
周远洄脸色更沉了一分,有些气闷。
这就是喻君酌口口生生说的要替他守寡?他这还没死呢,对方就夜里躲完了白天躲,照面都不知道打了。
果然,只是说得好听!
“父王,一会儿你陪榕儿吃饭吗?”周榕小心翼翼问。
“父王不饿,你让三王叔陪你吃吧。”周远洄道。
周榕有点委屈,却不敢惹他生气,只能牵着成郡王的手出去了。
喻君酌回府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刘管家询问了周远洄的情况,却得知男人又把自己闷在了屋里,连早饭都没吃。
“不吃饭怎么成呢?”喻君酌有些犯愁。
“王妃,要不你去劝劝?”刘管家提议。
喻君酌点了点头,让刘管家弄了些适合周远洄吃的饭菜,亲自端了进去。
“本王说了,别来打搅。”周远洄听到动静后,冷声道。
“王爷,是我!”喻君酌慌忙开口,像是生怕周远洄再发脾气丢东西。
周远洄听到他的声音一怔,眼底的戾气散去了大半,只是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想到喻君酌方才的语气,他回忆起了昨日那一幕,佯装随意问:“额头上的伤如何了?”
“王爷不说我都忘了。”喻君酌走到桌边将饭菜放下。
“刚回来?”周远洄问。
“嗯,出去了一趟。”喻君酌说。
“王妃若是忙,不必陪着本王。”
“我听刘管家说王爷没用饭,怕王爷饿肚子。”
“说得好听。”周远洄语气冷硬。
喻君酌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悦,稍稍有些失落。他现在很想陪着周远洄,想安慰对方,可他又怕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惹得人更不高兴。
“王爷,要我伺候用饭吗?”喻君酌小心翼翼问道。
“不必。”周远洄还是那副语气。
“那,那我让谭将军过来伺候吧。”
“……”
周远洄张了张嘴,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喻君酌叫来了谭砚邦,自己则回到了偏院。
周远洄说他“说得好听”,这句话让喻君酌有些惭愧。他总觉得淮王殿下性情不定,可事情发生以后,他似乎也没有设身处地体会过对方的心情。
一个那样杀伐果决的人,忽然看不见了,定然打击很大。
对方和他不一样,自幼便是天之骄子,先帝在世时便宠爱他,后来陛下即位后,待这个弟弟也很是器重。还有成郡王,周榕,甚至谭砚邦和水师的儿郎,无不待他亲近又恭敬。
周远洄的前半生是那样夺目。
可现在,他看不见了……
一个看不见的人,是什么感觉?
喻君酌闭上眼睛,起身在房中摸索着前进,没走几步便下意识睁开了眼睛。人对光明的渴望是一种本能,哪怕刻意为之也很难克服。
于是,他找了条布巾,蒙在了眼睛上。
眼前一片黑暗,仿佛周围任何一个方向都充满了未知的危险。明明他上一刻还记得屋内的陈设,知道自己前方几步之内都是安全的,可他还是不敢轻易迈出腿,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
喻君酌发现,这种绝对的黑暗和夜里的黑暗是不一样的。入夜后哪怕没有月光和烛火,适应了之后眼睛也能隐约看到一些轮廓,但眼睛蒙上布巾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一丁点的光源都没有,只有无尽的黑。
喻君酌蒙着眼睛在屋内转了几圈,碰得桌椅翻倒,茶盏碎了一地。
“嫂嫂,你这是怎么了?”成郡王进来看到屋内的情形,不由吓了一跳。
“没事,我就是想试试看不到了是什么感觉。”喻君酌两只手在身前不住摸索。
“嫂嫂仔细别磕着了。”成郡王赶忙上前去扶。
喻君酌一手碰到对方的手臂,扶着借力,这才找回了一点安全感。
那一刻,喻君酌好像忽然明白了周远洄为什么不许人靠近。
试想淮王殿下那么在意外表的人,如何能接受像他这般磕磕绊绊连路都走不好?喻君酌虽然没看到自己的样子,但他估摸着方才的模样应该是挺狼狈的。
可没有人帮忙,周远洄就只能闷在屋里,哪儿也去不了。
“嫂嫂,我想回京城了。”成郡王忽然开口。
“你要回去了?”喻君酌摘下眼睛上的布巾,问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走?”
“二哥这样,你一直忙前忙后,就连祁丰都带人去帮忙找侯先生了,只有我什么都做不了。”成郡王说:“我问过蒋太医,他说太医院的典籍里,说不定有对忘川的记录。虽然不一定能帮上忙,但我还是想回京城看看,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喻君酌点了点头,很欣慰。成郡王总算不再是那个遇事只知道哭鼻子的少年了。
“我只回去一个月,如果找到法子,我就带回来救二哥。如果找不到,我就,我就回来陪着二哥走完最后一程。”成郡王说着又开始掉眼泪了。
喻君酌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安慰了几句。
“嫂嫂,你一定要照顾好二哥。”
“嗯,放心吧,我会好好陪着王爷的。”
成郡王哭了一场,又去朝周榕和周远洄道了别,当日便启程回了京城。
送走了成郡王,喻君酌又去找了一趟刘管家,得知周远洄尚未吃午饭。
“早晨我走了以后,他吃了多少?”喻君酌问。
“半碗稀粥吧,别的都没动过。”刘管家直叹气:“王爷现在脾气很大,不让任何人进去伺候,就连谭将军都不敢靠得太近。这么下去人一直闷着怎么成啊?”
“我再去试试吧。”喻君酌说。
刘管家闻言当即吩咐人去端来了午饭。
小厮们将午饭摆在外厅的桌上便退了出去,喻君酌则鼓起勇气又进了内室。
周远洄盘膝坐在靠窗的矮几旁,手里拈着一枚棋子,正往棋盘上摆。喻君酌凑近一看,发觉对方竟然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摆了个残局。
周远洄认出了他的脚步声,问道:“又来做什么?”
“刘管家说,王爷没用午饭。”喻君酌走到他对面坐下了。
“本王饿了自然会吃。”
“可是大夫说,用饭要依着时辰,不能随心所欲。”
“那是说的你,不是本王。”周远洄摩挲着手里的棋子,迟迟没有落下:“王妃尚且年轻,自当保重身体,免得将来年纪大了病痛缠身。本王就没这个必要了……”
喻君酌突然伸手,按在了周远洄手背上。男人身体一僵,手里的棋子险些脱手,随即便被对方引着将手里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上。在此之前,他每落一枚棋子,都要摸索算计许久。
喻君酌的手略有些凉,比他的手小了一号,甚至盖不住他的手背。
“王爷,该用饭了。”喻君酌握住他的手,并未松开。
“嗯。”周远洄语气冷淡,身体却十分配合。
人在失明以后,其他的感官会被放大。这一刻,周远洄鼻息间是少年身上淡淡的熏香味,手上不断传来微凉柔软的触感,仿佛困住他的这片黑暗里,凭空多出了一个人。
像溺水的人抓在手里的稻草,像飞蛾扑向的零星之火,像一场雨过后从土里冒出的新芽——这个人之于这片黑暗十分微渺,却不容忽视。
周远洄眸光微动,在心底暗暗描摹着少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