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他的脸就红的跟要滴下血来似的,显然并不习惯这么郑重的向人道歉。不过他仍旧一咬牙,也不管会不会被人看到,直接一揖到底,做足了赔罪的姿态。
萧扶光也被吓得不轻,这位刘大人一向心高气傲、鼻孔朝天的,今天怎么就突然改了性情。
来不及多想,他先将人扶了起来,又道:“刘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昔年下官在任时,多得大人提点。实在不清楚您说的‘得罪’又是从何而来。”
刘秉琳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上一秒还在温和浅笑的萧世子,下一秒就动作迅捷的蹿上了侯府的软轿走了,行动之快,就仿佛生怕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
道歉道了个寂寞,刘大人失落地回到衙门里,就见上峰正一脸讥笑的看着自己。
……
他没好气的拱了拱手:“给您说中了,萧世子的确不领情。”
“他倒是想领你的情!”汤怀远冷笑一声,对这个老友生前托付给自己的世侄恨铁不成钢,“大庭广众将他架在那儿,你是想赔罪,还是想结仇?”
“他是侯府世子,又刚立了大功,并不缺一个四品官儿的朋友。你若真有心结交,就该拿出点诚意来。”
“不要总把别人当傻子。”
*
自打大宝贝儿子回来后,兴平帝就彻底变成了闲人一个,各种政事直接往东宫一推了事。
而且太子最近不知是不是转了性子,竟然与林相国关系转暖,两人这段时间共事都是有商有量的,十分融洽。不用给儿子和心腹断官司,兴平帝更是少了偌大的担子,每天乐得只在后宫逍遥。
张淑妃三月前刚给他添了一对龙凤胎,正是机灵可爱的时候,他这把年纪也不讲究什么抱孙不抱子的规矩,时不时就去含章殿逗弄俩兄妹,经常是把孩子逗哭了才算完。
他自己过着神仙也不换的自在日子,在看到夙兴夜寐处理政务的太子时也难免心虚。今日见闻承暻难得有空,他便赶紧吩咐御膳房备了酒菜,将儿子叫来一起用膳,想要关怀一二。
闻承暻本想趁着空闲出宫走走,但父皇有请,他也不好推拒,只能暂且放下安排,先来太和殿应卯。
他到的时候,殿里已经摆好了席面,几样精致的酒菜委委屈屈地挤在一张不大的四方桌上,并不符合皇家用膳的排场,反而更像普通人家家常吃饭的样子。
闻承暻向上首坐着的皇帝规规矩矩地请了个安,周进仁连忙过来将他扶起。兴平帝便笑着指向对面,示意他坐下:“今天没有外人,咱们爷俩儿自在说说话儿。”
闻承暻应了一声,在他对面落座,见席上摆的都是自己平日爱吃的东西,心头一暖,亲自执壶筛了两杯酒,“儿子敬您。”
老怀大慰地饮尽了儿子亲手倒的美酒,让宫人拣几样菜到闻承暻碗里,兴平帝才笑道:“好久没和你单独用膳了,不知道你胃口变了没有。”
闻承暻失笑:“儿子又不是小时候,喜好一天一变的。”说完便赏脸的吃光了碗中的菜肴,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兴平帝哈哈大笑,直说是自己犯糊涂了,又感慨道:“你张母妃给你新添了一对弟妹,这些天朕去看他们,便总想到你小的时候。”
早在回程路上,闻承暻便知悉了张淑妃诞育龙嗣之事,只是他至今都没见过面。对素未谋面的弟妹毫无兴趣,但也不想扫了父皇的兴,只能随口敷衍:“想必弟妹也如同儿子小时候一样乖巧。”
“你这小子还真是大言不惭。”老父亲毫不留情戳破他自我感觉良好的假象,犀利地揭开大雍太子的案底,“刚学会走路,就趁奶娘不注意跑到花园里藏起来,一藏还藏得自己睡着了,吓得阖宫人打着灯笼找你。你要是乖巧,这世上便没有不乖巧的小孩儿了。”
被当着满屋子宫人提起儿时糗事,太子殿下有些挂不住脸,瞪向自家父皇,希望他能见好就收。
谁知兴平帝沉浸在往年的回忆里,越说越来劲,又列举了闻承暻小时候做过的几件荒唐事,脸上全是对昔日美好的怀念:“当年你母后总是和朕抱怨,要朕好好磨磨你这个鬼灵精的性子,免得未来担不起储君的重任。”
“朕当时总劝她不用操心那么多,我俩的儿子,长大了肯定有出息。”他说着说着,竟开始摇头晃脑的,似乎对自己的未卜先知十分得意,“如今再看看,是不是果然被朕说中了?”
“她要是能见到你如今的模样,不知道该有多欣慰。”
听他提起早已仙逝的冯皇后,闻承暻垂眸不语,一时间殿中的气氛竟有些凝滞。
见他这样,兴平帝也自悔失言,他不好再提儿子的伤心事,只能用另一件事岔了过去;“眼见就要中秋了,今年中秋家宴,朕想让淑妃主持,你以为如何?”
闻承暻一愣,有些搞不清父皇的用意,这不都是后宫女人的事情,有什么询问他意见的必要吗?
见他面露不解,兴平帝还以为他是不满意自己的安排,当下又解释道:“贤妃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总不好教她一人辛苦。正好淑妃生育有功,为人也算大方知礼,朕便想着将后宫的事务渐渐交由她打理。”
“再者,淑妃年纪轻胆子小,孩子也未长成,只能一心侍君,难有二心。”
至于膝下有两个成年皇子、出身又高的贤妃,心里的谋算那可就多了去了,不然当初也不会撺掇三皇子跳出来争功。
听明白了兴平帝的未竟之意,闻承暻只觉得他这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多心的模样很有趣,他的傻父皇,至今还会担心其他儿子能威胁到他这个太子的地位呢。
只可惜,他的敌人,从来就不是那几个不成器的兄弟。
不过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再与兴平帝深入探讨这个话题,结局只会不欢而散,因此闻承暻只是一笑,乖巧的答应着:“父皇的安排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贤妃娘娘处,只怕还要安抚一二。”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兴平帝大手一挥,直接决定了两个女人的命运,“就让淑妃多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您确定这是安抚,不是挑衅?
太子殿下选择安静地闭上了嘴。
兴平帝全然没将这当一回事,见儿子同意淑妃张罗中秋宴之后,紧接着又道出了另一桩心事:“你去北疆的时候,钦天监回奏,有小星犯心宿、掠北极(注一),是红鸾入命宫之相。”
这都什么跟什么,闻承暻无语的看向老父亲,实在闹不明白他这说一出是一出的性子。
可惜他的沉默落在兴平帝眼里,就成了害羞的证据,笑着宽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就是人之常理,你年岁也不小了,合该是红鸾星动的好时候。”
“太子妃的人选,这些年为父一直给你留意着,如今已经选中了几家的千金。不如趁着中秋宴请进宫来,先让淑妃给你掌掌眼。你要是有兴趣,自己亲眼去瞧瞧也行。”
他一腔拳拳爱子之心,字字句句皆是为闻承暻打算。
可惜**心的对象并不领情。
早在他说到太子妃三个字的时候,闻承暻神色就迅速冷淡了下来,此时更是直接站起了身,淡淡道:“父皇实在不必操心这些,儿臣暂无娶亲的打算。”
说完便干净利落的请了个跪安,起来后转身就走,丝毫不给人挽留的机会。
随着太子毫不留情的背影越走越远,太和殿的氛围也随之一点一点的冷寂了下去。
宫人们沉默的收拾走桌面的残羹冷炙,抬上来清淡的燕窝锅子——自从上了年纪之后,皇帝的饮食就换成了软烂好消化的东西。
经历了刚才那一幕,是个人都知道皇帝不会有胃口继续用膳,但兴平帝没有开口拒绝,宫人们就只能按部就班的继续上菜。
见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黑,周进仁小幅度的摆手让众人都出去了,自己凑到近前给兴平帝布菜:“陛下,您多少用一些。”
看着他满脸的担忧,兴平帝颓然的叹了一口气,如今能和自己聊聊往事的人,竟只剩下这个陪伴了几十年的老伙计了:“暻儿这孩子,还在因为鸣玉(注二)的事情与朕置气呢。”
听他提起冯贵妃,周进仁夹菜的手一抖,避重就轻的回道:“殿下也只是一时拧巴了,他老人家早晚能明白您的苦心。您现在又何必与他计较。”
“但愿吧……”
仲秋的晚风穿堂过屋,轻轻吹散了大雍皇帝若有似无的低叹。
…
第58章 生气…
八月十五,月上中天,已然是到了中秋节。
大雍民俗极为看为中秋,每年京城只有上元、中秋两日会开宵禁,允许百姓夜间上街游玩,皇家也会举办盛大的宴会庆祝,除了宗亲,有些亲近的臣子也会受到邀请,以示天家恩德。
往年不好说,今年的靖远侯府可谓是红得发紫,负责筹办宴会的张淑妃漏了谁都不会遗漏邀请他们家。事实上,她不光请了靖远侯夫人,还特意吩咐内官,要将赵明珠的位置往前面提一些。
“本就是一家子亲戚,离得近了才好自在说话儿。”
说这话的时候,张淑妃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底下满脸巴结讨好的首领太监,只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纤纤十指刚染好的蔻丹,一边随口吩咐了句,那些个跟红顶白的内官们便像领了圣旨一般,忙不叠出去为她安排妥当。
见她有这般威势,一旁下首陪坐的张夫人激动之余,又有些眼热,想送家中女孩子进宫的心请更加急切。
只是最近与张嫣然相处了这些时日,她已明白此女早已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孤女,而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一语能定他们阖族生死的天子宠妃。
因此,不管心里有多着急,她脸上仍是扯出了一抹恭顺讨好的笑,期期艾艾地开口试探:“娘娘,待会儿太子殿下真的会来内宫敬酒吗?那咱们家的两个女孩子……”
上首端坐的淑妃娘娘依旧气度高华,闻言一语不发,眼神只是淡淡地从她脸上扫过,虽然一个字都没有说,张夫人却读懂了她暗含的警示意味,当下噤如寒蝉,惴惴不安的闭上了嘴。
见她识趣,张嫣然这才有些满意,纡尊降贵地开口指点:“嫂子刚从乡下地方进京,怕是不知道,这皇宫里头,规矩大得很,其中头一件就是不准打听陛下、太子的行踪。”
“你刚才那话也就是在我这说说,若被宫中其他主子知道了,打你个臭死都算轻的。”
就算夫君品级不高,但张夫人也是正经官家小姐出身,哪里受过这种被人大庭广众指着鼻子骂的气,当下面皮儿涨得通红,却半点儿也不敢发作,不仅不能发作,还要起身蹲个福陪笑:“妾身不懂规矩,若不是娘娘教诲,只怕日后得罪了贵人还不自知呢。”
“嫂子知道就好。”分明看清了她眼里的不甘和怨怼,张嫣然却浑不当一回事,端茶送客,“本宫也乏了,你们且退下吧。”
张夫人领着两个女儿走远之后,张嫣然的心腹宫女,名唤玲珑的,便有些担心的开口:“娘娘对张家太太也忒严苛了,就算她上不得台面,看在两位小姐的份上,您多少也要宽待些。”
万一她俩走了狗屎运,得了太子青眼,淑妃作为姑母也能沾光啊。
与玲珑相处的时候,淑妃娘娘却没了之前的趾高气昂,放下了刻意拿捏出的唬人架势后,她眉眼恬淡,竟依稀能看出盛装华服之下昔日那个农家女儿的影子。
此时玲珑为她操心,她也只是温和的解释:“张家上下最是欺软怕硬,但凡本宫好说话一点,他们就敢蹬鼻子上脸索要更多的好处。”
见宫女脸上仍有几分不赞成,张嫣然不欲细说,放软了声音道:“张家人怎么处置,我自有主意。好玲珑,你就别操心了。”
当年她落魄的时候,正是夔州张家家主认她做了义女,这本该是天大的恩德。奈何张嫣然虽然没读过几天书,却生得机灵权变,很快就看透了张家人名义上救助孤女、实则搜罗美人四处进献以求宦途的真面目。
但凡是被他们看中的美人,都会在短短时间内遭逢大变,要么父母横死,要么摊上官司,张家人会选在她们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以救世主的姿态登场,轻而易举便让她们死心塌地,任由差遣,哪怕是被送给糟老头子当第十八房小妾也会甘之如饴,尽心尽力为张家谋划。张大人也因此平步青云,从一个最底层的行商,爬到了一州知府的位置。
张嫣然要不是侥幸被朝廷的花鸟使选中,估计还不知道会烂在了哪个大官的后宅里。
因为存着这桩公案,知道她竟然混到宠冠六宫之后,张家是贴上来也不是,不贴上来也不是,只能不尴不尬的定期送些钱粮到张嫣然胞弟处,勉强维持着“亲戚”的体面。
这回张知府的儿媳能进宫,则是因为张嫣然偶然得知了兴平帝要给太子选妃,这才起了叫张家的适龄女孩儿进宫碰碰运气的念头。
想到那两个不过中上之姿的女孩儿,容色倾城的淑妃娘娘微微皱眉:这样的资质,太子怎么可能看得上。
但她俩好歹是官家小姐,又是宫妃的侄女,倘若配给一个侯府公子,倒也算说得过去。
如此盘算着,淑妃终于又笑了起来,吩咐玲珑:“将陛下赏的那两套玛瑙钗环给小姐们拿过去,让嬷嬷们给她们打扮得像样点儿。”
*
对于宫中贵人的盘算,赵明珠全无所觉,她也正在为晚上的宴会精心打扮。
因为被加封了国夫人,她今年的吉服愈发华贵。五只点翠凤凰口衔珠串,神气地站在刚送来的簇新凤冠上,被青言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轻轻戴到靖远侯夫人梳得一丝不苟的?髻上。
刚一戴上去,赵明珠脑袋就被坠的往下狠狠一沉,适应了半晌才勉强直起了脖子。
她忍不住笑:“我总抱怨旧的那个劳什子沉重,戴了如今这个,倒让人念起先前的轻巧来。”
青言替她将冠子戴好固定,捋顺垂下的珠串之后才笑道:“等少爷挣个国公回来,您做了老封君,戴比这沉的冠儿的时候都有呢。”
虽然是听惯了的奉承话,但赵明珠仍然被哄得眉开眼笑,拿手指亲昵地一点大丫鬟的额角:“你呀,总是拿漂亮话儿唬弄我。”
她这么说,青言可就不依了,鼓着腮帮子佯怒道:“奴婢哪里唬弄了,如今放眼瞧瞧,京中哪个公子哥儿能有咱们少爷争气的。听我叔叔说,就连舅老爷格那样高,也见天夸少爷厉害呢!”
青言的爹妈都是赵明珠出阁时的陪房,原本都是定北公府几辈子的家生奴才,当然也能打听到公府里的消息。
儿子争气,为娘的哪有不高兴的。听到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哥哥都夸赞儿子,饶是赵明珠再怎么故作谦逊,眼睛里的骄傲喜悦都是掩藏不了的。
她整个人打扮得焕然一新,由青言扶着,款款走向二门处,准备与父子俩汇合。
赵明珠要进宫领宴,萧家父子也当然也有份参与。只是内外命妇的宴席设在后宫,宗亲大臣们则依旧是在太和殿领宴。
男人收拾起来远没有女子那般麻烦,萧伯言早就穿戴好了,带着儿子等在外面,此时见只有她一人过来,不由得皱眉,问道:“两个女孩子不跟着你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