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承暻看着那一大桌子菜,又想笑了——
萧扶光似乎是觉得他难得出来一趟,什么新鲜东西都想让他尝尝,所以全然不顾世家待客的体面,愣是将一张古朴方桌摆出了堆盘叠盏的暴发户模样。
这般做派,倒让他想起了冯贵妃曾养过的一只雪白小狗,每次想找他玩耍时,就会将藏好的各种小玩意儿叼出来摆到他面前,也不出声,只安静地用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仰脸望着他。
萧扶光可猜不到向来一本正经的太子殿下居然会在心里编排自己,还在乐呵呵地尽地主之谊,夹了一筷子风干飞龙脯到闻承暻碗里:“殿下试试这个,这可是去年冬天臣亲自猎到的!”
飞龙就是榛鸡的别称,这玩意儿体型小,藏得又隐蔽,一般轻易狩猎不到,都是靠陷阱捕捉为主。萧扶光在众多家丁护院的帮助下,去年也只猎到了几只,被他珍而重之的风干保存了起来,直到今天才舍得拿出来。
闻承暻对狩猎并无偏好,不过看萧扶光这般献宝的模样,也能略微了解到这盘风干飞龙脯的含金量,当下配合地吃了一块,赞道:“果然风味绝佳,萧卿也是好身手。”
“也没有啦。”被夸赞的萧世子意思意思的谦虚了一句,神情和嘴上说得却正相反,写满了得意:“臣的骑射功夫不过平平,全靠家中护院经验老到,才猎到了这许多。”
说着又将自己猎到这几只飞龙的经过事无巨细地说了,闻承暻含笑听着,时不时还插嘴问上几句,哄得萧扶光更加得意,将桌子上但凡是自己猎到的都尽数夹到对方碗里,完全不管太子殿下能不能吃得了。
看着殿下碗里高高堆起的菜肴,常喜在一旁纠结了半天,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过来想给他换个空碗,却被闻承暻瞪了一眼,只好灰溜溜下去了。
常喜:得嘞,您就吃吧,谁能吃得过您啊。
两人认识了这么久,虽然知道萧扶光是将门出身,但他给人的印象更像是个锦心绣口的读书人,毫无武夫的草莽之气。
如今亲眼见到、甚至是亲口品尝到他的猎物之后,对于萧扶光靖远侯世子这个身份,闻承暻才终于有了实感。
就算因为种种复杂的原因不能投身行伍,萧扶光也始终记得自己将门子弟的身份,也从未荒废了祖祖辈辈传习下来的技艺。他有着能雪天射猎的好武艺,也难怪敢凭着一腔孤勇就随自己奔赴草原。
两人用罢午膳,常喜捧上毛巾沐盆伺候太子漱口净面,闻承暻便交代:“你们也去用饭吧。”
萧扶光忙道:“下房里单摆了一桌,我让他们带公公过去。”
常喜赶紧谢恩,领着人都退了出去。
见人都散了,萧扶光这才看向太子:“殿下,六槐先生所言若为真,只怕臣的庄子保不住他。”
第70章 洞悉
萧扶光这话并非危言耸听,六槐身上背负了太多的秘密,曹家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此人。他甚至怀疑,如果不是系统下发了强制任务让自己救人,六槐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
但在接到强制任务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六槐会有用,却没想到居然能这么有用,所以根本没有操心为其遮掩行踪的事,现在六槐不在烟波尽处的消息肯定已经漏了出去,万一被顺藤摸瓜找到庄子上,萧扶光可不认为自家护院能百分百护住人。
而太子虽然能罩住人,但他本身的存在就够招眼够惹人恨了,萧扶光也不愿意让他承受的风险再高上一层。
为今之计,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找个一般人想不到的安全地界把六槐藏起来,让他好好默写曹家的黑历史,把他们的老底掀个底朝天。
思及此,萧扶光忍不住摩拳擦掌:“六槐见过曹家的账本,若他真的能默写出来,殿下岂不是能将曹家的同党一网打尽。”
闻承暻闻言一笑,没有打击对方的积极性。
只是他却没有萧扶光那么乐观,清流魁首不是说说就能当的,曹陈两家是靠着在江南兴办义学,日复一日大把银子撒下去,才换来在清流中一骑绝尘的崇高威望。江南的士子几乎都得到过他们的资助,考取功名后也惯性地唯这两家马首是瞻。
因此,要动这两家的人,首先要面临的就是来自天下读书人的压力。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天家,也会恐惧读书人的笔杆和舌头。
当年兴平帝就是顶不住这股压力,才会一力扶持出身微贱的林万里,希望能培养出另一股势力与其分庭抗礼。可惜林万里是个老滑头,天子偏袒扶持的好处他照单全收,与士林敌对的坏处他却一丝半毫也不愿沾手。兴平帝忙活了一场,也只是培植出了一个小一号的曹家。
不过,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六槐先生,倒是能省了自己不少查证的功夫。
想到此人是萧扶光特意来信要求救下的,闻承暻眸色转深:先前他有心试探,故意让周皓卿跪着回话,一个多时辰里,萧扶光眼皮都没眨一下,对六槐毫无回护之意。所以,扶光要救此人的原因,绝对不是书信中写的那样,因为仰慕他的才华。
那么萧扶光执意要救六槐的真实意图就更加令人寻味了……
就像天灾到来之前总能事先察觉到危机的小动物一样,萧扶光有些汗毛直立,在脑海里悄悄问系统:【小美,你有没有觉得,太子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闻承暻明明还是以前一样凤眸含笑,但萧扶光总觉得,太子的眼神似乎穿透了他的身体,落在了某处更加遥远的地方。
面对宿主的询问,一贯有问必答的系统却罕见的没有出声。
小美:……
可能是它太疑神疑鬼,但这种被人盯上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上面也没交代这个位面的气运之子有透视眼啊!
缩在宿主脑海里看着太子殿下越来越冷的眼神,怂怂的系统努力将自己蜷着小小的一团,尽量减少自身的存在感。
萧扶光喊了两句,见系统迟迟不搭腔也就放弃了,转而问起闻承暻准备怎么安排周皓卿。
听到他问话,闻承暻才收回眼神,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大相国寺是个好地方,佛门清净地,离你这里也近便。”
大相国寺?
萧扶光有些不赞成地皱眉道:“清净归清净,万一有贼人生乱,那里到时连个能护卫他的人都没有。”
见他对六槐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闻承暻低笑,解释道:“大相国寺与别处不同,他们的三百护寺武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再者,还有不空大师呢,他能一人一钵云游四海,靠得可不仅仅是佛法无边。”
不空大师,很厉害吗?
托家中爆碳娘亲的福,萧扶光对大相国寺和不空和尚的全部印象都停留在了那两桶毫不留情的人畜秽物上。至于那串曾让小美察觉到不对劲的佛珠,之后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神异之处,让小美都怀疑是自己的感觉出了差错。
因此,萧扶光丝毫不觉得这家能被人闯上门泼粪的寺庙有护住六槐的能力。
小纨绔的心思一如既往的好猜,只看着他颇为嫌恶地抽了抽鼻子,闻承暻便弄清了症结所在,笑道:“当年不空是因为说了些讨人嫌的话,一时心虚,才任由令慈泄愤。若他不情愿,只怕贵府的人也轻易进不得门。”
见萧扶光似乎还是不信,闻承暻干脆邀请他一起去一趟大相国寺:“届时让他们操演一番,安安你的心。”
顺便也让不空再仔细看看,小纨绔身上的妖物,究竟安得是什么心。
先是冯修衡、再是冯修微,现在又来了一个六槐,闻承暻怀疑,那日在春熙园,让萧扶光不惜装作醉酒当众失态都要解救的宋如渊,也和他附身的妖物脱不了干系。
难道真被不空那老和尚说中了,那妖物是个良善之辈,它逼着萧扶光四处救人,就只是单纯为了做善事?
闻承暻眉头皱得死紧,直觉告诉他,事情一定没有这么简单。
他还记得,萧扶光和妖物对话时,曾经明确地提到过“惩罚”二字,说明他很有可能是在被妖物胁迫着做某些事。再想到萧扶光在大相国寺莫名其妙的吐血,不久之后他就收到了冯修衡的死讯,当初他没把二者关联起来,现在回想,分明处处透着疑点……
*
怀王府。
陈瑛的脸色极其难看。
都说人老眉长是富贵之相,可他垮着张枯瘦的老脸,长长的雪白眉毛顺着褶子耷拉下来,配上昏黄的眼珠,怎么看怎么阴森。
自从闻承晏告诉他六槐已经不在烟波尽处后,他便一直维持着这幅面貌,就连在怀王殿下面前也未曾收敛。
闻承晏心里也有火气,这些天他的注意力都在关押着曹平芳和吏部尚书的大理寺处,陈瑛又没有提前和他通过气,他哪里知道烟波尽处关着的那群酸臭文人里面竟然还有个重要人物。
但埋怨是一回事,明面上他还是要哄着陈瑛的,闻承晏想了想,还是劝道:“六槐一直不显山露水的,就算有几分文名,太子他们也不会把他当成什么紧要人物。如今他不见踪影,更有可能是别人动了手。”
比如曹家,他们动手消除隐患的几率,远远大过闻承暻保下六槐的可能性。
对于他的推测,陈瑛仍是阴着脸摇了摇头:“王爷有所不知,老夫赴京之前已与曹家说好,京中一切由我牵头,若曹家那老匹夫想做些什么,一定会事先与老夫通气。”
事实上,曹家人的确也和他通气了,而通气的内容,就是拜托他一定要找时机结果了六槐。
想到自己来京城之前在曹家老头面前许下的豪言壮语,再想想已经不知所踪的六槐,陈瑛老树皮般枯皱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鸷:“六槐刚刚不见,太子便出宫上香,此事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陈家和怀王府都有人盯着东宫的动静,那边闻承暻刚动身,这边就知道了他要去大相国寺的消息。只是一想到大相国寺,闻承晏便莫名想起自己找关九时曾经去过的靖远侯府别庄,那地方,好像就在大相国寺不远处?
将心里那点莫须有的猜测抛到一边,怀王此时更关注另一件事:“那依老世翁之见,咱们眼下该当如何?”
人言道人老成精,陈瑛几十年的道行,怎么可能轻易在一个毛头小子面前露出痕迹。他在闻承晏面前展现的愤怒,很难说清究竟有多少是表演的成分,但效果的确不错,将个怀王殿下勾得心痒痒地不行。
见闻承晏果然入套,开始主动出言试探,被屡屡失控的事态搅得心烦气躁的陈家家主,又找回了大局在握的感觉,爱惜的抚了一把保养的油光水滑的长长胡须,陈瑛笑得慈和:“老夫本想着,太子殿下肝火大,那就折几个后辈进去让他老人家消消火。”
“谁知老夫这般为他着想,他却冲着老夫的身家性命磨刀霍霍。”
“既然他如此不识趣,那老夫也只好拼着这把老骨头,与他斗上一斗了。”
尽管两人早就说开过,但陈瑛压根儿不急不躁,似乎并不打算动手对付太子,碍于他背后的陈家,闻承晏就算心里再着急,也只能将人供起来,那滋味怎叫一个难熬了得。
如今老狐狸终于表了态,让闻承晏如何不高兴,当下吩咐长史将关九带过来:“老世翁既有意,不妨先看看此人。”
说话间,关九已经被带了进来,在长史的指挥下木然地向怀王行礼。
过了大半年见不得人的日子,关九已经和萧扶光初次见他时清纯羞涩少年模样大相径庭,他总是带着笑意的脸上毫无表情,曾经清亮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挥散不去的阴翳。
可他的皮肤却在王府嬷嬷日复一复的调理下愈发雪白剔透,穿上华丽精致的袍服,整个人就像是一樽失去了生气的白瓷娃娃,空洞的站在那里,任由他人赏弄把玩。
怀王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姬妾男宠总是层出不穷,对关九的三分钟热度过去之后便将人搁置到了一边,数月之后再见面,见关九被下人们养得很好,满意地点了点头,指着他冲陈瑛笑道:“老世翁见他,像不像一个人。”
陈瑛上了年纪,眼神有些不好使,还不等他从衣襟里翻出玳瑁眼镜来戴上,王府长史便粗暴地拉着关九在他身前跪下,方便他打量。
仔细端详了一阵关九的脸,陈瑛突然惊讶地喘了口气,看向怀王:“这,这不就是活脱脱……”
见他吃惊,怀王得意地笑了一声:“当初小王刚见到他时,也是被吓得不清。您说说,明明非亲非故,怎么就能生出来两张完全一模一样的两张脸。”
说罢又揶揄道:“看来老世翁消息也忒灵通,连宫闱女眷的样貌都一清二楚。”
陈瑛尴尬地捋了捋胡须:“王爷说笑了,不过是老夫当年还在朝时,有幸见过娘娘玉面罢了。”
闻承晏只是随口一说,压根不在意他是怎么知道后宫女眷样貌的,挥手让长史带人下去,又道:“当年小王见到此人时,虽不知道他能有什么用,但总想着万一将来能用上呢,于是还是将此人留在了府里。”
现在不就用上了?
怀王笑容得意,显然是很满意自己的先见之明。
陈瑛也适时的恭维一声:“王爷料事如神,布局于千里之外,自然也能制胜于无形之间。”
“只是此人该如何物尽其用,还请王爷让老夫好好思忖一二。”
第71章 把脉
太子殿下做事还是那么雷厉风行,刚与萧扶光商量完毕,当天就要把六槐送到大相国寺去。
对此,萧扶光当然没意见,但周镜明忧心忡忡,害怕他堂哥就这么一去不回。为了打消他的疑虑,萧扶光只好将周先生也带上,一起去考察大相国寺的安保力量。
一行人轻装简行,没有用马车这种招眼的工具,周家兄弟不会骑马,只能被麒麟卫带着共乘。沐昂之在前面开路,领着众人从一条不起眼的小路进了山,这不是寻常去大相国寺的路径,萧扶光猜测应该是太子他们专属的密道。
果然,路的尽头是大相国寺的后山,而非普通香客常走的正门。
一行人到的时候,已经有个小沙弥并几个麒麟卫等候在此。萧扶光连忙翻身下马,给麒麟卫帮手把周家兄弟从马上给弄下来。
今天走的尽是些颠簸的小路,可把这对一辈子没上过马背的难兄难弟给折腾得不轻,差点没把肠子给吐出来。
两个大男人弯腰呕吐的画面实在不雅,常喜掏出随身带的两颗清心平气丹让人递了过去,又将还想帮忙的萧世子拉了回来——这小祖宗自己不嫌脏,可太子殿下脸都冷下来了,分明是不想他过去瞎掺和。
被常喜公公拉了一把,又见有人围上去照顾周家兄弟了,萧扶光也就打消了过去帮忙的想法,安心跟在太子殿下身后。
此时等候在门口的众人也迎了上来,齐齐向闻承暻行礼。看着打头的那个小沙弥,萧扶光总觉得有些眼熟,却又叫不上名字,刚想悄悄问太子,就听到对方脆生生的自报家门:“智景见过殿下、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