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昊还记得自己上一次在浦东机场的情景。
那时他第一次来上海,对这座城市的一切都充满好奇。现在想来,尽管周围的一切都那么不同,此刻的情绪却和当初有微妙的相似。
两个江昊都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未来会面对什么,也不知道哪里才是这趟旅程的终点。
从上飞机,到飞机落地,时间过得那样快。江昊还什么都没想清楚,就已经站在故乡的土地上。
闻颜安排的人来接他们,带他们前往省里最好的一家医院。据说江平德也是连夜转院,才有机会在昨晚抢救回来一条命。
一直到病房前,江昊才显得有些犹豫。
闻颜拍拍他的肩膀,帮他推开门。
仪器安静运作的机械音掩盖了周文芳在病床前削苹果的声音。江平德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许多仪器接在他的身体,身型比闻颜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消瘦了许多,几乎有些脱相,让他认不出来了。
但幸运的是,江平德看起来精神状态还不错,见到江昊和闻颜的第一眼,他是笑着的。
“闻总您怎么也来了。”江平德说话时仍然带着一些方言口音,闻颜走上前,说:“我带江昊回来。”
很久没见,他们一家三口肯定有话想说,闻颜借口去和医生聊聊,先离开病房。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坐在身边的江昊抓了一下他垂着的手。闻颜知道他可能有点怕,这种情况下太多的事情江昊想不到,只是会很茫然,没有支点。
闻颜捏捏他手,起身后用手臂抱了下江昊,低声说:“有事联系我。”
昨夜回上海的路上,闻颜就已经拜托朋友去为江平德找来更好的医生,但具体的情况,闻颜还想亲自去和医生聊聊。
他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待了四十几分钟,得到的答案非常不乐观。
“已经扩散了,不适合手术。现在在等基因检测出结果,如果没有合适的靶向药,建议选择化疗。肺癌恶化起来速度很快,家属要尽早做好心准备。”
闻颜无法说什么,他相信尽管此时此刻的自己也体验到了世事无常,但他获得的悲痛不可能比得过江平德真正的家属。
从办公室里出来,闻颜下楼去了住院部外的花园。
他真的很想抽烟,昨天到今天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又累又困,闻颜几乎无法思考,但他知道这里不是一个合适的地方,他应该表现得再有精力一些,因为江昊可能会很需要他。
但不论怎么想,闻颜都太困了。
十点多的秋天,阳光温暖地照下来,闻颜坐在花园的长椅上,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他醒来时,意外发现自己没有显得特别狼狈,因为他正靠着一个人的肩膀。
闻颜只微微抬头,就知道这个人是江昊。
“怎么下来了?”
“给你发消息你没回,我就来找你。”江昊说。
“不和你爸多待一会儿吗?”闻颜问。
江昊停了片刻,才说:“我和我妈去跟主治聊过了,我们知道现在的情况。”
“我爸……他应该也知道。”
“嗯,”闻颜坐直了,“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和我爸商量了一下,他说想回家,”江昊垂下头,声音挺轻地问闻颜,“我应该同意吗?”
他其实不是在征求闻颜的回答,因为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他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和周文芳或者和江平德在一起,江昊都没办法说出他的想法,他只能抓住闻颜。
“学校我帮你请假,你可以安心陪你爸爸,”闻颜说,“能做化疗的医院很多,如果你们想回去,那我来安排。”
江昊点点头,从接到周文芳的电话开始到现在,他不止一刻陷入四处漆黑的茫然。
傍晚,闻颜和他们一起在病房里吃了晚饭。
几个人里,江平德反而是看起来更轻松的那个,他在努力聊天,闻颜实在看得难受,连带着话也少了。
晚上,周文芳留下来陪床,闻颜在旁边的酒店开了一间双人房,和江昊一起去住。
走到房间,闻颜脱掉风衣,先去洗了个澡。
来的时候他就料到可能会在这边多待几天,所以带了一只行李箱。
闻颜洗完之后江昊又去,浴室里响起水声后,他才拿出手机给秦羽打电话,把接下来两个星期的工作都推掉,也让她找人去帮忙打包江昊和周文芳留在上海的行李。
他说这些的时候都压着声音,因为不想让江昊听到。听到以后他可能就要赶闻颜走了,闻颜知道江昊是什么性格。
等江昊从浴室出来,闻颜的电话已经打完。他挑了一张靠窗的床,在手机上找朋友问转院的事情。
明明有两张床,江昊穿着睡衣,看也没看另外一张,径直在闻颜的床边坐下来,很快又掀开他被子的一角,躺进去。
“要跟我挤啊?”闻颜碰了碰他头发。他半靠在床头,江昊却躺在枕头上,一条手臂横过闻颜的小腹,脸贴在他的腰侧。
“嗯,你不让吗?”江昊问。
“没不让,你要早说想这么睡,我就要个大床房了。”闻颜关掉手机,顺手也按灭了房间里的灯。
江昊已经超过一米八了,两个个子这么高的人挤在一张这么小的床上并不好受,但江昊就是不想放手。
“明天我再去和他们商量,如果决定好了,我们就转院。”江昊说。
“好,我也问过朋友了,他可以帮忙,不会有事的。”
闻颜说完,江昊又把他抱得更紧。
黑夜里,闻颜睁着眼,他怕江昊哭,因为即使他像现在这样什么表达情绪的话也没说,闻颜就已经够心疼了。
明明一整天那么累,到这个时候闻颜却睡不着。
他忽然也意识到,尽管他比江昊大了这么多岁,人生中却从未面对过至亲的重病和离世。
失眠持续了很久很久,闻颜凭经验察觉到时间应该已经很晚了,他以为江昊睡沉了有一会儿,没想到江昊动了动,小声问他:“你在上海是不是还有很多工作?”
这个问题他迟早要问,闻颜说:“没事,我都安排好了。”
江昊沉默片刻,大概是想劝闻颜回去,但开口时,他却说:“你能不能先不要回去。”
闻颜愣住了,他感到江昊又收紧手臂,快把他勒得不能动弹。
“求你了闻颜,求求你……”江昊带着一些压抑的哭腔,很轻很轻地说,“你别走,在这里陪我一会儿。”
“好,好。”闻颜摸着他后脑勺的头发,感受到一串滚烫的眼泪滑进颈窝。
江昊小幅度地颤抖着,此刻除了害怕不知何时会降临在江平德身上的死亡,还有对自己应该做的一切的未知。
这些责任一夜之间就压在江昊肩膀上,而如果走错一步,他可能就要面临最残忍的惩罚。
就算江昊不说,闻颜也没办法留下他独自面对。
江昊不想哭,其实他从知道这些开始也一直没有想过掉眼泪,但洗澡时他听见闻颜推工作的电话,心里那些情绪就再也忍不住。
他控制不住自己,因为太想压抑哭声,他在闻颜的锁骨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牙印。
闻颜什么都没说,也不怪他。
基因检测出结果需要大约一个星期,不是所有人都是幸运儿,而江平德或许就是不那么幸运的那个。
没有对应的靶向药可以吃,最终江昊还是决定遵循江平德的心意转院,这样至少可以让他回家。
周文芳和江平德打算先坐高铁回泸城当地医院,他们拜托亲戚帮忙,在市里租了一个小房子。但更多的行李不好搬,闻颜干脆在本地租了一辆越野,帮他们装行李。
他和江昊一起自驾回去,出发那天天气不好,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温度也低,只穿一件短袖会冷。好在来的时候闻颜就想到这段时间可能会降温,所以提前准备了外套。
闻颜坐在驾驶座开车,从省会回泸城走高速大概要三个多小时,他让江昊睡一会儿,但江昊显然睡不着。
因为今天不仅仅是他们回泸城的日子,也是江平德第一次化疗的日子。
车里放着闻颜喜欢的歌,江昊听了一会儿,才觉得安定下来。
但不久后,他就接到了周文芳的电话。
他接电话的动作很快,语气也沉重,闻颜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周文芳打来的。
手机的隔音并没有那么好,车窗全都关上了,闻颜能听清楚屏幕另一侧的周文芳在说什么。
大意是第一次化疗一切顺利,结果比医生想象得还要好。
虽然江昊的语气仍然没有什么起伏,但他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我妈说我爸化疗结束了,暂时没什么问题。”
“我听到了,”闻颜说,“再过一个多小时我们就能到了。”
后半程江昊终于睡着。
进入泸城市区后,闻颜跟着导航,把车开进一条并不宽的路。两边的楼房并不高,从外表看起来很旧,街道也不算干净。
导航显示已经到了,然而闻颜面前却是一个看不出算不算小区大门的巷口。
他不知道该把车停在哪里,雨又变得很大,只好找了一个附近的路边的车位停好。
熄火后,江昊似乎还是没有醒。他的脸微微歪向驾驶座,眼睛下有一圈淡淡青色。
这些天江昊一直睡得不好,谁和他说话他都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好不容易能睡得这么沉,闻颜不忍心把他叫醒。
他解掉安全带,坐在座位里,打开手机开始回复工作邮件。
快把邮箱的未读邮件清空掉时,江昊终于动了动。
他的衣服在皮质的座椅上摩擦出微小的声音,鼻腔里带着一点烦躁的轻哼。
醒着的时候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睡着了反而乖顺,连那种不耐烦也是有点可爱的。闻颜看得想笑,没过半秒,江昊慢慢睁开眼,和他带着笑意的眼睛对视。
大概是刚刚醒来还有些懵,江昊直视了闻颜很长时间。
窗外天色昏暗,灰蒙蒙的云雾如同一片薄被遮挡天空,雨声清脆地拍打车窗。
江昊的眼神和平时不太一样,他的眼睛里仿佛装着此刻连绵的雨,瞳孔映照着灰暗的光。
“睡够没?”闻颜不自觉压低声音。
这样的闻颜好温柔,像一片很深的湖水,让江昊忍不住下沉。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有些僵硬地点点头。
“睡够了我们就上楼?你妈妈和你爸爸应该已经从医院回来了。”闻颜说。
江昊又点点头。
雨没有停,但后备箱里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搬。
闻颜打伞下车,江昊只是从书包里翻出鸭舌帽戴上,把后座一个简单的包递给闻颜,说让他先上去,剩下的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