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淮东吸储米粮,直接以一分五厘的年息向钱庄支借了一百万两白银;此外黑水洋船社、集云社、林记货栈以及诸多跟着林氏闻风而动的东阳乡党,都准确了大量的银钱准备吸储秋粮——仅淮东动用的银钱可能就在两百万两以上。
陈明辙去崇州时,经过观音滩东侧的粮运码头,津漕大仓就在建在津漕码头的南侧,范围不小于新筑成的崇城,储粮能力在四百万石以上。
平江府没有钱庄可以借力,顶多各县官仓学淮东储粮,但是能储多少?要有淮东的十分之一规模,就要谢天谢地了。
不过陈西言都漫不经心,陈明辙心想也许是自己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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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缚并不清楚陈明辙、陈西言以及余辟疆等吴党内部对江东粮荒问题的讨论,说起来主要是当世严重缺乏宏观经济数据的缘故。直观上谁都不会认为鱼米之乡的江东郡会缺粮,谁也没有认真的统计过每年江西、两湖乃至川东有多少粮船沿江而下,谁也没有认真的去考虑江东粮价这几年的持续上涨与沿江而下的粮船持续减少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林缚做好淮东吸储米粮的准备工作之后,后续工作就全权交给林梦得等人负责,他的注意力则放在一望无垠的东海之上。
九月二十六日这一天,林缚乘船秘密抵达大横岛,正拉开与奢家逐鹿东海的序幕。
秦承祖、吴齐等将领留在崇州协调整个淮东的兵力部署,但包括张苟、陈恩泽等人在内的军情司官员,都随林缚抵达嵊泗诸岛的主岛大横岛,会同嵊泗防线的将领,共同制定实施逐鹿东海的战略战术。
张苟调入军情司任指挥参军后,来过一回大横岛。只是上回行色匆匆,没有时间在大横岛上好好的走一走,对大横岛的了解,主要来自于军情的图纸资料。
相比两年前从奢家手里夺下时,大横岛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清溪湾内港的驻泊面积扩了一倍不止,崎岖的近岸礁岩给覆土平整,在原先狭窄的南北两岸,都平整出大片的平地,修筑了与清溪湾内港溶为一体的嵊泗主城。在金鸡山的东北麓则是北滩城寨,控制着大横岛狭窄的东半岛。
金鸡山的山林以杂木灌木为主,修建城寨、营房、官厅,需要大量的木材,都从金鸡山上砍伐林木,不过都补种上油桐。
桐油也是淮东急缺的战略物资,林缚很早就有计划的在淮东不利种米粮的土地上,比如驿道两侧、捍海堤的护堤防风林地,都种植大片的油桐。但是真正更大面积的种植油桐,还是利用很难开发的岛山,张苟满眼望去,金鸡山北麓的坡地上几乎都种满油桐树。
狭长东半岛的草坂上,则是放养的骡马牛羊等牲口。
在大横岛的东西两侧,嵊泗诸岛的其他岛屿就像星罗棋布的星辰散在茫茫大海之上,大多数岛都只建烽火墩堡,派驻少量甲卒驻守,嵊泗防线的驻军主力则驻在大横岛上。
傅青河主持嵊泗防线,一做便是将近两年的时间,周同、赵青山分别统领驻守嵊泗防线的步军、水军。为了准备这次战事,韩采芝、张季恒、陈渍等八十余军令官都补充到嵊泗防线。
“诺,”陈渍穿着甲片,走起路来铿然有声,大声跟张苟招呼,走过来,问道,“有什么消息给俺先透露透露。什么时候打他娘?过来以为有仗可打,都快三个月了,嘴里都憋出鸟来了!”
“大人跟傅大人、赵将军、周将军三人谈过话后,下午就应该召集营哨一级将领开会,你又何需急于一时?”张苟笑道,“应该有你出战的机会?”
“打岱山?”陈渍犹不放弃的问道。
张苟笑了笑,没有问答他。
岱山就在大横岛南面海上,白天就能遥遥相望。奢家在岱山主岛所建的城寨,不比大横岛这边差多少,陈渍在流民军时就有登城虎之名,天天能看到敌城在眼皮底子,怎么会不手痒痒。
陈渍与张苟一样,都怕在加入淮东之后,会被迫对昔日同僚下手,便立志进水营。
在茫茫大海上,指挥一营甚至更庞大的战船狩猎敌军,比指挥步卒要复杂得多。陈渍甚至连测星直航都掌握不了,自然胜任不了水营的指挥重任。
无奈之下,陈渍只得认命给编入崇城步营,七月初先是担任营军令官。陈渍绰号“登城虎”,武勇过人,又善率众攻坚,傅青河熟悉他的性子之后,就让他改任领兵的副营将。
八月下旬,林缚对淮东军司的兵力调整部署,崇城步营空出一名营指挥,便让陈渍出任。
陈渍是崇城步营的营将,听张苟说他有出战的机会,自然下意识的想到是强攻岱山,奈何张苟再不肯多透露信息,令陈渍心痒难忍。
张苟给编入军情司,自然就能接触到淮东更核心的军事机密。
必需要有强大的登陆作战部队配合,才能将淮东的海上优势充分的发挥出来,林缚有意仿效后世的海军陆战队,在淮东军专门编制登陆营。
崇城步营与水营协调训练的时间最长,训练最多的又是各种登岛、登陆作战,若编制登陆营的话,非崇城步营莫属。
张苟晓得,即使将来淮东要在淮泗一带增加兵力,更多的可能是将此时驻防崇州的长山营北调,崇城步营调去淮泗的可能性很低,所以陈渍无需担心以后会与昔日的同僚刀兵相见。
陈渍这次有率步卒随水营配合作战的机会,却非去强攻浙闽叛军重兵防守的岱山岛。
第5章 初袭
浙闽之间,山岭横亘,走陆路唯衢州与建州相接的仙霞岭道最为短直,自古以来就辟有山道。
然仙霞天险形势险要,从南而北,梨岭、枫岭、大竿岭、小竿岭、茶岭、窑岭六山相接,巍峰垒嶂,虽然辟有山道,但至险处,仅容一马通过。在跨越仙霞岭之后,两边才有水道相接,不过岭南建州境内的建溪枯源,岭北衢州的瓯江之水,相当长的一段水道也都枯浅,仅能通航小船,通航能力有限。
就这么一处险道,自古以来却是浙闽之间最紧要的关隘。
浙闽未陷战事之前,仙霞岭两边的衢州跟建州,有数以千计的脚夫为商旅扛活。一件百十斤重的货物,从衢州扛到浦城的码头或从浦码扛到衢州的瓯江码头,收二三十枚铜子的脚钱。
千名脚夫走仙霞岭道一年所扛运的货物,甚至不如一艘大型海船走上一个来回。
以往浙闽之间的货物流通量极少,海路艰险,又有海寇阻路,遂仙霞岭道能勉强满足浙闽商旅往来两郡的需求。然而奢家占据浙闽之地,需要大量的将明州、会稽的米粮运往晋安,将建安、晋安的铁运往明州、会稽,两地之间的资源交换量大增,险窄难险的仙霞岭道,就完全不能满足需求。
奢家的用兵重心虽然从海上转移到陆地,欲从西线寻找突破进入江西、徽南的机会,但衔接闽北与浙南的主要通道,则以海路为主,仙霞岭陆路为辅。
三艘三百石载量的雀头船自闽清的码头而下,顺着秋后清澈的闽江江水而下,绕过巍峨的晋安府城,进入闽江下游的白龙江。
闽江自晋安府城东侧的南台岛分为南北两汊,南汊宽浅,积沙浑浊,人称乌龙江;北汊水窄,约七八十丈宽,但水急流深,是出海船舶的主要航道。
春福堂的掌柜胡阿祥,站在船甲,眺望南边草树葱茏的南台岛,江面与他们一样,还有二三十艘雀头船准备出海,看桅上悬旗,以去明州府的船居多,也有去泉州府,倒是没看到去扶桑鹿儿岛的船。
胡阿祥心里盘算着,去鹿儿岛虽说海途艰险,在海东那块,海盗出没频频,但才是真真的厚利。所谓富贵险中求,寻常人家要是有胆量往船捎十担八担生丝,运到鹿儿岛一卖,这一辈子就不愁吃喝了。
晋安的海船多以双桅雀头船为主,载量三百石到五百石不等。造脊长窄的雀头船与平底宽头的海鳅船,是东闽沿海最为成熟的船型。雀头船吃水深,但扬帆借风行得快;海鳅船吃水浅,能直接靠上浅滩,早些年倒是很受海盗的欢迎。
以往闽江口出没的商船仅有三五十艘雀头船。这两年来往明州去的海船需求增加,如今专走明州、晋安一线的海船就有一两百艘之多,走泉州的海船主要也是以三五百石载量的雀头船为主,不过走夷洲、琉求及扶桑鹿儿岛,甚至远走南洋诸岛的海船,差不多都已经改成三桅大船了,只是数量相对也有限。
海上风波险恶,大海船抗风浪的能力,远非小海船能比;大都督府也一再谕令各家多造大型海船。相比较前些年,晋安府出海的船舶质量要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江口有两艘兵船在巡哨,船上插满迎风凛冽的战旗,随行的伙计魏阿福凑过来,有些忐忑不安的说道:“掌柜啊,听说北边的形势紧了,淮东也正式对这边宣战了,会不会我们刚出去,就有淮东的战船绕到南边来?”
胡阿祥横眉冷看了伙计魏阿福一眼,要不是平日依仗手脚麻利的做事,说这样的晦气话,早就一巴掌甩他脸上去。倒不知魏阿福从哪里知道淮东军司的禁海告令,胡阿祥冷哼一声说道:“我晋安在明州府有两万水军精锐,淮东的水军满打满算,加起来也不超过一万,便是有一两艘小船漏过来,你就吓破胆了?”
不要说胡阿祥了,便是浙闽大都督府的绝大多数将领,仍然停留战线争夺的陆战思维里。如今浙闽与淮东在岱山诸岛与嵊泗诸岛之间形成清晰的、泾渭分明的防线,而且浙闽水师在岱山防线的侧后,从昌国到明州府以及明州府东部沿海,形成四五百里宽广的战略纵深,再到晋安府,还将近千里之遥,即使淮东水军会有战船深入侵扰,必然也是小规模的。
作为东闽八姓之一的胡氏,入闽两百余年来,在闽清合族而居的胡族宗族有七八千户之多,是仅次于奢、宋的大族。
浙闽大军占下浙南,断了江西瓷器的入浙之路,胡家所产的瓷器,便成为浙南紧俏之物,专用来运瓷北上的雀头船,就有八艘之多。如此大宗货物往来,非要走海路,走仙霞岭道,一年能运出十一就算了不得了。
胡阿祥这次率领北上的三艘雀头船,所载都是瓷器。受到大都督府的告诫,三艘船共有百余武卫随行护船,抵挡一般的骚扰足以。不过根据大都督府的要求,建议出海的船舶结成船队而行,水军甚至会根据情况派出战船护航。
胡阿祥倒觉得大都督府多此一举,从淮东到晋安有小两千里,淮东制置使吃了疯药,派船绕到晋安来打劫,真要派过来,浙闽水师难道是吃素的,还会让他们安然脱身?
船行到南台岛的下岛,浙闽水师在这里有一处码头,按规矩是靠港驻泊,或接受检察,或等候其他商船过来编队而行,胡阿祥心里嘀咕着,倒不敢公然违抗大都督府的谕令,下令将船靠过去。
这会儿有数支高桅露出在海平面上,有几艘海船往白龙江口而来。海船出没江口也是寻常事,胡阿祥倒也没有在意。倒是更靠江口巡哨的两艘兵船突然调整方向,往来船驶去,许是检察来船身份。过了片刻,来船借着回涌的潮水接近江口,胡阿祥才看清过来的五艘船都是海鳅子船,插满战旗,迎风飘展。
在这五艘船突然袭击巡哨兵船之前,胡阿祥都以为那是浙闽水营的战船,大概那两艘巡哨兵船也是这么认为,才毫无戒备的接近检察!
白龙江口的战事爆发得很突然,两艘巡哨船毫无提防,几乎在眨眼间的工夫,就给倾泄而来的箭矢、装满火油的特制燃烧罐覆盖。而发动突袭的五艘敌船,目标显然不仅仅是江口的两艘巡船,甩开给两艘给打蒙又引起大火的巡船,就借着回涌的潮头,往南台岛下岛码头袭来!
“是敌船,是敌船打进来!”雀头船上的伙计多数没有见过什么场合,看到五艘敌船气势汹汹的冲来,惊慌大叫。
胡阿祥恨不得抽乌鸦嘴的魏阿福一巴掌,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他心时也是骇然,不清楚为何会有五艘海鳅船能绕过外围的警戒线混进来,码头上驻泊的十多数艘商船,都慌不迭的拉碇欲逃。
码头上仅有百余戍卒,还都是杂散兵勇,慌作一团,只是拿了弓箭兵器往码头上涌,实际上也帮不上尽快。烽烟这时候倒是及时燃烧起来,但是等上岛水寨的水营战船过来,需要一段时间。
胡阿祥首先要保住船上的货物,可不敢凭借船上百余武卫逞能,疾声吆喝,让船工变帆掉头往上游避逃!
船上的护卫都纷纷拿出来弓弩刀矛,十几个领头的,在别人的帮助下,七手八脚的将铠甲穿起来。要是商船逃不脱,援军又不能及时赶来,就要他们这些武卫抵挡一阵子了。
胡阿祥还是幸运的,刚好还没有抛下大碇驻泊,大帆也才降下一半,船工水手都在各自的位子上。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三艘雀头船就很快掉头往上游走。
大部分在下岛驻泊的商船却没有这么好运,刚从水里拉起大碇,就给五艘敌船杀到近处。商船虽多少有些护卫,但敌船接近后根本就没有劫船的心思,在接舷还有些距离时,就大量抛掷一头烧着的火油罐。
火油罐在甲板上砸碎,火势顿时就随着飞溅的火油弥漫一片,弓弩箭矢交叠而来,船上帆桅都是易引火之物,船上护卫缺少弓弩对抗,给压制着无法救火。
商船跟战船无法相比,甲板薄,又不会蒙熟牛皮,防火差,侧舷没有护墙,很难抵挡弓弩的攒射。也不晓得敌船所掷陶罐里装的是什么火油,火势极旺,大白天里有幽幽的蓝光,还噼哩啪啦的炸响,时间稍长些,火势将甲板烧透,火油往船舱里浸透,这火就没法救了……
看着下岛码头十数艘商船在很短的时间里就陷入焰天火海之中,胡阿祥心里骇然:这五艘海鳅船是淮东伪装来偷袭的战船,换作普通的海盗船,应该是劫掠为主,怎么可能直接纵火烧船?
上岛水寨的战船出动速度也不慢,这时候就有五六艘快浆船先操桨而来。南台岛北的白龙江仅有六七十丈宽,水面狭窄,利桨船不利帆船,奔袭的五艘敌船看到这边战船出动,就放弃登岸袭击下岛码头的机会,远远的就掉头往外海逃窜!
胡阿祥看着下岛码头左右给烧着的十数艘商船,他背头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好险:要是早一刻过来,多半也要下碇降帆脱不开身。
晋安府能出海牟利的商船,绝大多数跟八姓大族关系密切,或者直接就是八姓大族名下的船舶。看着这么多船给引火烧着,许多水手、护卫被迫跳水逃生,胡阿祥也不能见死不救,看到这边水营战船出动将敌船逐走、又有十多艘出海去追赶,他下令手下掉头往下岛码头靠过去帮着救人灭火,心里也不由的感慨:战火这算是烧到晋安府来了!
第6章 搏兔
晋安府城位于闽江北岸,距离闽江北汊白龙江口约有五十里。通过烽火传讯,晋安府城里很快就知道江口遇袭的消息。
奢飞虎踞坐在虎窥堂里,神情严峻,这时候还仅仅是知道江口遇袭,进一步的情况还无从得知。
秦子檀站在廊檐下,自奢家控制东海寇势力以来,晋安这几年一直都没有受到海上的袭击。这个时机,又与淮东颁布禁海告令相合——若真是淮东战船绕到晋安来发动突袭,问题就棘手了。
数名甲士持令闯入,秦子檀见为首者是大都督文庄公身边的侍卫校尉郑明经,问道:“郑校尉,可是江口有消息传回来了?”
郑明经点了点头,也不是详说,只说道:“主公请二公子与秦先生过去……”
秦子檀一直未在浙闽都督府正式任职,只是以奢飞虎府上客卿的身份留在晋安,郑明经遂以“先生”相唤。奢飞虎听着门口的对话,也不端架子,走了出身,只问了一句:“我父亲在哪里?”
“明园阁,也派人去请诸位大人了!”郑明经回道。
秦子檀暗道:大都督也意识到这次遇袭非同寻常吧!当下不再说什么废话,跟着二公子奢飞虎就往明园阁赶去。
走进明厅,看到上司马温成蕴脸色颇为沮丧的站在里间,秦子檀心里奇怪:上司马温成蕴专司亚安东线守戍之事,南台岛水营也归他节制,白龙江口遇袭,他不亲自跑过去视看敌情,怎么还有心情留在晋安城里?难不成奢文庄也以为白龙江口遇袭只是寻常小事,不需要温成蕴专程跑一趟?
看到奢飞虎与秦子檀进来,温成蕴给奢飞虎行了一礼:“二公子……”
受两年前东海战败的原因,奢飞虎迄今在晋安都掌握不到实权,也使得秦子檀在晋安的地位大跌,自然不给温成蕴这些人物看在眼里。
秦子檀随奢飞虎给大都督奢文庄行礼,奢文庄蹙眉思忖,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似的,说道:“飞虎跟子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