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头与副将贺宗亮带着几十个兵卒,一直到第三天才接近到淮阳城外围,在城中兵马的接援下,才进了城。此番突围的两千老卒,差不多就他们这几十人存活下来,马兰头心痛得要命。
刘妙贞站在淮阳城头,眺望覆着皑皑白雪的原野。
她那张精致的面具给林缚一刀剖断之后,她就换了一张青铜面具戴在脸上。
刘妙贞的身材比普通女子要高,跟寻常男子差不多,就稍矮一线。以往她习惯穿几层甲来遮掩身材,如今只穿一身红甲。青铜面具铜铃大眼,断鼻獠牙,有血舌吐出,与她身上的红甲所衬,十分的威武。
马兰头登上城头,走到刘妙贞的身边,压着嗓子说道:“大小姐,再不突围,就没法突围了。西面的封锁要比半个月前密了一倍不止,看来是长淮军又从庐州往北来了,你要为皇觉义军保留住火种啊……”
刘妙贞已经知道陶春率长淮军主力从庐州北上的消息。
由于陈芝虎的禁绝封锁,淮阳的斥候很难潜到淮西去,她知道这些消息,是孙壮暗中派人送来的塘抄,至少不会完全给封住耳目。
当然,孙壮那里的消息也是真真假假,倒不是说刘妙贞不信任孙壮,而是淮东对孙壮戒备极深,孙壮所能接触到的塘抄,很可能就是掺着假消息,总之他们是没有能力去核查真假的。
“率两万人突出去容易,但是他们的家小怎么办?”刘妙贞问道,“难道我去告诉兄弟们,我们将家小丢在淮阳城里,总有一天,我会带你们回来一报血海深仇?”
淮泗战事之后,刘妙贞率部渡汴西进,主要在淮阳以西一带活动,对部众进行整编,编有精兵两万余人。这两年来,刘妙贞所率的两万精兵始终都是河淮流民军的核心战力。
她率两万精兵从陈芝虎的包围圈里突出去,不是什么难事,但就是不管淮阳城里其他人的死活,本部两万精兵背后的三五万家小,却不是刘妙贞说想放弃就能放弃的。
流民军没有根基,没有据点,携家小转战天下,本就是他们最大的弱处,便刘妙贞也无法克服这点。
“我留下来,”马兰头毅然说道,“唯有大小姐率部突出去,这边才有活路。即使不成,我跟一家老小都死在淮阳城里,也是给大家一个交待!”
马兰头说得悲壮慷慨,刘妙贞心里感动——她蹙眉而思,没有马上答应马兰头,青铜面具在夕阳光辉下却闪着寒冷的微芒。
这会儿有一名穿红甲的女卫登城走上来,见马兰头在场,行礼问候:“马帅!”又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跟刘妙贞回禀道,“东面的汴水河冻上了,冰层足以一尺多厚!”
“往东打?”马兰头骇然问道。
河淮地区的流民军这两年来要说还能喘一口气的话,主要是因为淮东军守在泗阳没有向北扩张、没有给他们军事压力的缘故,淮东甚至故意对孙壮与这边的联络视而不见。
只是淮东对孙壮的戒备也深,不管别处打得多热闹,凤离步营的十营精锐始终布防在泗阳、山阳一线。
在陈芝虎率部南下之后,林缚曾率精锐骑兵渡淮,巡视宿豫、睢宁等地。意思也是十分的明显,就警告孙壮不得与这边暗中勾结,更是警告这边不要轻举妄动渡汴水。
如今要应付陈芝虎这支虎狼之师就十分困难,大小姐竟然还要东进去惹淮东军,叫马兰头如何不惊?
对马兰头来说,淮泗战事就在昨日,林缚率部连破两寨一城,如江河而下——所谓的流民军精锐,在淮东军面前几乎是不堪一击。
此时淮阳城里虽有两三万精锐能用,但是缺衣少粮多日,想从陈芝虎眼皮底下突出去就不容易,难道还要去啃淮东军这根硬骨头?
即使能让孙壮重举义旗,淮东掐断对睢宁、宿豫的粮草供应,他们还是夹在淮东与陈韩三徐州军的夹击之中。只是徒劳的将孙壮再拖下水,对改善流民军的处境,并没有什么好处。
淮东对睢宁、宿豫的粮草是半个月集中供给一次。一旦给淮东掐断供应,孙壮所部一万两千余众,几乎也会立即陷入粮荒之中。
“我知道东进的回旋空间更小,但如今官兵防备着我们往西突围,无论是陈芝虎部还是陶春所部的长淮军,兵力都集中在西线。再拖下去,满城的人都要饿死,”刘妙贞说道,“再说往西一直到南阳,这千里路途,地方残破,补给很困难,没有充足的补给,往西突围想要摆脱陈芝虎、陶春二人的追击就是个大问题……”
东进哪怕是缓一口气也好,马兰头心里悲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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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府灯烛通明,照得庭中积雪生辉,府里的奴婢都满面惧色,想来是怕今夜不小心做错什么事会受到惩罚。岳冷秋匆忙而来,转过花厅,走进里间的明堂,给坐在堂上的宁王见礼。张晏、张希同、刘直以及江宁吏部尚书及左侍郎都给请来。
“岳督都知道那几本折子的事情了?”宁王元鉴武请岳冷秋坐下,就迫不及待的开口询问。
“微臣略知一二。”岳冷秋说道。
“你说淮东到底想要什么?”元鉴武问道。
为加强江宁对东南地区的集权统治,宁王元鉴武以东南理政大臣的身份,节制江宁六部。宁王府卫营也扩编十营编制,除了一个名号之外,元鉴武差不多已经有储君监国的权柄。
随之而来的,是江宁六部的权柄也急剧扩张,以江宁吏部最为明显。河南以南,包括两湖、川东、江西、江东等郡的府县一级正印官的调动跟任命,江宁吏部会同地方郡司都有权决之,无法再通过燕京核议。
除了张晏、张希同、刘直外,看到江宁吏部尚书及左侍郎在此,岳冷秋心想宁王应该晓得林缚想要什么,他还是毕恭毕敬的回答道:“林缚想要海陵知府的位子……”
“他也太嚣张跋扈了,五品正印官是他能开口要的?”宁王恨气的说道,“我就不信他有胆子在背后怂恿粮商闹事!”
这年头伸手讨官的人多了,也没有什么跋扈不跋扈的说法。陈西言、陈信伯、张协等人争相位,难道又有多遮掩、多不好意思开口?
只是林缚身为淮东两府十一县的军事官,再将海陵府的政务官抓到手里,这样的权柄就过于惊人了。这时候林缚讨个郡伯或乡侯的封爵,或者升散阶,都不算过分,但直接伸手要海陵知府的官位,难免让人联想他有自立、割据的心思——林缚嚣张就嚣张在这里,就算有野心也应该要百般掩饰才是。
“也许他知道待朝廷解决辽地边患后,他就再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了,”张希同站在边上猜测道,“所以他这回才狮子大开口要个狠的?”
“我看多半是如此,”刘直说道,“不然他何必三番数次上折子危言耸听的议论辽西战事?”
元鉴武脸色阴晴不定,张晏也摸着颔下的假须,有些捉摸不透淮东的用意。
“殿下,眼下不是争这个意气的时候,这个位子便算给他又能如何?”岳冷秋看了看宁王的脸色,慢条丝理说道,“再说了,林缚治理淮东劳苦功高,再给他一个海陵知府的位子,倒是应该……这话倒不是微臣说的,而是微臣手下人在藩楼亲耳听到永昌侯在这么议论,我听后觉得有几分道理,特地转告殿下知道。”
“万寿宫那边的人在帮淮东说话?”元鉴武讶异的问道。
“哦!”张晏也微微诧然。
他倒不晓得已经不仅仅是东阳一系暗中唆使几名官员递折子的问题了,似乎更能说明林缚为何如此胆大妄为直接伸手要海陵知府的位子。要是淮东与梁家共进退的话,真就成尾大不掉了。
政/治从来都没有什么道德可言,梁家当初与这边联合逼死汤浩信,但朝廷解决辽地边患之后,梁家要保住现有的地盘,不给夺权,与淮东、与秦家共进退,倒是最有可能的选择。在张晏看来,淮东不可能因为汤浩信的死,就记恨梁家一辈子,关键还是要看利益大小。
“如今看来,似乎该让孟义山率部进维扬休整……”岳冷秋说道,“毕竟浙北三府缺粮缺得厉害,孟义山率部到维扬就军食,也能缓解浙北的粮食压力。”
元鉴武看了看张晏、张希同,见他们微微点头,便点头答应下来,说道:“便如你们所言,你们去操办吧!”心烦意乱得很。他原以为掌握东南权柄,就不需要再像以前当晋王时小心翼翼,没想到东南的权臣重将,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第25章 海陵知府
为保粮道通畅,朝廷安慰淮东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加盖“尚书吏部告身之印”的官诰在年节之前就快马递来,对淮东官员进行大调整。
刘师度接替刘庭州出知淮安府事,林缚以正四品正议大夫衔领淮东制置使权知海陵府事,吴梅久担任海陵府通判。同时,江宁户部及江东宣抚使司同意,淮东两府十县(除崇州县外)夏秋税赋征粮在扣除府县地方支用后,八十万石以内拨给淮东军领司专领,用于淮东军养军之用;超过部分仍需缴付郡司。
在对淮东进一步放权的同时,朝廷及江宁方面,仍然将淮东军领司视为限制淮东的主要手段。刘庭州升任正四品正议大夫,淮东军领司提升为从四品衙门口,与淮东制置使司并列,同受江淮总督府衙门辖制。
年节之前,淮东又下了一场雪。
“岳冷秋也不过如此!”林缚将官文丢到桌案上,负手看着窗外覆了一层雪的腊梅,也不晓得从哪里飞来的一群麻雀,栖在梅枝上……
这里是在东衙后面的一处起居院子,林缚偶尔也图这里清静,躲在这里署理公务;这里本是宋佳帮着打理,有时候也懒得回山上,就住在这里。
有些说不清楚的事情,倒是没有人想着要去说清楚。
宋佳穿着淡绿色白绒滚边的袄衫,胸脯鼓涨涨的撑起来,肌肤有如窗外的积雪,在偏暗的室内,透着柔和的光泽。
她将林缚随手丢下的官文整理起来,这是岳冷秋将孟义山所部调到维扬府休整的告函。
岳冷秋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防备淮东有什么不臣之心。
在调浙北军西进防备长乐匪南渡之后,这是岳冷秋第二回从钱江防线抽兵。经过两回抽调,江东郡在东线减少约两万兵力,使得东线的压力大增。
“刘大人过来了,在前面候着!”宋佳从济州带来的女孩子左兰进来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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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两天就是年节,刘师度倒是知道林缚迫不及待想接管海陵府的事权,赶在已是腊月二十八的今日,与府通判吴梅久带着府属六曹官员及各县知县、县丞、县尉等官员,赶来崇州与林缚交接事务;反正他年节之后也要拍拍屁股去淮安赴任。
林缚踏雪往前衙走去,林梦得、胡致庸、李书义、王成服等人也赶了过来。
林缚自任淮东制置使以来,就马不停蹄的走遍淮东各处,与刘师度、吴梅久是老相识,府六曹及诸县官员,见到他也不陌生,看到林缚身穿青袍走进来,一起站起来迎接。
府六曹及诸县官员,心思不一,有人忐忑不安,有人暗自侥幸——林缚以往是淮东军事长官,偏爱对干涉政事,府六曹及诸县官员有人讨好巴结,有人爱理不理——爱理不理的人,这时候就惶惶难安了。
得罪了别的上司还好,得罪了林缚……可不仅仅穿小鞋的问题。这年头当官有几个屁股干净的,一不小心就是人头落地,山阳县马家就是前例。
建陵知县董文彪就属于暗自侥幸的那类人。
无论是淮东修捍海堤,还是垦荒营田,还是淮东军司向府县举荐吏员,董文彪都悉数配合,甚至屡次给邻县盐渎县知县胡大海讥笑——而嘲笑他的胡大海虽说这次给提拔担任淮安府通判,怕是他心里忧大过喜吧?
“大过年的,大家也不得安生,想来心里是怨声载道了?”林缚坐下来,脸上带着笑容,态度和谐可亲的问诸人。
“岂敢,岂敢,巴不得过来给大人拜年,还愁找不到借口……”吴梅久领头说道。
这么多人里,就吴梅久跟林缚打交道的时间最长。
林缚初上西沙岛救灾时,吴梅久就以府司寇参军来崇州协调林缚与原崇州知县的矛盾,而后林缚正式入驻崇州,吴梅久又暂代了近一年之久的崇州知县。好不容易摆脱这边,回海陵府继续担任司寇参军,林缚又任淮东制置使,改制地方兵备,吴梅久又归林缚节制。
这次升任通判,名义是有限制知府的权力,但吴梅久心里已经完全没有这个心思。在吴梅久心里,只要林缚不公开举旗造反,他爱干啥就干啥好了。
林缚微微一笑,请诸人落座,问刘师度:“刘大人,刘庭州刘大人驻跸淮安,你何时动身去淮安赴任?”
“过了年节之后再去淮安,刘庭州刘大人应该有耐心多等卑职几天……”刘师度说道。
淮安府要比海陵府重要一些,刘师度改知淮安府事,要算小升一步。
但江宁方面对淮东两府进行调整,淮安府从此之后不仅要在军事上受淮东制置使司节制,在政事上还要受淮东军领司制置,无形中是暗降了半级,也让他心里暗暗不爽。不爽归不爽,这年头能安稳做官,已经很不容易了。
“嗯,”林缚点点头,说道,“这次朝廷调整淮东的钱饷配给,许淮东两府钱粮在扣除地方支用后,都拨给军司使用。当然了,给了个八十万石税粮的上限,超出部分,还是要上缴郡司的。如今两府实缴的税银,只够换四十万石粮,离八十万石税粮的上限,还有一大截的空当啊,刘大人对此有什么看法?”
地方征收的夏税秋粮,历来都是地方支用多,上缴郡司少——以高宗时所立税例,海陵、淮安两府每年需向京中输纳二十万石漕粮即可。
盐银保粮之后,漕粮折银,加计脚钱银,仅需向郡司缴获十八万两银。
七月江宁军议,两府一次性加征就超过二十四万两银,就可以知道之前两府向郡司缴纳的赋税算不了多重。
这次朝廷算是勉强同意将淮东两府的税赋全部用于淮东地方,实际上加起来也只有四十二万两税银。要是米价恢复到一年前,差不多刚好能抵得上八十石税粮的上限。而此时米价几乎涨了一倍多,四十二万两银子,折算税粮的话,只有以前的一半,不足四十万石粮。
“下官赴任后,将全力废税银改征税粮……”刘师度回答道,“务必使淮安府上缴军领司的税赋达到四十万石粮的水平。”
刘师度是老资格官员,再说名义上淮安府政事受军领司、受刘庭州节制,刘师度能有如此表态,林缚也不便追究细节。
刘师度坐了片刻,便告辞离去,将吴梅久、董文彪等海陵府地方官员留下来,以后海陵府就是淮东的一亩三分地。
刘师度告辞离开,林缚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几分,堂上的气氛也僵了许多。
林缚跟吴梅久说道:“制置使司衙门在崇州,我始终要以军务为主,也无法分身到海陵去署公务。你看这样可好,是不是大家都迁就我一下,都搬到崇州来署理公务?以后各县有什么公文、请示,是不是直接送到崇州来?”
“这是当然,怎么能劳碌大人两地奔波,我们搬过来也方便。”吴梅久说道。
吴梅久这么说是方便,甚至诸曹官员也都方便,毕竟他们都是带家小上任的京派官。相比较之下,今日的崇州要比海陵城繁华多了,谁都愿意到繁荣的地方当官。
真正有麻烦的是比官员人数要多出好几倍的吏员……
吏员几乎都是从地方士绅里选拔,是地方势力的核心代表。海陵府六曹所属胥史有近百号人,他们的家、根基、家族利益,几乎都在海陵城里,他们是绝不肯轻易迁到崇州来的。
吴梅久答应得方便,诸曹官员自身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但是想到回去后如何说服手下吏员,就觉得头大如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