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芝虎及江宁诸人看来,睢阳残寇在陈芝虎部、长淮军及陈韩三部围打下淹淹一息,已经是最后垂死挣扎了,便因为这边失了双城缓了一口气——一时还无法调整部署,却先一起过来追究淮东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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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佳坐在小亭里烧水沏茶,看到林缚走进来,笑着说:“前面吵得可真热闹的,我想不听都不成?”
“刘庭州他人不笨啊,这事瞒不过他……”林缚在宋佳对面坐下,将茶台上的斟满茶的杯子拿起来抿了一口,见茶不烫,又一口饮尽,脸上哪有半点在前厅的怒容?只是在前面争得口干舌躁,需要茶水解渴。
“睢宁、宿豫一失,曹大人就将肖魁安及淮安府军北调,去加强沭阳的防守,”宋佳伸出纤纤玉手,又往林缚杯里倒满茶,说道,“别人一时半会想不明白,过些日子,多半也能想明白过来……泗阳以北,你不做任何布置,便是你最大的布置!你说说看,驻守睢宁、宿豫的二十营,名义归属淮东军司,但你几时能调得动过?再说睢宁、宿豫也非淮东两府十一县所辖的地盘,按说是要划给徐州的,无非给你耍了赖皮,用孙壮霸占陈韩三的两处地盘,压着不让陈韩三将手往南伸。如今孙壮换成刘妙贞,对你又有什么损失?要是刘妙贞接受招安,接受淮东的改编,可才是叫你占了大便宜呢!”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林缚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管怎么说,刘安儿的死,我也推卸不了责任,就当时的情形。刘安儿不死,整个江淮都会动荡不安……如今燕北岌岌可危,东虏一旦破关进来,从晋中、河北到河南,都是大漏水,将淮阳四五十万人屠个干净,又能什么好处?这四五十万人留着,说不定以后会有大用处!”
宋佳点了点头,淮东此时全力的发展水军,守陆步营仅有一万两千人,短期内难有大的扩充。虽说工辎营有八万预备兵力,但是淮东军械监用尽全力,也要两三年时间,才能生产出足够八万步卒所用的基本兵甲来。
一旦燕北防线崩溃,东虏大部骑兵将很容易往淮泗地区渗透,唯有装备精良的精锐步卒,才能在一马平川的河淮平原上,与虏骑对抗。
要是有三四万虏骑集群往淮泗渗透,淮东在北线不足万余精锐步卒,如何抵挡?难道要将淮河以北的地区全部丢掉?
再者,陈韩三是个很不确定的因素,江宁众人对他不待见,他在徐州也十分的困难,但他手里始终握着两万精兵。无论是北面的梁家,还是淮东,短时间里都没有办法将陈韩三一口吃掉,也没有这个名义——一旦虏骑打透淮泗,陈韩三叛投东胡人,淮东要如何应付?
红袄女自然不会轻易降服,但留着红袄女作为淮东的外围缓冲,至少能帮淮东争取一年的时间出来。在这点上,红袄女起的作用,要比孙壮强。孙壮名义上仅节制一万两千弱旅,并且治军、理政上,孙壮要差红袄女太多。
也恰如宋佳所说,在淮泗战事之后,除了每半月给孙壮所部集中供一次粮饷,林缚对泗阳以北地区就不再作任何布置,这恰恰也是他最大的布置——别人看不透,宋佳自然能看透。
说到陈芝虎,宋佳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宋家死在陈芝虎刀下的子弟也多。
“陈芝虎离开李卓,只是一把锋利的刀,”宋佳说道,“文庄公只怕他在李卓旗下——李卓是能将这把刀用好的人,其他人不行!陈芝虎光在西边堵漏,甚至都不防你这边的缺口。孙壮丢了两城,给红袄军打开东进的口,刘妙贞又亲自率两万精锐在淮阳殿后,陈芝虎就束手不策,便知他打仗行,可惜太缺乏大局观。”
“未必,”林缚摇了摇头,说道,“他派高义过来,也有可能他是怕遭淮东的黑手!”
“也是哦,睢宁、宿豫丢得也太干脆利落了,换了谁都会起疑心!”宋佳掩着唇而笑,说道,“也难怪刘庭州过来指着你的鼻子骂——对了,你还要容他继续留在淮东跟你唱对台戏吗?
“怎么不容?淮东有个人能跟我唱对台戏,江宁方面便会觉得淮东的形势还没有脱离他们的掌握,便能让他们心安一些……”林缚说道。
“那你这次怎么堵他的嘴?”宋佳问道。
“北军这回算是全军覆没了,”林缚说道,“多出来的一万两千兵额,我划八千给他,他大概就会闭嘴了!”
“那还不是你要让肖魁安永远守在沭阳?”宋佳一眼就看穿林缚的心思,“那从此以后,淮河以南,就没有真正能碍得了你的势力了……”
第29章 不杀
“前些日子威风凛凛的要求海陵府衙所有官吏务在在初五日之前到崇州报道,我人却给牵在这边走不开,不晓得背后有多少人骂娘呢?”
林缚拈了枚瓷质棋子,在黑子龙头上扳了一下,当头封住李卫的棋势——李卫蹙眉思棋,似乎没有听到林缚自嘲的话语。梁文展坐在一旁说道:“社稷艰难,大人马不停蹄的奔波,海陵府衙的官吏哪一个不感怀于心?”
“不用安慰我了,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林缚笑道,“刘庭州今天稍停了些没有?”
“到这会儿还没有见到他人呢!”梁文展说道,“淮东步军司北军的十二营编制给了他,他还有不满足的?柳叶飞、高义,怕是对刘庭州都起疑心了吧!再说睢宁、宿豫两城虽然丢了,但形势毕竟没有像预料中那样崩坏。陈芝虎在西边所行禁绝之政,本来就得不了人心,偏偏江宁那边还支持他!”
梁文展说的也是实情,对流民军的政策,是剿是抚,朝野素来都有争议。
便算是主剿的官员,也通常无法接受陈芝虎那么残暴的禁绝手段。
不要说淮东诸人了,便是刘庭州、李卫等人,本质上还都要算为君牧民的温和派官员,更倾向以抚为主,以剿为辅的政策。
只是陈芝虎诸战皆胜,让河南的形势看上去有改观的趋势,又有宁王府及岳冷秋等一干人支持,刘庭州、李卫等人反对意见就给压了下来。
李卫对林缚与梁文展的对话充耳不闻,专心致致的应了一子,林缚又从棋盒里拈出一子,不忙着落子,问李卫:“李大人真就下定决心不再入仕了?”
“不了,”李卫摇头说道,“两次把睢宁城弄丢了,没那么脸再见同僚故友了!”
“我家里有个顽劣的小子,也快到识字的年纪了,请李大人屈尊当个西席先生如何?”林缚问道。
“大人是杂学大宗,李卫区区一介迂腐,哪里能入了得大人的眼?”李卫不冷不淡的说道,“怕耽误了小公子的学业。”
“我家那小子让他快活两三年再入学不迟,李大人也不用忙着拒绝我,如今你我做个棋友也不错……”林缚应了一手,又问道,“不会连棋友都做不成吧?”
李卫没有吭声,只是伸手从棋盒里拿棋子,算是用实际行动回答林缚的问题,一枚棋子拈在手里半天,没有落下,终是抬起头问林缚:“淮东骑兵也渡淮北上了,肖将军也守住沭阳,流寇暂时也渡不过淮河,东进也过不了沂水,北面有陈韩三挡着,但是睢宁、宿豫两县,八千户、四万口人好不容易归乡安顿下来,大人真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再陷入大难之中?”
淮泗战事后,没有人愿意去宿豫、睢宁任官,李卫一人兼知两县,从县民里选拔吏员,辛辛苦苦做安抚流难的工作。两县极为困乏,缺少农具,没有畜力,储粮非常有限,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李卫这段时间来,也陆续招抚四万口人归乡安置,算是极为了得。
四五十万饥民涌入睢宁、宿豫两县,谁都知道会出现怎样的后果。最大的可能,就是饥民的规模再添加四五万人。
东南西北要是有一路封不住,四五十万饥民便会像蝗群一样,掠境大寇。即便是封锁住了,这四五十万人,最终能活下来的,也不会超过两成。
林缚手伸到棋盒里把玩棋子,脸上却苦笑而道:“我这时候要派人去招抚,陈芝虎生吞我的心思都有……”
“难道大人将四五十万人放进来,就一点后手都没有?”李卫问道。
林缚一怔,手伸到棋盒里一时间忘了抽回来;梁文展也颇为意外,没想到李卫区区一个知县,眼睛倒是看得明白,也许长期身在睢宁,看得更清楚吧。
“君不养民,民自养之,天大地大,活着最大——也怨得不流匪四掠,饥时易子而食,谁还顾得礼仪廉耻、忠君孝师?”李卫继续说道。
李卫这番话,令梁文展听了也暗暗动容。他虽然也铁心随了淮东,但这种无君无父、大逆不道的话,还说不出口来,暗道:这老头这几年在淮泗受的刺激不小啊。
上回睢宁城破,李卫不忍心杀女欲上吊自杀,战后又睢宁呆了这么长时间,思想上要没有改变,那才叫怪了!林缚这才回过神来,从棋盒里抽出手,缓了缓脸色,说道:“李大人这番话,我便当你没有在我面前说过……”
李卫不为林缚的话所动,继续说道:“大人若有招抚之意,李卫拼着这把老骨头,替大人到睢宁跑一趟……”
林缚摇了摇头,说道:“陈芝虎且不去说他,江宁那一关,也是绝过不了的!”
宋佳在旁边说道:“张苟、陈渍二人,好像在外面跪了有好一阵子时间了!”
“让他们继续跪着去!”林缚不耐烦的说道,“这里哪个人想见他们?”
李卫说道:“前尘往事已过,大人无需再为老夫避讳什么!”
林缚抬头睁眼看着李卫,戏谑笑道:“便宜外公也做?”
李卫倒是抹不下脸来了,给林缚这一句话羞得老脸通红;便是站在一旁的宋佳也听不过去,暗中踢了林缚一脚,要他见好就收。
李卫在这里能说这一番话,从此就算是上了淮东的贼船,再也跳不下去了。
李卫任官,素来清廉,又有能力,在淮泗很有民望,所以流民军破淮泗诸城后,一心想要招降他。李卫坚持不从贼,睢宁恢复后,他从狱中得脱,坚持留在睢宁做招抚流难的工作,声望更隆。在士子清流里,李卫也有美誊。他铁了心投附淮东,对淮东来说,是一个好的楔机。
梁文展这才确认陈渍霸占李卫之女为妻还生下一子的传闻是真。
林缚这才坐直身子,吩咐亭子外的侍卫:“看在李公的面子上,将那两人带进来!”
李卫过了好一会儿,脸色才恢复如常,看着侍卫将张苟、陈渍两人领进来。
张苟、陈渍走进院子来,在亭子外跪下,陈渍见李卫也在亭子里,微微一怔,埋着头不吭声。张苟见林缚与李卫在下棋,说道:“末将有事相禀……”
“有什么话快说,没什么事不要打扰我们下棋。”林缚不耐烦的说道。
宋佳在旁边解释道:“李公不是外人,张参军有什么事要说,便说吧!”
张苟迟疑不定,不明白睢宁知县李卫何时不是外人了?那山阳知县跟淮东又是什么关系?
张苟虽说进军情司担任指挥参军有一段时间了,平时能接触到淮东最机密的军事信息,但也仅限于此。淮东对淮泗地区的通盘战略,张苟是丝毫不知情的,便是淮东内部,真正知悉此事的,也仅有限数人而已。
张苟硬着头皮说道:“末将与陈渍商议,刘妙贞、马兰头等贼首或有给淮东招抚的可能,请大人许末将到睢宁走一趟!”
林缚将手里把玩的棋子丢入棋盒,侧过身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张苟:“你们认为如此,能保孙壮一命,好全你们的兄弟之义?”
“末将只是一心为淮东为念,没有其他想法!”张苟叩头说道。
“都学会说漂亮话了,”林缚冷嘲热讽道,“便是刘妙贞、马兰头愿意接受淮东的招抚,那我问你们,淮东有招抚他们的可能吗?岳冷秋、陈芝虎、陈韩三费了这么大的劲围剿他们,孙壮丢了两城,开了个口子,让他们缓了一口气,这会儿他们就接受淮东的招抚,外人如何看待淮东?”
“……末将不知。”张苟硬着头皮答道。
“刘妙贞还在淮阳守着,四五十万饥民像蝗群似的涌到汴河西,你轻松松说一句招抚,这四五十万饥民要如何招抚?”林缚又问道。
张苟又愣怔在哪里,这个问题他还是回答不了。
淮泗战事之后,淮东接受降俘加上家属约十六万。为了养活这些人,淮东工辎营扩编到七万人,硬着头皮去修捍海堤,硬是将这么多人养了下来。
修捍海堤的巨额投入不说,为安置工辎营辎兵家属,在鹤城、江门所设的四处屯寨,投入最大,到今日垦荒规模也不过二十余万亩。这部分人要达到自给自足的水平,垦荒规模至少要增加到四十万亩才够。
要招抚四五十万饥民,即使有足够的垦荒地,两三年间,要投入多少米粮进去才够?
若是招抚是一桩容易的事情,江宁又怎么纵容陈芝虎在河南采取禁绝、杀光的暴政?
“起来吧,”林缚挥了挥手,说道,“你护送李公到北边去,去跟刘妙贞、马兰头说,淮东每个月借他们四万石粮。你跟他们可要说清楚了,每个月四万石粮是借给他们的,总有一天,我会要向他们讨回的。还是,他们不得在泗阳北面、沂水西岸设防——其他事情,淮东一概不予理会!”见陈渍也要跟着张苟站起来,又板着脸说道,“你给李公叩三个响头再起来……”
陈渍跪了一天,脑子都跪糊涂了,听林缚这么说,也不问什么,便朝李卫嘭嘭嘭叩了三个响头。李卫身子僵硬的侧着,也不说受礼,也不说不受礼,一时间面子上总下不来。他即使猜到林缚有后手,但听到林缚张口每个月秘密支借红袄军四万石粮,还是吓了一跳:一个月四万石粮,一年就是五十万石,淮东两府十一县去年全年上缴郡司的税粮也就这个数而已。
淮东有此能力,也难怪不再把江宁放在眼里了。这时候不直接招抚,也许是不想将最后一层脸皮撕破,也许是要借刘妙贞的力量去打击陈韩三——毕竟一旦刘妙贞接受招抚,就没有打陈韩三的名义了。
“至于孙壮,身为淮东军将,私通流寇,罪不罚不行——随他过来投监的十一员部众,一律都剥去将职,编入崇州步营第一营当兵卒。首功不满十桩、获级不足百,这些人一律不得提拔!”林缚盯着陈渍,“你要是敢背着我殉私枉法,小心我扒下你身上的甲皮!”
“末将不敢!”陈渍只求能保住孙壮他们的性命,忙不迭的替孙壮谢恩。
“你去睢宁,将他们的家人也接来淮东吧,”林缚又吩咐张苟道,“你去跟孙壮说,他对刘安儿的恩义,从今日起便算是还尽了,不要跟我再玩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把戏……”
张苟、陈渍都跪下来叩头谢恩:“大人对他恩重如山,他再不识好歹,我等也绝不饶他!”
林缚暗叹一口气,这世道杀人如麻寻常事、却丢不掉恩义忠孝。从曹子昂、秦承祖,到周普、宁则臣,一个个都要保孙壮不死,更要保随孙壮过来投监的十一员部众不死。
在当世人看来,孙壮弃两城,陷两城民众于水火,是失小节而全大义,是对故主尽忠孝、全故旧之义。就像关羽在华容道放走曹操,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唯有陈韩三这种将旧主卖得干净、黑到死的行径,才是给世人唾弃千年的——这便是这个世道的道德观吧!
想想也是,像傅青河、秦承祖、曹子昂等人宁叛朝廷、不背苏门,还不是坚持忠义之念?
林缚接过宋佳递给他的空白函,签押了命令,扔给陈渍:“滚下去领人吧,不要再在这里碍眼了。”
第30章 堵口
陈渍怕节外生枝,拿到林缚的手令,当天就将孙壮及部众从牢里接出,到行辕外叩了头,兔子似的溜回崇州去了;张苟也当天与李卫渡淮,经泗阳秘密前往宿豫,与流民军接触。
曹子昂处置完泗阳军务,回山阳县才知道林缚将孙壮等人夺去将职后编入崇城步营,说道:“你把孙壮等人丢给崇城步营,周普知道了可不要跟你急红眼?当初他可以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孙壮生擒的!”
“所以在周普反应过来之前,我赶紧让陈渍将人领走了。”林缚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