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西南设于四明山里的四明学社,名气略小于江宁的西溪学社,但也不容小窥,庙堂之上,浙籍官员自成一派,是为浙派,算是庙堂上不小的一股势力。浙东失陷,浙派势力遭受重挫,朝廷撤两浙郡司、设浙北制置使司,并归江东郡所属之后,浙派势力则彻底沦为吴党的附庸。
林缚望着巍峨的明州府城,心里感慨万分。
从越朝中叶起,明州就是海疆名城,奢家举旗造反,东海寇势力大涨,浙郡也是异常重视明州的防守,城池越修越坚,郡治杭城相比也有所不及。这座周达八里、三丈余高、砖石包覆的巍峨城池,远非嵊州这样周不过里许的小城能比。
然而这座雄城,近年来两次易手,都太轻而易举,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来。
第一回田常举城而投,奢家几乎未费一兵一卒就拿下这座雄城。
这一趟,奢家在浙东的兵力过于分散,明州城被围时,城里守军都不足两千人。明州守将在城里招募民勇上城头参与防守,却使得守军内部鱼龙混杂、出现致命的分化,不仅给淮东军轻易夺下东门不说,甚至在进城后投附军成为攻打奢家守明州残卒的主力。
要是在战前奢家对淮东有足够的警惕,没有给淮东的声东击西之计骗到,在明州城里的留守兵力超过五千人,这一战的形势就艰险难说了。
如今陈魁立率海陵府军接管明州城防务,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严密戒备保护下,林缚骑马穿城进入明州府衙,与从江宁而来的刘直、孟心史等人见面,也要接见明州府地方投附势力的代表。
刘直、孟心史都是熟人。林缚第一次率兵北上时,刘直任观军容副使,此后林缚与他多次打交道,他这时是宁王府内臣之首。孟心史原为暨阳知县,暨阳血战时,算与林缚有并肩作战之谊,作为吴系官员,后期积功升任平江府通判,此时改任江宁吏部郎中。
从江宁挑选刘直、孟心史二人为特使来明州这件事情上,便能知道江宁对淮东假勤王之名而行声东击西之计一事的态度转变。
燕京被围,奢飞熊在西线突飞猛进,浙北形势危急,江宁南线告急,江宁又有什么资格追究林缚的欺君之罪?
当然,林缚从三月二十三日率部奔袭浙东起,就或派信使或通过塘抄驿骑知会各地,江宁前后保持沉默差不多将近一个月。
就江宁当时的态度,就算无力追究淮东的欺君之罪,也绝没有认同淮东行为的意思。在士子清流眼里,淮东自然是大逆不道,交相唾骂;便是淮东境内也是争议纷纷。
刘直与孟心史代表江宁过来,也就表明江宁在形势面前低了头,正式认可淮东的做法。
刘直、孟心史、陈明辙等人都随同傅青河等淮东官将及明州府地方势力代表,都到府衙前的铺石场地上列队相迎。林缚翻身下了马,将缰绳及马鞭交给随侍,朝刘直、孟心史等人拱手作揖,说道:“罪过罪过,”假意责怪傅青河道,“傅先生怎么能如此怠慢刘大人、孟大人,让二位大人在外面久等?”
“林大人力挽东南狂澜,为朝廷中流砥柱,流血流汗,鞠躬尽瘁,我等在衙门等待片刻,太微不足道了。要不是傅大人坚持不肯,我可是觉得出城相迎,才能稍表敬意,”刘直眯眼而笑,走上来热情的要从随侍手里接过缰绳与马鞭,替林缚牵马而走。
孟心史倒是有些骨气,做不出刘直这样的姿态来,作了一揖,便算是见过礼。
跟在刘直后面,一起往府衙里走去。
孟心史跟在后面,暗地打理林缚。
自暨阳一别之后,他就没有跟林缚再见过面,暨阳时,林缚给他的感觉仿佛出鞘的利刃,有一种凌利的气势;此时的林缚要温和、收敛得很,但越是温和、收敛,孟心史越是能明白他的温和、收敛之后的锋芒是何等的锐利!
形势发展到这一步,江宁已经没有能力拒绝林缚荐梁文展出任明州知府的折子,孟心史过来,是要在明州府的其他官员安排上争取对江宁有利的条件。
林缚的态度越是温和、收敛,孟心史心里越没有底。
第57章 破口骂娘
进了府衙官厅,刘直从宽敞的袖袍里掏出一封敕书,脸上挂着笑,朝林缚说道:“刘某在这里又要恭喜林大人……”
这时候自然不会有什么上谕从京里传来,刘直手里的敕书应是给官告身,倒不晓得宁王府与江宁六部能从权许他什么新的官位。
想是这么想,林缚不动声色的笑道:“某代朝廷收复明州府,应为同贺之事。”
“也只有林大人能居功不傲,实为天下帅臣的典范,”刘直说道,他手里是江宁六部与宁王府合署的敕书,又不是什么上谕,也没有什么规矩好讲,展开来读道,“银青光禄大夫、崇州伯、淮东制置使林缚林大人堪为国之栋梁、朝廷之中流砥柱,行奇谋而率淮东军奔袭浙东,重挫闽贼,此功甚殊。江宁诸人闻之莫不振备,皆言要派飞使进京报捷邀功。然路途险阻,报捷之事暂不能成行,江宁只能勉励其事,甚愧……”
林缚听了心里暗骂:要真是振奋,怎么等到明州府城给攻陷的消息传到江宁才紧急派人过来?这种官样上的话,林缚也就是听听作罢,不晓得这样的话是真的出自元鉴武之口,还是张希同之口,还是岳冷秋面授机谊?
前面的话,最大的价值就是江宁正式认同淮东奔袭浙东之事,其他的都是空话,林缚静静的等着听刘直读下面的内容。
“……然,浙东需淮东军锐意进取,牵制、打击闽贼,孤与岳督及诸公商议,决议设浙东制置使司以明州为治,以辖东线攻击闽贼之军事,望林大人能不辞辛苦兼领之,为朝廷尽力除国贼!”刘直读罢,将敕书塞到林缚的手里,笑道,“林大人升官发财,你说我是不是要恭喜你、贺喜你?”
“都是劳碌命,哪有什么好贺喜的?”林缚不动声色的将敕书接过来,倒是没有想到江宁会让他兼领浙东制置使一职。至于浙东制置使辖防区到底多大,敕书倒没有言明,难道说在浙东打下来的地盘都是淮东的?
陈明辙站在一旁,心里暗叹:江宁使林缚兼领浙东制置使,倒是明确告诉林缚,只要淮东军在浙东能从奢家手里打下地盘,不管大小,都是他的,破罐子破摔之余,倒是指望淮东能与奢家拼个两败俱伤。
淮东官员及孟心史及毛腾远等浙东地方势力代表都上前来恭贺林缚兼领浙东制置使。
浙东制置使只是让淮东在明州驻军并设浙东行营掌握地方兵备更加名正言顺一些,要说其他则可无可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难道江宁还能让淮东手里将明州府撬走不成。
江宁也是算以退为进的招术,将浙东制置使的头衔给了林缚,就是希望林缚能在其他官员的安排上让些步。
林缚心里忧着北面的形势,但好歹要设宴招待刘直、孟心史、陈明辙等人,也请毛腾远等浙东归附势力代表赴宴。
宴间孟心史借着酒意,坐在刘直的下首,前倾着身子问林缚:“浙东频遇战祸,民不聊生,各家又都给闽贼盘剥得厉害!这时候好不容易收复了,当与民休养生息——江宁诸公有意请免明州诸县钱粮三年,不过这事要与林大人商议,林大人以为如何?”
林缚脸色稍一沉,刘直前面给了一颗甜枣,大棒这会儿就由孟心史挥过来了。
江宁这是要不分清红皂白的赦免浙东在奢家统治时期屈从的全部地方势力,并减免征收钱粮三年,是要将浙东地方势力都拉拢过去。
江宁倒是没有独断专行,还让孟心史在酒席上当众问林缚的意见,用意也是恶毒。
要是林缚反对减免钱粮,做了坏人之余,还让江宁得了人心;要是林缚赞同,三五年内不能从浙东筹钱粮以补军资,浙东要维持这么庞大的兵备,与奢家长期对峙,淮东的压力将极大。
“孟大人,你以为如何?”不等孟心史应答,林缚“啪”的将筷子摔拍在桌案上,唬着脸盯着孟心史,破口骂道,“谁他娘出的这个断子绝孙的主意?奢家在会稽、东阳以及浙南还有五六万精锐,加上浙西的兵力,有十五六万之多,要保明州府安靖,要对西面之敌保持打压之制,少不得要在明州召募四五万兵马才够用!有人提议减免明州府钱粮,那行,我明日就率淮东军撤出来,这狗/娘的浙东制置使谁愿当谁当去!”说到这里,愤愤不平的站起来,甩袖要往后堂走去。
林缚穿上官袍,温文尔雅,这一晚上都和颜悦色,哪个想到他突然间破口骂娘!
陈明辙脸色微红,赦免浙东各家投附奢家的罪过并减免钱粮的主意是陈西言所出。这趟陈西言本来也要渡江来明州府的,在临行前生了一场病,身子虚弱,就让陈明辙陪同刘直、孟心史过来。
刘直、孟心史都愣在那里,面面相觑,倒是堂下有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离案跪到堂下,大声呼道:“闽贼寇浙东,诸家及乡民孱弱,屈从于贼而不敢抗之,罪该万死。今日盼得大人率王师而来,如慕甘霖之余又为罪孽诚惶诚恐。某与诸家断不敢请免罪责,只求能有戴功立罪的机会。倘若还有减免钱粮之贪心,当真是厚颜无耻之极,还有什么颜面见天下人?减免钱粮一事,还请大人与诸公绝不要提。非但不能减免钱粮,某与诸家商议,还要请大人加征钱谷:一为赎诸家及乡民屈从之罪;再者钱谷用在安靖地方、防范闽贼上,某与诸家心里唯恐其用不足,害明州再遭闽贼涂炭——请大人不要弃明州!”在堂下砖头叩头叩得“嘭嘭”直响,毛腾远等其他明州地方势力代表见识不对,也都离案跪到堂下叩头请林缚停下脚步。
虽说大家都希望能免罪免粮,但聪明人都清楚江宁送的只是顺水人情,明州诸家的生死实际都掌握在林缚的手里。
林缚自然不会率淮东军撤走,但是林缚在明州府以通匪罪砍几个人头让自己的心情舒畅一些,江宁能保哪个?
想得越明白,就越不敢奢望什么。
林缚在屏风旁停下步伐,转身看向堂下跪拜的诸人,他回来后忙着应付刘直、孟心史,虽说傅青河给他介绍过明州诸人,但人数太多,他一时想不起这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叫什么。
林缚眼睛打转望来,傅青河便晓得他没有记住叶君安的姓名,他坐在案前说道:“大人息怒,我觉得君安先生所言仍明州诸人的真心,莫要给奸侫挑拨了大人与明州诸人的关系!”
刘直、孟心史都嗫嚅不敢言,林缚都破口骂娘,傅青河更直指这是挑拨离间的奸侫之言,他们还能争辩什么?
“哼!”林缚冷冷一哼,经傅青河提醒,倒是想起叶君安这个人来。
叶君安还真是一个知道明哲保身的人物。
叶君安三十岁时曾中过科举,但无意仕途,安守田宅耕读著书为乐,是四明学派颇有分量的一位讲席,浙东人称“君安先生”。奢家攻陷浙东后,叶家献田献财,以求全族,但叶君安没有,其他叶家子弟也都无人在奢飞熊所辖的浙东都督府及府县任职,与奢家关系保持颇远。在淮东军奔袭登陆之后,叶家也是第一批就派人与淮东暗中联络,但一直等到这边攻下明州府之后,叶家才派人运来钱粮劳军!
从叶家的行为,叶君安的才能及性子都给很模糊的感觉,更像那种投机取功、观风迎变的人物,所以林缚对他的印象也不深刻。
但是林缚佯怒离场,叶君安转念间能说出这番话,有这样的态,不管他这头叩得有几分真有几分假,都让人对他耳目一新,不容小窥。
“君安先生请起,”林缚重新走回到案后坐下,对堂下跑着的诸人,说道,“我也是为浙东形势着急,不想给小人所误,才口不择言,并无责罪浙东诸家的意思!”
陈明辙心里却想,要怎样才能不让这些话传到恩师陈西言的耳朵里去?
刘直心里大骂:陈西言这个老匹夫,难怪装病不来,幸亏老子多了心眼,这话让孟心史抢了说去,要不是在回程途中给水匪劫了船、丢了性命,找谁诉苦去?如此简陋的挑拔离间之计,对淮东怎能有用?
孟心史老脸涨得通红,争辩不能、解释不能,但看浙东诸人的脸色,也晓得陈西言教他说的这些话还是有些用场,但是没有想到林缚的态度会如此强势,陈西言所说淮东很可能会是第二个奢家,当真不假。
接下来就没有刚才的气氛,宴席很快就到酒尽人散的时候;诸人都请辞离去。
林缚吩咐此时负责明州城防务的陈魁立道:“明州新归,宵小未尽,刘、孟等大人的安危,你要小心照顾,驿馆那边都派些人手!”
“多谢林大人关切……”孟心史作揖说道,从林缚脸上倒看不出他如此安排是要加强对他们的保护,还是要加强对他们的监视。
林缚当然是要防范刘直他们与浙东地方势力接触太密。待刘直他们先离开,叶君安与其他人也上前来告辞,林缚挽留叶君安道:“我没有其他嗜好,喜欢饮茶,今日刚来明州,想来这边替我备下从崇州捎来的好茶,君安先生可有意陪我一饮?”
说到好茶,四明山就产好茶,林缚只是胡乱找借口当众留下叶君安。
叶君安说道:“大人见召,君安恭敬不如从命!”
第58章 欲拒还迎
(小区断网到现在才修好,真是对不住啊。)
“打下明州容易,守住、治理明州却难,君安先生可有教我?”
宾客都告辞退去,林缚邀叶君安及淮东诸人到偏厅喝茶说话。
这里是安排给林缚居住的后园,林缚在嵊州督战期间,宋佳倒先住了进来,这会儿亲自指使着左氏两姐妹及入江氏出来奉茶。
叶君安居礼甚恭,晓得林缚随时都带在身边伺候的女子,即使没有身份、名氏,也是林缚身边不容忽视的宠姬。当然,叶君安也晓得林缚好色之名不彰,这么个女子能随同到浙东来,也许不仅仅是因为美艳过人的缘故。
“某见微识薄,实不敢在大人面前夜郎自大!”叶君安诚惶诚恐的端着茶盅坐在下首,不肯轻言政事。
林缚倒看得出叶君安的诚惶诚恐是装出来的,站起来走到叶君安案前,长揖行礼,道:“缚无礼,待君安先生不敬,但赤子之心不减,恳请君安先生有教于我!”
宋佳双腿跪在臀下,执壶给自己伺茶,她刚才虽说没有露面,但躲在屏风后的暗处将宴席上诸多人的表现都在眼里,看林缚走到叶君安案前执弟子之礼请教政事,心里暗笑:刚才在前园表现如此出位,这会儿又推三阻四、欲言又止,但凡自恃有些才能的读书人,大多都是这种德性。
傅青河捋着颔下长须,眯眼的看着眼前一切。
叶君安善明哲保身不假,但时逢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乱世,善明哲保身者,并不是什么值得垢病的缺点,相反还是一种处世智慧的体现。
叶君安三十岁科举中第,十数年来却一直隐逸山林未曾入仕为官,以讲学为业,自然不是投机取巧之辈,他在四明学派及浙东士人心目里地位颇高,故而林缚对他的跃跃欲试十分的重视。
傅青河南下之后,秦承祖就返回崇州主持事务。
除以傅青河等人为首、水步军逾六万兵马南下浙东来,胡致庸、李书堂等人也率数十名吏员随船赶来浙东,负责钱粮军械的筹措转输及接管地方等事务。
淮东倒不缺官吏,抽调百余吏员填入明州,也能勉强能做到,但治理明州不会那么简单。不过要说有多复杂,也不见得有多复杂。
打压一批人,拉拢、任用一批愿意为淮东所用的人,分化明州地方势力,要比全部从崇州抽调吏员填入而让明州地方势力抱成一团要好得多。还要尽可能避免提拔任用的明州籍官吏给江宁拉拢过去。
浙东失陷奢家多年,与东南诸郡割裂,浙东地方人物是多半敏感而脆弱,心思难定,无论是江宁,还是淮东,想要获得他们全心全意的信任很难。这种状况不改变,林缚所设想的“以明州治明州、以明州分化明州、以明州巩固明州”的设想就很难实现。
林缚需要一个在明州府地方有着领袖地位与声望的人物能为淮东所用、能为淮东所信任,进而带动一批人能安心为淮东所用。
林缚今日回城,明州府地方上有声望、有地位,又与奢家勾搭不深的人物,都给邀来参加洗尘宴席,差不多将近三十多人,叶君安在里面倒不十分的突出。但是其他人的心思不定,有隔岸旁观之意,叶君安旗帜鲜明的在宴席上就支持淮东,实属难得。
也许叶君安今日的表现是明州地方背地里商议着来试探淮东,但不管怎么说,淮东不能重视叶君安,不能重用叶君安,又如何令明州地方势力安心?
“不敢当,不敢当!”见林缚走到案前长揖而礼,叶君安忙跪坐起来,以示不敢受礼,说道,“大人既然想听某拙见,某便抖胆献丑一回……”
“先生请言!”林缚让人将他的长案移到叶君安的案前,与他对坐听他讲治理明州之政。
“自奢家侵来,明州吏治崩坏,奢飞熊虽用田常治明州,然充塞官衙皆不学无术之宵小,明州有节操的士子皆不与同流合污,大人欲治明州,当从士子里选德高望厚之人,教化民生,明州可治……”叶君安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