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是枢密使,表面跟这桩事没有关系,但太后及诸相将他强拉来,便是要将矛头直指向他——明眼人都知道,没有淮东的支持,刘师度下不了这么狠的辣手。
林缚与诸相皆得赐座,唯有刘师度与张晏在堂前争口舌之辩。
刘师度说道:“高祖时,盐斤加价制在两淮施行之初,一斤盐加六十钱,其时江宁盐价不过百二十钱,两淮盐利每年犹能积一百三十余万两银,其时两淮所辖之地的民众,还不足今日之半数。其后私盐日渐泛滥,使盐利受损,最低于不足四十万两。禁私不能,只能屡增盐税,一直到增到近时的二百钱,超过初时三倍有余。以高祖时比对今日江宁盐价,以高祖时丁口数比对今日之丁口,以高祖时盐利比对今日两淮盐银,这盐商还能称得上良善吗?”
林缚轻轻一叹,说道:“对啊,以高祖时的盐斤加价数、丁户、两淮盐贩售区域,跟今时对比,铁盐司每年盐银应在二百六十万两,而非一百五十万两——这短缺的一百万两盐银,到哪里去了?”
“治大国如烹小鲜,数代积弊,也不能叫人家立时偿之,”梁太后拢手而坐,说道,“治盐事,张晏有功无过,德隆年之前,换了几任盐铁使,治两淮盐都不如张晏——犯禁者要查禁,但平民百姓也要吃盐,积重难返的话也在理。哀家也没有精力在这里听你们争什么口舌,麻烦总是要合体的去解决掉,不能搞得民怨沸腾。这朝廷已经经不起再闹什么乱子了,刘师度,林卿荐你掌盐铁司,你可要有个准主意……”
“不似米粮,盐事短缺,短时腾贵不足为害;查禁私盐乃是先一步,接下来便是稍减税价,并遣盐官赴各府县督盐事,接管犯禁之盐行,充以官营;各地售盐,官私结合,核定其价,当能以实利惠商民,而无害于社稷……”刘师度答道。
林缚也无意叫刘师度去纠缠张晏的问题,治盐一事,张晏总体来说还是功大于过的,但不对盐商下辣手,盐商去年支持淮西一事,只会更猖獗——也要借此,将维扬府一系的势力打蔫下去。
“这样吧,再宽你一月时限,到时再不压下盐价,那也只能还回到老办法上去!”梁太后说道。
刘师度稍有迟疑,见林缚、林续文都没有什么话说,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臣领旨。”心里对一个月内平息盐事之乱,也没有十足的满足,毕竟是动了两淮盐事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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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议过事,林缚这个“没相关”的人就直接打道回府歇息,林续文与刘师度随后追到。
“削减税价,削减到什么程度才算合适?”刘师度追到林缚在陈园前苑的书堂问道。
当世没有什么宏观数据统计,只晓得私盐泛滥,但私盐加上官盐在江淮浙闽等地的总销量,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规模,谁都摸不清楚。
消减税价,要将当前市面上的盐价降下来,叫商民合意,但同时,削减过头,也会使得盐银锐减。到时候即使宫里跟政事堂不追责,但户部每年那么大的开销,实实在在离不开盐银这一块。淮东钱庄那边借银给户部,只能解一时之急,但同时每年都要吃掉大量的年息,年息这个缺口本身就要拿盐银去堵。
林梦得、秦承祖、高宗庭、宋浮等人都有事追到书堂来,对刘师度的这个问题,也都觉得棘手,难以回答……
“一户耕农,种十亩上熟田,征去赋税,年入几何?”林缚反问刘师度。
“能入三十石粮,应算丰年。”刘师度说道。
林缚轻轻一叹,说道:“是啊,能岁入三十石粮,便要算丰年了。战前,江宁米价一石六百钱,三十石粮不过十八千钱。就算私盐冲抵盐价,战前江宁也没有低过百钱,若以军供计,一户耕农年需食盐二十斤,就是两千钱——吃不起盐啊,细细算过,才能深知‘粗茶淡饭’一语之中的三昧啊!”
刘师度与其他人等面面相觑,林缚感慨归感慨,算账归算账,但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又不能因为百姓艰苦,就将当前的兵马裁减掉一半。
林缚袖手说道:“要将盐价压到五十钱以下,盐斤加价不能超过二十钱,我看就以此数为限吧!”
刘师度愣怔在那里,看向林续文、林梦得等人,不晓得要如何回应林缚的话,这降得太狠了。
就算私盐泛滥,也没有泛滥到官盐的十倍之上,盐斤加价一下子降到之前的十分之一,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导致往后的盐银锐减。
盐银并入户部,户部岁入的规模也就一千万两银左右,要应付各处的开支,还到处都捉襟见肘。要是再一下子再削掉一百万两,那漏洞就大到没边了。
内府的岁入差不多给割出来,朝堂开销就都是户部的责任。
即使淮西、池州等军不管,仅淮东兵马二十多万兵马,一年下来维持日常军备就要开销掉近五百万两银子,这笔银子以后也都要由户部来筹——崇州五县那边还能攒些银子,不过是要为以后大规模战事做准备的,再说林缚花崇州五县的银子,也是大手大腿,置学堂司办学堂,每年就计划花年上百万两银子,谁晓得接下来,哪里又要给他捅个缺口出来?
“是不是削减太多了?”林续文问道,“恢复高祖时盐制,应能大体得个平衡。”
“恢复高祖时的盐制,那我们将盐商以及旧盐官都得罪干净,从民众那里还讨不了好,还不如索性一开始就不要去动盐事,”林缚说道,“既然动了,那总归要能拉拢到一部分人,才是正经。暂以二十钱试行,再下辣手抄他几家,应能补一两年间的盐银短缺。实在不行,到一两年之后,再调一调——咱们的脸,这时候还不能叫别人给扇了!而且啊,我们恢复到高祖时的盐制,张晏、余心源他们几个,多半会找其他的种种借口来刁难、阻止;一下子降这么低,他们几个反而会以看好戏的心态,等着看我们出丑……”
林续文看向林梦得、高宗庭、宋浮,对林缚的决定还是难以适从。
林缚又说道:“除盐斤加价要降外,我想户部当前还有一桩事可做……”
“什么事?”林续文哭丧着脸,问道,“十七你不会又要户部减免税赋吧?”他能体会林梦得的心情了,盘子就那么大,林缚花起钱完全不知道心痛啊——户部出面减免税赋,减的是户部的岁入,眼下又不能推行新政,这漏洞是越来越大啊。
“还叫你猜到了,”林缚说道,“皇上在江宁登基后,对江南诸府连续三次加征,使得江南农户承受也到极限,再不松绑,江南之地也很可能闹出民乱,到时候就大得不偿失……”
淮泗乱事,叫人记忆犹新,淮泗之祸惨烈,更叫人百年难忘。
崇观九年燕军寇边,对燕蓟等的摧残很大,但由于持续时间不大,还容易恢复,席卷中原的淮泗乱事及黄河修堤民夫之乱,才真正的将大越在中原的根基掏空掉——到崇观末年,就算林缚手里有二十万兵马,实际也没有能力在北地跟东胡人争雄。在整个北地都给打残的情况,淮东兵马能通过水路投到北方,但离开近海地区作战,补给就全无保障。
“该要怎么松绑?”林续文脸似苦瓜,问道。
只要不动地方根本,仅仅是减免税赋,府县绝对会欢迎的,减少的只会是户部的岁入。
“许每户减免一丁之丁税,还要请旨强制地方减除到相应的人头摊派!”林缚说道。
“仅减一丁?”林续文问道。
“仅减一丁,其他不动!”林缚非常肯定的说道。
丁税又为口赋,七到六十岁的丁男都要缴纳,唯有官绅勋贵能免。有越以来,丁壮傜役许以口赋代免,遂最终与田赋并立,为中枢财政最重要的来源之一。
丁税的存在,一方面抑制了丁口的增涨,但另一方面,也导致大量逃户的产生。
户部实际录得丁口之数,要少于实际数一大截——户部的户籍资料最为是齐备,林缚一开口,林续文很快就计算出要减出多大的缺口:八十万两银——幸亏是仅减一丁。
林缚此时减一丁之丁税,将来也不会考虑全免,但会将余丁的丁税并入地方财政,主要就是看重抑制人口增涨的作用——余丁丁税并入地方财政之后,地方官员抓逃户、逃丁才会出力。好的习惯,一开始就要养成。
林续文苦笑道:“两事并举,程余谦等人必不会反对,他们必定会等着看我们的好戏!”
淮西那边的军养,两年之后就要以寿、濠、信阳等府的税赋去抵冲,户部收支锐减,对淮西没有实质性的影响。湘潭、荆湖等军,也更控制着一大片地盘,税赋只是名义上到户部报个账,真正会受到影响的,将会是池州兵马、淮东自身以及江宁官员的俸薪。
这两事并举,很可能会短缺掉两百万两银的岁入,淮东钱庄借银的年息降下来,但户部每年还是要额外付出五十万两银——程余谦、张晏等人自然乐得看淮东的好戏。
“减!”林缚大手一挥,说道,“根基不固,早两年与燕虏决一雌雄,也不可能占到什么便宜。民心不定,去推行新政,阻力也会极大……”
林缚暂时无意在江南七府推行新政,故而不直接控制朝政。除了当下要维持稳定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江南七府的税赋极重,压得民众已经喘不气来,强行推行新政在得知地方势力之余也不能马上就普通民众受益,地方上的不稳定因素会急剧增加,难以控制。
林缚在崇州推行新政,是崇州的地方势力给东海寇打得极残、不成势力之后,也是在有足够把握之后,才将新政往海陵、淮安等府推行。
“咬咬牙吧,”林梦得倒变得乐观了,劝林续文道,“撑过前两年就好。”
户部岁入减两百万银,摊到江淮浙闽的民户头上,每家能得两三斗米粮,看上去不多,但实实在在的能叫已到极限的民众缓一口气来。
第6章 息议
三月二十日,林续文、刘师度就将盐斤加价减款折与减一丁役税折呈上去,依制要经政事堂合议通呈督政的太后批阅。
盐斤加价骤减九成,再减免一丁役税,两者加起来,户部的岁入很可能会锐减两百万两以上,这一动非同小可。
固然有人抱着看淮东好戏的心态,有意纵容,但有官员极力反对——在程余谦、余心源、沈戎、元归政等人保持沉默之时,左承幕竭力反对这两折子。
左承幕身居次相,仅在程余谦之下,他竭力反对,太后也只能在崇文殿召集四品以上大臣合议此事。
“岁入以养官兵,官兵以守疆国;减盐利、丁税,使民众得一时之利,然而官兵不养、疆国不守,致乱敌侵土,民众颠沛流离,实因小利而受大害,”左承幕也不坐在赐座之上,站在堂前慨慷陈辞,“两政若出,实大害于社稷……”
林续文心里在拼命的点头,这时候却又不得不站出来反驳左承幕,言道:“常人之谓:江南诸府,自古富庶,乃鱼米之乡。然而,从东海寇成势以来,屡受侵凌,前害未靖,浙郡又陷,流难遍土;至江宁定鼎以来,民生未得休养,而又屡屡加征,民不堪负,从去岁到今春,骚乱多出——今春诸府县递解到户部的减赋文函,多如雪片。倘若惹出民乱,势如当年之淮泗,不等外敌侵来,当前勉强维持的形势也将土崩瓦解……”
不仅仅民不堪负,而催缴赋税的压力,都是在地方府县,加征历来都是给地方抵制,而减赋又向来给地方欢迎。
当世的官员多因读儒书而得功名进仕途,真正熟知财政的官员很是罕见,满朝文武,还真没有几个人对中枢岁入岁支说个大概来。
户部要减民负,在普通人看来,自然是大好事,不说张晏这些有意看淮东好戏的人,那些不名所以的官员,也纷纷上书拥护减负、“为民请命”。
虽说这次只是召集四品以上的官员进行廷议,也是拥护者多,反对者小,左承幕的声音就变得极微——林缚手按仪刀,得赐座与首辅程余谦坐在皇上跟太后的下首,安静的看着朝堂之上众臣议论。
永兴帝虽然还坐在龙椅之上,但脸色浮白,权柄给夺的滋味并不好受,返回江宁后隔三岔五的病一场,沉溺酒色之中,叫别人怀疑他的身子,熬不过多少年头。当下已有官员在底下议论立储之事。
这种种事,林缚都看在眼里,但不动声色。
左承幕的声音自然是微弱,廷议也难改结果,当下议定两折择日拟旨颁行天下。
廷议后,林缚就打算直接坐车回去,左承幕从崇文宫里追出来:“崇国公、崇国公……”
林缚掀起车帘,看见左承幕与张玉伯一前一后从宫里追出来,笑问道:“左相匆匆追来,有何事相教?”
“崇国公,得一时之民望未长久之策啊,还望崇国公以大局为念,撤去这两道折子!”左承幕说道。他也直接,晓得户部的这两道折子背后是林缚直接拿的主意,要想挽回,只能说动林缚才行。
张玉伯欲言又止,他倒不是有心跟左承幕一起追来的;林缚问他:“玉伯以为呢?”
“江宁、池州、徽州要得休养,三年内难输赋税给户部,”张玉伯说道,“减民负也是当务之急,只是户部岁入一下子要减去这么多,维持就难了;万一有个天灾人祸,就到处是漏洞……”
林缚抬天望了望宫墙内的崇文殿飞檐,才侧过脸来与左承幕说道:“别人巴不得看着本院将事情搞砸,左相一力阻之,就不怕滋惹仇怨?”
左承幕愣怔在那里,一时间也揣摩不透林缚的城府,勉强苦笑道:“为社稷计,哪敢惜身?”
“事已至此,本院也难免回,要是真有什么后遗憾,再去想办法补救吧!”林缚看着其他官员也陆续出宫来,无意跟左承幕在殿前说太多的话,即告辞离去。
左承幕满脸失望,站在殿前,看着林缚坐车而去。
林缚坐进车里,周普披甲骑马护着车乘而行,隔着车窗与林缚说道:“这左老头倒是不坏。”
林缚笑了笑,说道:“左承幕倒能持中而论,在朝中也素来不讨好哪边,但这时还不会跟我们走一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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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斤加价减折与减一丁役税折在三月底就正式行旨诏告天下。
因走私盐给捉住现行的五家盐商,给缉拿下狱不说,其在各府县的盐行、盐栈,也由盐铁司直接派遣盐官分赴各地接管,转为官营。
盐斤加价款减至二十钱,从盐户手里收盐价十钱不改,各府县盐售价,根据路途遥近,以五十钱到七十钱分若干等进行限价。
盐事官私并举,盐铁司盐斤加价款为盐税,并为户部岁入;地方官营盐栈、盐行,收入则归入府县。
官营盐行的收入归给府县,一是要进一步减轻地方税赋负担,使地方府县将缉查私盐之事重视起来,另一方面就是要将这次派往各府县的百余盐官能借此融入地方——这百余盐官都是从淮安、海陵两府抽取的吏员。
眼下不能直接对江南七府动什么大手脚,借跟地方利益没有什么冲突的盐事,将人手先按排下去,也是曲线救国的一种手段。
盐事之争,前前后后折腾了近两个月,当将盐价减到七十钱以下,民间的沸怨很快就彻底平息,连同丁税减免,地方府县反馈上来都是赞誉之言,清查盐事最大的阻力也就随之消除。
四月上旬,对左护盐校尉毛文敬的审讯以及对其家查抄也有了初步的结果。
毛文敬承袭父职,父子两代居左护盐校尉前后长达二十二年,护蔽私盐与盐商私分巨利,家资积累巨万。督办此案的检讨御史唐恩叔累计在维扬府查抄毛氏宅院十九处、藏银三十二万余两,在兴化、海陵、维扬等地抄没粮田一千二百余顷,在淮南盐场所辖区域内,还抄没私垦粮田八百余顷。
毛文敬案给定在铁案难翻,维扬的官员或多或少都受盐商的恩怨,但江宁的官员、士绅则完全不一样。
在永兴帝登基之前,江宁六部除了少数手握实权,大多数人都是坐冷板凳的守陵官,手头没有什么油水可捞,日子过得极为清苦。永兴帝在江宁登基之后,江宁六部诸寺监才掌握实权,但战事仍频,财力吃紧,想捞也无从捞起,以致从居巢回江宁来,有许多官员因为户部拖延不发俸禄而陷入忍饥挨饿的窘境。
江宁城里的士绅也最为集中,但受江宁城破之害,士绅损失最为惨重——御营军、府军大乱时,最先劫掠的就是城里的士绅富户。而后浙闽军进城,控制江宁的时间虽短,但也是集中洗劫士绅聚居城区。
以致战乱,江宁出现一种怪现象,就是粮价暴涨而地价猛跌。许多士绅豪富晓得城外更乱,但给洗劫后要维持一家人在城里的生计,只能将地契拿出来贱卖。
说起贪官污吏来,民众恨之,但最恨贪官污吏的,莫过于一大群想贪但暂时还没有贪上、又陷入困境的士绅官员——毛文敬的案子大体水落石出之后,江宁城里就一片喊杀之声。
张晏难推失察之咎,上书请罪,请辞内侍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