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略微一笑:“在下左武候中郎将苏烈。久闻秦将军大名,幸会。”
“苏……烈?苏定方?”秦慕白略吃了一惊。
“哦?秦将军居然知道某家姓名?不错,苏某取字定方,惯以字行。”苏烈一笑,抱了抱拳道,“快请进吧!老仆固执,请不要在意。”
秦慕白便走了进来,苏定方亲自掩上门。
眼前的这个苏定方,当然不是《隋唐演义》那类小说之中,害死罗成的那个奸恶之徒(当然,历史上压根就没罗成这号人物)。在隋末纷争的时代里,他先是随父亲一同起义,做战勇猛常身先士卒。后来他的确效力于刘黑闼。刘黑闼败亡之后,苏定方便回归乡野过起了隐居的生活。贞观初年,李世民闻知苏定方之名,有意招揽这个深黯兵法武艺出众的人才。于是苏定方再度出仕于大唐。
此前,苏定方随李靖、李勣等北定突厥国后,因表现出众官拜左武候中郎将,秩四品。从此,他也成了李靖公开的嫡传门生,跟他学兵法。
历史上真实的苏定方,征战一生功勋卓著,两伐突厥东征百济,平定葱岭之乱。一生之中所打的仗,多半是对外战争,而且他为人正直豪爽,绝非演义丑化的形象。称他为民族英雄,也毫不为过。
不过,历史上的苏定方大部份战绩都是高宗一朝打出来的,现在的他,虽不说默默无闻,但还栖息在李靖等人的光环之下。外人知道他,也就是一个“李靖门生”的名头。也就难怪苏定方要奇怪,怎么秦慕白居然知道他的名号了。
进门后苏定方说道:“秦将军公务繁忙,今日何以到了卫公府上?”
“不瞒苏将军,我专为拜访卫国公而来。”秦慕白回道,“请教一些兵法。”
苏定方点头笑了笑:“某听家师说过,他传了秦将军半部《玉帐经》,那可是他老人家一生兵法的精粹之所在。也只有秦将军这样天纵之资的人才配以得授。苏某,真是嫉妒呀!”
“呵呵,苏将军说笑了。”秦慕白笑道,“卫公都不屑收我为徒,我才憋屈呢!要说羡慕,当是我羡慕苏将军才是。”
“哈哈!”苏定方大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师父他老人家一向淡薄名利衔头这类东西,秦将军又何必在意?”
“也是。”秦慕白笑了笑,“如此说来,秦某与苏将军也算是同门了,当称苏将军一声‘师兄’啊!”
“且敢且敢!”苏定方抱拳笑道,“秦将军名门贵胄将门虎子,苏某一介草莽,且敢妄自攀附?”
“好了,咱们都是军武之人,就不必仿效文人作如此客套了。”秦慕白笑道,“对了,方才那位老先生说,今日府中不便迎客,却是何故?”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皇帝陛下驾临了。”苏定方说道。
“哦?”秦慕白怔了一怔,“皇帝来了?”
“对。”苏定方说道,“皇帝陛下与卫公,一向感情深笃,私下里时常称兄道弟,多有走动。不过,秦将军也不是外人,既然来了,就请入内便了,也没什么可回避的。”
“也好。明人不作暗事,既然来了,何必又要走?就烦请苏将军代为通传一声好了。”秦慕白说道。
“不必通传。皇帝陛下与卫公,正在大厅里下棋,咱们一同前去料也无妨。”苏定方说道,“请!”
“请!”
二人便结伴入府,来到了前堂正厅里。
看来李世民出行得挺低调,都没有大摆銮驾,只事了数名百骑随行而来,自己也只穿了便服。此时,他正与李靖坐在正堂上下棋。李靖的白头发,格外醒目。
二人也没有叫嚷叨扰,静静的走了进去,左右站在棋盘边观战。
李世民聚精会神的下棋都没有侧目看他们一眼,这时对旁边摆了摆手:“都坐下,别站着,挡着光了。”
二人依言坐在了棋桌两旁,静默不语欣赏他二人对弈。
李世民神情严峻专心投入,李靖面带微笑神情自若。棋面上,也恰是李靖占尽了优势。
李世民的棋艺原本精湛,但和李靖一比,他还真就成了个臭棋篓子。而且,李靖好像没有半点放水的意思,乘胜追机得势不饶人,直把李世民杀得丢盔弃甲。
“不下啦!连输了三盘,真扫兴!”李世民将手中的棋子一扔,拍拍大腿悻悻的道。
“呵呵!”李靖笑了,“陛下今日何以心浮气躁啊?”
“哎!还不是让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女给闹的!……嗯,秦慕白,你何时来的?”李世民这时才看到一旁的秦慕白,还吃了一惊。
秦慕白忍住笑,拱手道:“微臣来了多时了,还正是陛下给赐的座。”
“哦?哈哈!”李世民拍着大腿笑了起来,“朕下棋下得太投入了,都没注意。这么说,朕方才说的话你都听到啦?”
“是,的确是都听到了。”秦慕白笑着回道。
“大胆,竟敢偷听朕与卫公的密谈!”李世民作势把脸一板,“罚你去给我们沏茶,速去!”
“是。”秦慕白笑嘻嘻的放下了包袱,起身去沏茶了。
苏定方移走了棋盘,放上了茶几。李世民颇有回味的说道:“靖兄,还是你的棋艺更胜一著啊!朕在宫中,都无人操练,因此越发输给你了。诸子之中,也就只有泰儿和恪儿的棋艺还算可以。但泰儿下棋太过谨慎,与他对弈甚是寡味;恪儿呢,刚猛有余精细不足,时常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也不足与战。还是和靖兄对弈比较过瘾,但就是输得太惨了。”
“呵呵!”李靖抚髯长笑,“陛下屈尊来到老臣府上,不就是来找输的么?老臣岂敢不胜?”
“你这老狐狸!”李世民抚掌大笑,李靖和苏定方也一并笑了起来。
这时,李世民顺手拿起秦慕白放下的包袱瞅了一眼,打趣道:“秦慕白鬼鬼祟祟的跑到你府上来,还带这么一包东西,难不成是来贿赂你的?该不是从襄州带了不少好东西来吧,也不见他来孝敬朕?朕可得看看!”
李世民就打开了包袱,不由得一笑:“呵!《玉帐经》,还有他的读书笔录!”
说罢,李世民就翻开那些笔录看了一眼,没看几行,脸上就显露出一丝异讶的神采。渐渐看入了迷,一连翻看了数页。
这时秦慕白取了茶水来了,李靖做手势示意他禁声。于是秦慕白小心翼翼的坐在了一旁,静悄悄的给他们添上茶水。
一连翻看了十余页,李世民点头赞道:“不错!……慕白,你还有点悟性呀!”
“哦?陛下这次注意到微臣了?”秦慕白笑道。
“你以为朕真的老糊涂了吗?”李世民笑了一笑,将手札与兵书合到一起放进包袱里递还给秦慕白,说道,“靖兄啊,你千辛万苦平定了吐谷浑没几年,那地方现在又乱了。此前吐谷浑平后,松赞干布率领的吐蕃诸部心生怯意,便请旨求朕赐婚。朕当时拒绝了。没想到那使者回去之后,对松赞干布等人称说,是朕封赐的吐谷浑首领西平郡王慕容顺从中作梗。松赞干布就借题发挥,起兵二十万兵分两路,一路南下蜀地寇犯松州,一路东出大非川,袭扰兰州。”
说到这里,李世民特意停顿了一下,看着秦慕白说道:“就是你父亲把守的西域要冲,兰州。”
“嗯。”秦慕白点了一下头,心忖:皇帝怎么想到,跑到李靖府上来谈讨军国大事?
这时,李靖的反应倒是平静,他淡淡道:“吐番人一直野性不驯,其心不服。其首领松赞干布,也堪称是个英雄人物,一统吐蕃诸部,国力日渐强盛。他们与我大唐有此冲突,倒也是预料之中。”
“是啊!”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朕登基这么多年以来,北面平定了突厥汗国,从此诸蛮顺伏。唯有吐蕃,一直心服口不服。他们仗着自己的高原险地易守难攻,狼子野心觊觎中原,时常寇犯西蜀与河套。朕之所以费尽心力拿下吐谷浑,也是为了镇劾防范他们。今次松赞干赞借题发挥率军寇犯,靖兄以为,朕应该如何?”
李靖略拧了一下眉头,说道:“陛下的意思是,派兵抵御,还是讲和赐婚么?”
“对。”李世民倒也不否认,干脆利落的点头。
李靖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说道:“此事,陛下当与房魏长孙等人商议才是。”
方才李世民一副“静待下文”的期待表情,这时大为失望的连摇了几下头:“军国大事,还有谁比靖兄更清楚?朕之所以来,还不是期望靖兄先给个方略,也好让朕心里有个准头?”
李靖呵呵的长笑,不说话。
“怎么,有旁人,靖兄就不肯多言?”李世民看向秦慕白与苏定方,“这两位都不是外人哪,一个马上就是朕的女婿了,另一个是靖兄的门生。”
“非是如此。”李靖说道,“其实,陛下心中已有定案,又何必来问老臣?老臣退居朝堂已有多日,不问军政。如今空口说白话,恐有失妥,就怕误导了陛下。因此,还是缄口慎言的好。”
“嗯,靖兄就是如此谨慎,那朕也就不逼你了。”李世民点点头,说道,“那朕就说说自己心里的想法,请靖兄帮忙参详一下如何?”
李靖点了点头:“好。”
李世民便说道:“朕心中有两个想法。一是,武力反攻,不予与婚;二是,武力反攻,许以赐婚。”
秦慕白和苏定方都皱了下眉头:这不差不多么?就是许婚与不许婚的区别。
“嗯……”李靖却是饶有深意的长嗯了一声,还点头。看表情,他对于皇帝的这两个决定,很是赞赏。
“靖兄以为如何?”李世民问道。
“如陛下所言,这无论赐不赐婚,仗,是肯定要打的。”李靖说道,“老臣,心中也是这样想。至陛下登基以来,大唐国力日渐隆重,兵锋利锐民风果劲,所战无不得胜。现如今,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吐蕃人胆敢引兵来犯,我大唐就必须予以强有力的回击。赐不赐婚,那都是后话。若赐婚,则是以战谋合,图长远之计,这仗就必须打得有点分寸;若不赐,那仗就是另外一种打法,就务必做到除恶务尽一劳永逸。但是这么做,难度显然相当的大。吐蕃,自不如当年突厥那么容易平定。”
秦慕白一听——高论!
这才是兵家高手的眼光与韬略。军事本就是政治的延伸,也是服务于政治的。打仗,也不能闷着脑袋迷迷糊糊的杀敌。这恐怕,就是一员良将与一名统帅的区别吧!
“靖兄高论!”李世民果然连声称赞,“所以,朕才一定要登门拜访,问问你的意思。其实朕心里,真是想把吐蕃高原也像当年的突厥草原那样收拾了。但朕也清楚,这不大现实。当年平定了突厥汗国之后,光是安置突厥诸部,就花去了好几年的时间,国库为之一空,百姓为之劳苦,至今还有没处理完的事情,余波不平。吐蕃地处高原,不利我军作战这是其一;高原辐原辽广,从巴蜀一直到西域葱岭乃至大食天竺,都与之接壤,周边形势复杂。要想平定其土,谈何容易?因此朕一直就寻思着,如何能有一个,永绝边患长治久安的办法,解决吐蕃的问题?眼下吐蕃举兵来犯,未尝不是一个楔机。朕想趁此机会,打个大仗。”
“大仗?”李靖皱了下眉头。
“对。”李世民的表情却是比较坚定,他握住了几个棋子,在手中重重的捏了一把,说道,“我大唐尚武,但多年以来,朕藏兵甲而修学堂,以仁政王道治国。现如今天下呈平日久,兵甲难免蒙尘,将士心生惰意。吐谷浑这才平了多久,吐蕃人就敢举兵来犯了。若不予以强有力的回击,今日有吐蕃作乱,明日西域诸国就都敢附逆,乃至高句丽,乃至余心未死的突厥旧部。今日吐蕃之乱,虽是疥癣之疾,却不容忽视。朕打算,两线作战。一路兵马,南下松州,驱遂敌寇保西蜀安宁;二路兵马出关迎敌,于兰州大非川等吐谷浑故地与吐蕃人周旋,一来帮助吐谷浑收复失地,二来,力保西域与河套商路的安宁。”
“兵分两路,其兵寡,其势弱,粮草难济,国力民国损耗巨大。陛下,这可真是一场大战,也是对我大唐国力的考验。”李靖说道。
“是啊!”李世民有些为难的皱了下眉头,“房玄龄肯定会反对。他一向就不爱打仗,就怕耗了钱粮损了国力。朕还真有些担心说不过他。”
“呵呵,若非有房相公为陛下出谋划策,何来今日盛世?”李请笑道。
“也是!”李世民笑道,“若说这朝廷是个家吧,朕是一家之主,房玄龄就是个精打细算又忠心耿耿的小媳妇,相夫教子精于持家,令朕无后顾之忧。但要对外用事大展鸿图,还得是靖兄这样的人物来辅佐于朕哪!”
“哈哈!”李靖爽朗的大笑,“陛下真会说笑!其实,陛下不必多虑。吐蕃举兵犯我,主战是在西蜀松州,为患作乱祸害不小。陛下要发兵抵抗,这是天经地义,想必房玄龄等人也会全力支持。只是,陛下想要西出兰州主动出击,那便是劳师远征,一则补给困难劳民伤财,二则孤军深入,非上将不可为。所以,眼下陛下请以西蜀为重,兰州,徐而图之。房玄龄等,必不多言。”
“甚善!”李世民在桌上一拍,“还是靖兄高明!兰州秦叔宝,可不就是朕的卫霍之将?只不过,兰州地处西域要冲,但地广人稀物储有限,兵力不甚强劲。此处牵一发而动全身,朕还的确有些不敢放任他去征伐别地。听靖兄良谋之后,朕打算在兰州建都督府,开屯田,治军镇,养生民,给个三五年的时间,让兰州大军能够自给自足,绝了补给之患。然后,以此为据,西图北进,皆可成大事。”
“陛下英明。”李靖言简意赅,称赞。
“好,好,好。”李世民连说了三个好字,看他表情,大有一点拨得云雾见青天,了却心中一棕大事的模样。
这时,他又看向了秦慕白,说道:“慕白,听了这么大半天,你作何感想?”
秦慕白正色,拱手:“微臣,获益良多,一时无以言表。”
李世民面带微笑,笑得有些高深莫测。他一手沾了些茶水在桌几上随意的笔划了几下,划出了一个大唐西疆的大概疆域图,在兰州的地界上划了一个圈,然后用手指头在这地方连连重磕了三下:“兰州!兰州!兰州!!若大唐经略西域,威服吐谷浑与吐蕃,则兰州至关重要。所谓通婚,其实是不得已之举。若能以力伏之,何须送女任其凌虐?慕白,你可能也听说过。那吐蕃好不无理,此前就指名道姓要娶朕的高阳公主,朕哪会将爱女许给那未曾开化不识礼尊的蛮化之人?现如今,他们还以此为借口,兴师来犯了。你可有想法?”
秦慕白一听这话,心里再明白不过了——这不就是让我请缨出战么?此前,李勣还早就给我透过口风了,可见皇帝此前也曾与李勣商议过了。
“吐蕃无礼犯我疆土杀我子民,还辱及皇家觊觎公主,微臣于公于私,必当与其决一雌雄!”秦慕白正色凛然,双手重重一抱拳,“陛下,就请将微臣调往西域辅佐父亲,治善兰州整顿兵甲,以谋后图!”
“嗯——”李世民煞有介事的拖长了声音,指着秦慕白呵呵的长笑,对李靖道,“这小子,不错!把女儿交给他,朕多少放点心了。靖兄,你以为如何呢?你的两个门生可都在这里,可不能因为秦慕白是朕的女婿,就特别偏爱于他。定方长于戎武深得你的真传,为人又正直谨慎,正是一个适合用在兰州辅佐叔宝的上上人选。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李靖扫了秦慕白与苏定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光之中却偶闪过一道老谋深算的精光。
“慕白去吧!”李靖说道。
“哦,为什么?”李世民今天好像特别喜欢刨根问底,非要李靖说个明白。
李靖苦笑了几声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突然古怪的一笑:“松赞干布,又没索请定方之妻赐婚,自然是慕白合适。”
“哈哈!”众人都大笑起来。
“你这老狐狸,你这是为老不尊哪!”李世民大笑,双手在大腿上拍了一拍,“好,那就慕白去吧!过些日子,再详作商议。此事,暂不要对外泄露。”
“是,陛下。”三人一起应诺。
稍后李世民便走了。走的时候,脚步轻盈面带红光,显然心情开朗了不少。
秦慕白今天在李靖与李世民身边听了半天“说书”,感觉这一个军神一个帝王,还真是高明又默契。
李世民早有用心将我调往兰州,李靖自然心知明肚。就如同这下棋一样,李世民是来求败的,李靖就绝不会放水输给他,当力战得胜。
当官的都拍马屁,李靖当然也拍。但他拍得不露痕迹,俨然已是出神入化了。
“跟他学!这老狐狸身上的东西,我一辈子也学不完!”秦慕白如此对自己说道。
李世民走了不久,秦慕白便来请教李靖的兵法。李靖也没叫苏定方回避,三人坐在一起参详讨论,共襄交流。
若说理论知识,秦慕白这个国防科大的高材生可不输给他们多少;可是这冷兵器战场上的作战经验,则是差得远了去。三人讨教了一阵,多半的时候是秦慕白在与苏定方切磋交流,李靖时不时点拨一两句。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一两个时辰,夜都深了。
秦慕白告辞要走,李靖将他单独唤至书房,给他一本书——《玉帐经》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