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样说最好,也最能令他们信服。”
陈玄礼三人依约而来,他们见了李隆基还是有些拘束,葛福顺不敢再脏话连篇,其神情甚为恭顺。
宴席已经备好,王毛仲与李宜德毕竟是仆役身份,不能与李隆基同席饮酒,所以座中只有他们五人。
李隆基执盏说道:“我这些日子未见你们,就有点念得紧,因令王毛仲去请你们来,请饮尽此盏。”
三人齐声说道:“谢殿下赏。”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李隆基知道他们素喜肉食,遂令厨屋整治鹅肉与驴肉以为主菜。他们饮酒数巡,厨工端上两只大盘,然后当面用刀割成小块为他们分食。只见那肉色焦黄,刀切之后肉香弥漫而出,葛福顺一抽鼻子,说道:“此味古怪,似与往日所食鹅驴肉不同。”
刘幽求道:“临淄王邀约你们,此心思非止一日。此肉做法非常独特,最是费工夫。来,我们且食用后再说滋味。”
众人端起小盘夹其盘中之肉,逐块品尝。只觉肉嫩皮焦,五味杂陈,入口后稍嚼即化,其味绵长。陈玄礼三人食罢顿觉滋味特别,此生似未尝过,皆连说好吃,几口就将盘中之肉揽入口中。
李隆基笑道:“你们不用吃得太快,须慢慢咀嚼,方能品其至味。莫慌,肉还有很多,肯定管饱。”
葛福顺与李仙凫连说好吃,令厨工继续续盘。陈玄礼吃了一盘,抬头问道:“此为寻常鹅、驴吗?怎么滋味如此不同呢?”
刘幽求道:“此名为‘罂鹅笼驴’,你们此前听说过此名堂吗?”
三人连连摇头。
刘幽求道:“别说你们不知,我此前也没听说过。此肉做法由张昌宗、张易之兄弟所创,近日被那个善吃的王崇晔访到。临淄王说你们在军中每日打熬身体,最需补养,我今日也沾了你们的光得以尝鲜一次。”
三人大为感动,急忙起身向李隆基致谢。
李隆基挥手让他们坐下,说道:“别听刘兄这样胡说。这肉的滋味确实不错,然做法有些令人不忍,偶尔做一回,兄弟们一同品尝,甚为适宜。”
葛福顺问道:“敢问殿下,这做法如何令人不忍呢?”
刘幽求代答道:“制鹅时须有大铁笼,将数只鹅放于笼内,然后在笼中生炭火,并置铜盆,内盛五味汁。火起后生热,鹅只好绕着炭火走,渴了就饮五味汁,待其将汁饮尽,表里已熟,毛尽落而死。制驴时也用此法,不过将铁笼子换成石室。你们想呀,这些五味汁逐渐渗入肉中,那滋味还会差吗?”
陈玄礼闻言,眉头皱了起来,说道:“果然令人不忍。”葛福顺却不以为然,说道:“这些禽兽生来就是侍候我们的,其脖子上挨一刀快死,与此等慢慢死,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李仙凫也道:“葛兄说得对,如此滋味更好,不枉它们生死一回。”
李隆基早知这三人的性格差异,尤其是陈玄礼沉静有度,不知他如何和这两位粗豪的汉子混在一起。陈玄礼起身举盏,伸出手指在杯中蘸酒,然后将酒滴弹向空中,此为当时敬酒的风俗。他面向李隆基恳切说道:“殿下折节下士,我等鄙下之人能为殿下堂上之客,又受此殊遇,实为受宠若惊。请殿下进酒。”
李仙凫与葛福顺也一起起身,共同向李隆基敬酒。
李隆基起身走过来与三人面对,说道:“我们为兄弟,没有什么殿下,来,我们一同满饮此盏。”说罢,仰头将酒饮尽。
葛福顺饮完酒后,说道:“真是畅快,算是一扫胸中憋的鸟气。”
李隆基笑道:“对呀,今日就一醉方休。我听王毛仲说,福顺今日非常气闷,看来我邀约你们,正是时候。”
陈玄礼也笑道:“殿下真是善解人意,若没这场酒喝,我们今晚定会憋出事来。”
刘幽求关切地问道:“到底什么事儿惹了你们?我知道你们平时心胸爽朗,为何与自己过不去?”
葛福顺忍不住出声道:“奶奶的,不提便罢,一提就恼煞我等。”
李仙凫也忍不住骂将起来。
刘幽求道:“玄礼,你把事儿过程说一说。我看他们现在只想骂人,什么事儿都说不清楚。”
陈玄礼遂把事儿说了一遍。
陈玄礼的话刚止住,王毛仲走了进来,躬身向李隆基说道:“主人,后宅有事儿,请主人过去一趟。”
“有什么事儿?没看见我正在这里说事儿吗?”李隆基不动身。
刘幽求劝道:“后宅既然有事儿,殿下就过去一趟吧。我在这里陪着这几个兄弟饮酒,那是不妨的。”
陈玄礼三人也连说不妨,李隆基方才起身,边走边说道:“也罢,我去去就回。”
李隆基事先已对王毛仲说好,看到李隆基挠头为号,就入堂如此这般。
看到李隆基离去,葛福顺他们说话似乎少了许多顾忌,又是脏话连连,场面变得活泛起来。
葛福顺道:“奶奶的,高嵩那小子本来就是个街头混混,竟然爬到老子头上作威作福。若不是玄礼劝得紧,老子拼着这个校尉不要,拳头早把那小子揍扁了。”
李仙凫生得一副魁梧身材,早年曾到陇西出征拼杀,脸上还留有两道刀疤,平时的神情就显得有些狰狞,也是愤愤地骂道:“对呀,那个韦播也如高嵩一样货色,他在营中呼妓饮酒,却不许我们大声说话。他动辄找茬儿,从昨日开始,已然抽打了我的两个兄弟。直娘贼,老子恨不得把他也按倒抽打一番。”
刘幽求笑道:“两位兄弟好大的火气。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这二人是皇太后的家人,来此典兵,那是皇太后的意思。我毕竟比你们年长几岁,我想劝你们,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可任性而为。”
陈玄礼闻言摇摇头,说道:“刘兄不在军中,不识个中滋味。我们为军中之人,听从上司之言为天职。然高嵩对我们随意呵斥,甚无章法,将我们视为猪狗之人,长此以往,定将我们殴打一遍。刘兄,我们皆率性之人,士可杀而不可辱,如何能够长期隐忍呢?”
刘幽求点点头,他平日很赞赏陈玄礼,觉得武人之中,此人甚为精细,实属不易。他刚才说的道理,点明了高嵩等人待下人侮辱太过,乃至不堪,此为他们愤怒的焦点。
刘幽求问道:“万骑中人皆如你们一样想法吗?”
陈玄礼答道:“不错,皆如这般心思,不过敢怒而不敢言罢了。”
刘幽求笑道:“我说句你们觉得刺耳的话。大约此前你们得宠太多,现在乍逢别人威风,你们有点受不了吧?”
李仙凫怫然不悦,说道:“刘兄怎能这样说话?我等视你为知己,方说出知心话,你这样嘲笑我们,其实不该。”
刘幽求接着煽风点火,说道:“我这样劝你们,也是为你们好。你们想想,高嵩与韦播虽不堪,然一人是皇太后的外甥,另一人是皇太后的侄子,只要皇太后主政,谁能奈何他们?所以嘛,这日子还长着呢,你们还要顺着他们,方为长久之道。”
刘幽求明显把火引向韦太后,果然,葛福顺马上就蹦了起来,骂道:“刘兄不提太后便罢,这个淫妇又是什么好东西?她招引男人淫乱后宫,还想着法儿把圣上毒死,她来主政,天下有谁服她?”
李仙凫也说道:“对呀,听说圣上的遗诏让相王辅政,她怎么一个人坐在朝中发号施令了?刘兄,我们不屑于这两个小子狗仗人势,内里深恨太后独揽大权。我们与临淄王相交多日,那是何等的情分,因此替相王鸣不平。”
刘幽求心里暗想,看来前一段的流言还是大有用处,竟然深入到寻常百姓之中。陈玄礼他们既听流言,又离宫中最近,比寻常人更能接近内幕,如此与流言相对照,就能得出相对靠谱的结论。
陈玄礼这时感觉到刘幽求的言语有些异样,与往日大为不同,于是说道:“刘兄,我们来此说话,缘于我们平日交往很多,性情相投。你今日言语中虚饰太多,很不畅快,到底是何意思?”
葛福顺也道:“对呀,刘兄今日说话虚头巴脑,惹人气煞。”
刘幽求冷笑一声,说道:“非是我虚言糊弄你们,实因大势所趋,若无力改之,只好顺势退避。刚才仙凫说得对,圣上遗诏中确实说过让相王辅政,然韦太后与宗楚客去掉了这一条。你们想一想,他们连圣上的遗诏都可以篡改,还有什么事儿不敢做?如此大势,谁能奈何呢?”
看到三人不吭声,刘幽求接着说道:“想来你们也听说过了,年初时韦太后的衣箱里曾出现过五色云……”
葛福顺插言道:“什么狗屁五色云,我多方打探,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此为宫人受韦太后指使所编。”
刘幽求道:“对呀,子虚乌有的事儿,被他们说得煞有其事,还骗得圣上为其图画。这说明了什么?说明韦太后早就有了主政之心了。她若让相王同时辅政,岂不是碍了她吗?她现在说新皇帝年幼无知,摆明了大小事由她做主。再过一段,我看呀,哼哼,她定会废了皇帝,自己来当皇帝。你们说韦太后若当了皇帝,我们谁敢吭声呀?”
三人对望了一眼,刘幽求所言与他们心间的猜测是吻合的。其实不唯他们,凡是能知道一些掌故之人再稍有眼光,皆能看出韦太后的下一步企图。
李仙凫道:“如此说,今后的天下岂不是姓韦了吗?”
刘幽求点点头。
陈玄礼问道:“相王与临淄王难道就没有任何想法吗?”
刘幽求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们怎么会没有想法呢?眼看着祖宗交下来的天下要换了姓儿,除非是傻子才会没有想法!然现在朝中由韦太后把持,京城内外兵马由韦家子弟掌控,他们能有什么法儿?他们只有寡言少语,不让祸事惹上身,即为上策了。”
三人点点头,觉得也只好这样。
陈玄礼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刘兄,今日在座的都是自己人,说任何话都是无妨的。我们自小长大,此后又投军,皆知我们身处李唐王朝。若天下骤然改姓,心里确实有些不舒服。眼下新皇帝年幼,其实相王应该出来说句话,他应该有所作为的。”
刘幽求摇摇头,并不接言。
陈玄礼接着道:“其实相王也有机会呀,我们三个既与临淄王倾心相交,自然心向相王,怎能说他们手下无人呢?”
葛福顺闻言顿时眼光一亮,率然说道:“对呀,只要把那个淫妇和这帮小子宰了,天下人定会听相王的。”
刘幽求又冷笑道:“就你们几个?能成什么事儿?”
刘幽求的这句话,激怒了三人,陈玄礼沉着脸不吭声,葛福顺与李仙凫则被激得脸孔通红,葛福顺起身说道:“你太小瞧我们了!我们哥儿几个振臂一呼,可召来万骑数千人,当初太子重俊若事先知会我们,焉有太后的今天?”
李仙凫道:“对呀,那一次是我等守护玄武门,挡住了太子重俊的兵马,因此拖住他们等来援军,太后方才转危为安。奶奶的,早知今日,还不如当时与太子作成一路,也强似现在天天受鸟气。”
刘幽求道:“成王败寇。你们想呀,事儿若成了就可挂将封侯,若败了,自己身死不说,还要连带三族遭灭,事儿其实凶险万端啊!”
葛福顺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掉了脑袋,不过碗大的疤。如此隐忍活着,还不如拼杀一场。”
陈玄礼已然瞧出刘幽求今天尽使激将法儿,遂笑道:“我们哥儿几个,今日算是落在刘兄的套子里了。刘兄,你激将我们无非想激我们说出这番话,好了,我们已把话说出来了,你瞧着下一步怎么办?”
葛福顺与李仙凫恍然大悟,齐声道:“原来刘兄消遣我们啊!”
刘幽求正色道:“我非为消遣你们,缘于我近日有些想法,需要你们参与。我若不知你们的真实心机,焉敢贸然请托?”
三人齐问到底有何事儿。
刘幽求道:“眼前大势,大家都看得很清楚。韦太后不愿意相王辅政,摆明了就是要独揽大权,下一步再废了皇帝,使天下姓韦。我的想法,就是借重诸位的力量,想法铲除韦氏势力,还归相王辅政。”
葛福顺大喜道:“好哇,把太后赶走,让相王辅政,就再也不用受这鸟气。”
陈玄礼比较持重,问道:“敢问临淄王知道刘兄的想法吗?”
刘幽求摇摇头。
三人顿现失望之色,李仙凫道:“还是刘兄在消遣我们。临淄王不知,我们就是再忙乎,又有什么用?”
刘幽求道:“你们三人,再加上我,如果有了这种心思,正好一起说通临淄王呀。你们应该知道,相王生性恬淡不爱惹事,除了临淄王之外,其他几个王子皆秉承父风,我们只要说通了临淄王,则大事可成。”
陈玄礼问道:“刘兄以为,临淄王是如何想的?我们说服他的把握有几成?”
刘幽求道:“我久与临淄王交往,知道他心有大志,不甘屈人之下。现在韦家子弟欺凌你们,毕竟是小事;若韦太后要进一步巩固地位,她要下手整治的,首推李氏宗族之人,到时候如临淄王的滋味比起你们更加难受。我想呀,若谋大事,只要你们能够鼎力支持,则大事可成,临淄王也乐于见到这种局面。”
陈玄礼想了想,侧头询问葛福顺与李仙凫道:“此为拎着脑袋干事的活儿,你们想好了吗?”
李仙凫问道:“你想好了吗?”
陈玄礼道:“大丈夫处事,若遇良机必须把握,就是死了,也不枉这一生。我想好了,干吧!”
李仙凫道:“我们三人,向来由你来拿主意。玄礼兄,你说要干,我自然随后跟从。”
葛福顺一拍大腿,说道:“对呀,干他娘的。”
刘幽求眼望这三人下定决心,心里很是欣慰。不过当此时刻,他不能表露自己欣喜的心思,其神色木然,静等三人来问话。
陈玄礼道:“刘兄,你都看到了。我们兄弟三人心思一致,不怕坐牢,不怕杀头,现在就听你的话儿了。”
刘幽求这时起身,上前与三人逐个击掌,沉声说道:“好哇,我们今后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脱不开,只有一条路走到底!待会儿临淄王入室,你们三人齐力促请,我在一侧以情动之,今天说什么也要让临淄王答应。”
刘幽求说完,俯身端起酒盏一一注满酒,然后将之逐个送入三人手中,又端起自己的酒盏,说道:“来,我们满饮此盏。今后我们大家一体,就不说外话了。”
三人心里皆有异样心情,其中有希冀、有激动,还有莫名的忐忑,他们仰头将酒饮尽,脸上却有了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李隆基恰在此时走入室来,看到四人站立一起同饮,笑道:“你们果然喝得很畅快,竟然立在一起拼酒了。来,我也加入。”
陈玄礼三人对望了一眼,三人心灵互通,他们放下酒盏,忽然齐刷刷跪在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大惑不解,说道:“好端端地喝酒,你们这是干什么?赶快起来。”说完伸手逐个拉他们。
三人跪伏不动,葛福顺道:“殿下,我们有事相求。您只有答应了,我们方能起来,您若不答应,我们就跪死在这里。”
李隆基急问道:“有什么话?站起来说,这成什么样子?刘兄,你也来拉拉他们。”
陈玄礼说道:“殿下,这件事情很大,只有您答应了,我们方敢起来。”
刘幽求这时也走过来跪在一起,说道:“殿下,我们刚才议了一件事,总而言之,对相王和您大有好处,您还是答应了吧。”
李隆基更是纳闷,说道:“好处?我不知详细,如何能辨好坏?你们都起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