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听到此话,想起了此前太平公主告诫自己的事项,顿心生警觉,说道:“公主能识大体,又善谋断,母后当日曾经多次赞许她。我这次能登御座,多赖公主拥立之功。我向她讨些主意,那是无妨的。”
“陛下可能不知,太平公主近来极力安插朝臣,其公主府宛如一个小朝廷。她若单纯向陛下进些忠良之言,那是无妨的;然她如此做,显有外心,陛下不可不防。”
李旦有些恼火,斥道:“韦公,知道‘疏不间亲’这句话吗?我敬你重你,然你也不可太过。”
“微臣以为,君主应以国家大政为总纲,亲戚之义则为小节,所谓的‘疏不间亲’,若亲戚之情妨碍国家大政,应该疏之。”
李旦看到韦安石在这里强项不已,心中更恼,说道:“韦公,想不到你果然替三郎说话。看来公主说得对,你们这班昔日相王府属是不是现在倾心三郎,开始疏离我了?”
这句话说得韦安石如五雷轰顶,急忙起身拜道:“微臣不敢。其实陛下这样说,已然坠入太平公主的计策之中。陛下为国君,太子为储君,实为一体,又如何有区别呢?且太子有大功于社稷,其仁明孝友,天下所称。愿陛下勿信谗言,不敢有惑。”言讫,伏倒在地向李旦叩首不已。
李旦心中恼火更甚,本想再斥几句,但听到黄门官喊声,知道公主已到殿前,遂愤愤地说道:“罢了,你起来吧,我知道你的意思。”
韦安石再叩首,然后起身,太平公主恰在此时踏入殿内。她看到这对君臣神情有异,笑问道:“皇兄、韦公,你们在说什么郑重事儿?缘何一脸严肃?”
李旦不愿多说,答道:“我们正说吏部门前的那档子事儿。叫你和三郎过来,正是就此事再商议一回。”
太平公主施施然坐下,悠悠说道:“臣妹也听说此事了。然这帮人中也有我办的事儿,所谓瓜田李下,我还是选择回避吧。”其说话的当儿,李隆基也踏入殿内。
李旦道:“妹子怎能说出这等话来?我若以为你有私心,还用叫你来吗?三郎,你也坐下吧。我们一同商议一下,如何处置这次事件。”
太平公主道:“皇兄,我以为朝廷废除‘斜封官’没错。这么一大帮子人无才无德,仅花点钱就成了官人,如何取信于天下呢?我当初也帮他们办了些事儿,然当时大家都在办,我若不办,他们再托别人一样能成。呵呵,我无非想多得些钱而已。现在要厘革旧弊,我绝对赞成,我就是把钱再退还给他们,也不容许他们成为朝廷的绊脚石。”
李隆基和韦安石明白,太平公主现在是撇清自己,李旦却大喜道:“对呀,就该这样。韦公你瞧,我的妹子非不明事理之人。”
太平公主侧头笑道:“三郎新任太子,又素有急智,你以为应该如何处理眼前这件突发事件呢?”
李隆基入殿后一直没有吭声,他现在谨守太子本分,不敢动辄表达自己的意见。现在姑姑来问,他又不能不答。他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小心说道:“如何处置这件事儿,当由父皇和姑姑定之,那是不会错的。”
太平公主笑道:“你又耍聪明了不是?你绕来绕去,又把事儿推到皇兄和我的身上了。哈哈,你昔日为小儿郎时,可以如此油嘴,现在当了太子,再如复往是,那是不成的。”
李旦说道:“对呀,三郎,说说你的想法。”
李隆基衡量眼前三人的心中想法,姑姑口中说支持,心中肯定反对;韦安石由于主持厘革,当日极力废除‘斜封官’现在定然坚持;唯父皇心中所想,他实难把握。看到姑姑如此咄咄逼人,又看到韦安石那热切的眼神,遂斟酌道:“姑姑说得对,这些‘斜封官’危害太大,须断然废之。然乱象太久,姚仆射他们想用猛药攻之,如此就稍嫌急促一些,应该有些稳妥之法。”此言一出,韦安石眼神里顿现失望之色。
太平公主心中暗道,这个小子什么时候又学会了推搪之法?他说的话左右兼顾,实在圆滑无比,让人抓不住毛病,就暗里狠骂了一句,接口道:“三郎说得对,此事儿应该办,然失于急促就变了样儿。譬如那个崔日用,你调兵维持秩序即可,或者将他们驱散了事,何至于大棒横飞,酿成流血事件,这不是给皇兄添乱吗?”
韦安石听到此话,心道狐狸最终还是露出尾巴,太平公主的实在心思由此彰显无余。她心思如此,那么她在事件过程中,是否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呢?
李旦说道:“对呀,这个崔日用平时还算稳妥,这一次怎么如此毛糙?也罢,就从大家议,废‘斜封官’之事先放一放再说吧。”
韦安石脸现失望之色,他知道,自己这一帮人近来热血沸腾,渴求厘革旧弊再现新气象的努力算是打了水漂,朝政也许很快会恢复旧状。
后一日,针对该事件的奏章如雪片儿似的上奏过来,其中多叙说姚宋等人处政不妥,崔日用对事件处置不当。岑羲的奏章单弹崔日用,其中除了攻击崔日用酿成流血事件应负主责外,还把崔日用的老账翻出来,其中写道:“日用倾侧,向附武三思,非忠臣;再附宗楚客,然卖友邀功,非义士。”
李旦接到这些奏章,又把太平公主唤入宫中谈论数回,这一次却没有征询李隆基的意见,即下诏书调整了朝中职位。
罢韦安石中书令,授其为特进(此为文散官正二品衔),另授其为东都留守。
罢崔日用黄门侍郎、雍州长史、同中书门下三品,另授为江州别驾。
如此,韦安石、崔日用因此事件告别京中职位,从此离开京城。韦安石尚有品秩在身,而崔日用从宰辅之身一下子降为五品官员,短时间经历了冰火两重天,其心中滋味肯定特异。
太平公主在安插朝臣方面获得了成功,萧至忠任中书令,而崔湜一跃升为门下省侍中,再次成为宰相职之人。三省长官中,仅姚崇为尚书左仆射占据一席,太平公主的嫡信之人无疑占了上风。
太平公主在内宫和东宫中安插的耳目实在厉害,韦安石与李旦说的一番话,很快一五一十完整地传入太平公主耳中。
太平公主大怒,骂道:“这个老不死的,如此不自量力,竟然敢与我作对。哼,真正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王师虔是时在侧,闻言说道:“公主若实在气不过,属下找人去收拾他一番。一个赋闲老儿,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你想如何收拾他?”
“属下找人将他的轿子拆了,再将这老儿痛打一番。”
太平公主哂道:“一个赋闲的废人,值得我们出手吗?实在是污了我们的手脚。不过这个老儿在朝中名气甚大,许多人甚是崇敬之,如此看来,我们不可掉以轻心。这样吧,你找几个言官悄悄商议一下,设法找到这个老儿的破绽,好好参他一本,以此煞煞他的威风。”
王师虔躬身答应。
王师虔可能觉得由于没能及时察觉李隆基起事的端倪,引起公主的不满,就想将功赎罪好好表现一番。他一面找到几个亲近言官,嘱他们瞪大眼睛寻找韦安石的毛病,并及时弹劾;另一方面想起公主那气恼的神情,自顾自找到十余人,向他们许以财货,嘱他们寻机袭击韦安石。
于是在一个傍晚时分,韦安石乘轿回府。行到一拐角僻静处,薄暮中窜出来十余人。这帮人先把轿夫等人逼到一侧,然后将韦安石从轿中扯出来暴打一番,临走时又将轿子打得稀烂。
韦府从人将韦安石抬回府中,就见韦安石一身是伤,左胳膊还被打折了。第二日韦安石被打的讯息传出,人们纷纷痛骂下手者的无耻。
郭元振闻讯,急忙入府探视,并随带十名兵丁,将其留在韦府中以为护卫。郭元振威名赫赫,寻常人不敢招惹他,如此出手保护,韦安石大可心安。
李隆基得知韦安石被打,一时想不明白这名正直的老臣到底得罪了何方人士,以致下如此狠手来折辱他。想到韦安石伤愈后就要到洛阳赴任,遂在午后入韦府探视。
韦安石的左胳膊上了夹板,其他的多为皮外伤,休养数日后即可愈合。李隆基关切地看了他的伤情,说道:“这帮人看来未想夺韦公的命,下手还有分寸,骨折之处将养数日,料也无妨。韦公,瞧清楚这帮贼人的面目了吗?”
韦安石摇摇头,说道:“人若做此龌龊之事,焉敢以面目示人?”
“这是些什么人呢?韦公为人正直,人缘甚好,不该如此啊。”
韦安石侧头令其他人退出,室内仅剩下他们二人,然后恳切地说道:“殿下,老臣即日赴东都上任,心里有一番话,正好说与殿下。至于我挨打之事,终归是小人伎俩,我们不用管它。”
李隆基坐在韦安石榻侧,说道:“韦公一生为朝廷尽力,不料遭此境遇,我心实在不安。”
韦安石道:“殿下,安石一生愿倾心为朝廷出力,所以不愿攀龙附势,不愿营私结党,也正因为这样,我在朝中浮沉动荡。像我今日这样,我早就习惯了,不需为之萦怀。”
“不错,韦公为人正直,上下钦服,人所共望。”
韦安石笑道:“正直?殿下以为人正直就好吗?我告诉你,圣贤所教人要正直,然某人果然一腔正直,他其实也是脾性缺失之人。世上有一类人实在少之又少,他能洞悉人世间的幽微,心中智谋万端不失于狡诈,然其心底宽阔能容万物,有向善之心,这种人应该称为脾性健全之人。如正直之人与之相比,十足成为一个蛮干之人。”
李隆基笑道:“原来韦公要教我如何做人。”
韦安石摇头道:“非也。我说的这类人,我朝至今曾出现过,唯太宗皇帝一人而已。殿下今年二十六,年纪虽轻,将成为第二人。”
韦安石的话十分托大,看来其眼界甚高,除了唐太宗李世民,对其他唐朝皇帝都没瞧在眼里。李隆基闻言急忙止之道:“韦公怎能如此说?我才疏智短,如何能与太宗皇帝相比。”
“不妨,我说的皆是心里话,请殿下容老臣说完。这里比较隐秘,我们说的话不会传到外面去。对了,殿下今后在东宫,还是要小心一些,那里肯定有外人的眼线。”
“韦公如何这样以为?”
“我这几日躺在榻上,将诸多事想了数遍。你当知我的人缘,最近并未得罪人。然将我被授外官与挨打联系在一起来想,我还是得罪了一个重要的人物。说白了,就是你的姑姑太平公主。我那日与圣上在太极殿里争执了数句,他受了公主的蛊惑让我们远离太子,我当即反驳。我想太平公主得知了这场谈话的内容,因此恨我。她是如何得知的呢?估计是圣上身边人透的信儿。太极殿里有公主的眼线,东宫也肯定会有。”
李隆基踌躇道:“我知道姑姑的心胸,若说韦公挨打是受其指使,我有些不信。”
“我挨打肯定不是公主指使,当另有他人。殿下,我们扯远了。老臣刚才想说,殿下实在拥有太宗皇帝的英武睿智,大唐今后唯有在殿下统驭下才能回复贞观之风。殿下,老臣即将远离,如此年龄,今后苟延残喘而已,我这样说非是恭维之言,望殿下珍惜此言,好自为之。”
李隆基平时与韦安石这帮相王府属没有什么深交,只不过缘于他们与父亲的渊源有些亲切之意而已。韦安石现在吐露衷心之言,让李隆基有些不知所措,遂谢道:“韦公说得不对,我为太子,当佐父皇办好事才对。”
韦安石摇摇头,说道:“你我皆知圣上的脾性,他能办成大事吗?不能。我与姚崇他们尽心竭力,想恢复一些新气象,不料我马上被逐,什么也办不成。殿下,圣上此前不愿惹事数度为让,现在知道为皇帝的好处,肯定不轻易撒手。老臣瞧准了,第一,圣上今后办不成事儿,因为他不愿惹麻烦;第二,他不愿轻易失去帝位,然他又不想管那么多的事儿,怎么办呢?他只好倚重太平公主和殿下二人。如今太平公主势大,圣上要听公主的多一些。”
李隆基心里有点震惊,心想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其确实摸准了父皇的心态。
“殿下今后须对太平公主小心在意。老臣说句狠话,若太平公主不除,大唐将永无宁日。她认为能够控制圣上,所以极不愿意殿下为太子,她为了安插亲信之人,所以将我们这帮老臣视为眼中钉。老臣相信,太平公主今后定会翻云覆雨,圣上非为他的对手,今后也许只有殿下能遏制她。”
李隆基不想深入此话题,遂说道:“韦公身上有伤,不宜说话太多。待你将息数日后,我再来请教。”
韦安石一把拉住李隆基之手,恳切地说道:“殿下,你让老臣将话说完。我说的话若有一句能对殿下有用处,则死亦瞑目。我仕宦多年,深知此起彼伏的道理。殿下如今在朝中尚无根基,应潜伏爪牙,待机而动。以你的眼前之势,尚无与太平公主叫板的资格,须在退让之中找寻机会。郭元振、姚崇、宋璟和张说对殿下相当推崇,他们许是能在暗里助殿下一臂之力。”
韦安石如此吐露心声,李隆基为之大为感动。他握紧韦安石之手,说道:“韦公如此厚爱隆基,让我感激涕零。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相信对我大有益处。”
“如此最好。殿下,则天皇后为固皇位,不惜屠戮功臣宗室和使用酷吏,由此破坏了贞观以来形成的清明之风;韦皇后当权,又卖官鬻爵、任人唯亲、贿赂公行,更将朝中折腾得七荤八素。我始终认为,人心向善为世上主流,如此鬼蜮伎俩断难长久。殿下前次起事,为何会如此顺利?其中最关键之处,就在殿下所为符合大势,合乎人心。太平公主妄图继续弄权,为了扩大己身势力,甚至不惜将崔湜、窦怀贞这样劣迹斑斑的人推至高位。她这样做,人们都在瞪大着双眼瞧着呢,一个人就是能耐再强手段再狠,其能够逆大势而动吗?我看不能!殿下,这也正是你的机会,望好好把握。”
“谢韦公之言,隆基不敢忘了祖宗英烈,当尽心尽职,不敢负了韦公之望。”李隆基看到韦安石确实语出至诚,心里油然生出一腔使命感。
“殿下,我今日就想说这番话,望殿下今后珍惜自己,妥善处置诸事。唉,安石今后,恐怕没有机会为殿下尽力了。”韦安石说完,老眼里竟然滚出数滴浊泪。
李隆基握紧了韦安石之手。
第十五回 去烦乱太子监国 遭放逐公主撒泼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又到年关。偶尔间飞雪一场,将山水间装扮得银妆素裹,既而寒风自北方卷地而来,渭河竟然为之封冻。于是,城内的冰面上,常有许多顽童在那里戏耍,他们滑冰时摔得人仰马翻,犹欢声连天。
姚崇和宋璟面临年关,却没有什么好心景。他们自李旦即位后,竭力厘改弊政,然“斜封官”闹事被李旦严令不得废之,既而韦安石被逐,他们犹如得到当头一棒,诸多的想法因之缓了下来。近日他们又得到讯息,韦安石竟然郁积成病,撒手离开人世,令他们更加烦闷。
王师虔寻来的言官果然找到了韦安石的破绽,于是好好地参了一本。事儿应该从韦安石之妻薛氏而起,韦安石一家到了洛阳,一婢女可能觉得主家势落,于是其言行与往日大为不同,惹得薛氏心中甚恼。终于有一日,薛氏寻到此婢女的错处,喝令家丁棒杀之,如此就授人以柄。御史中丞杨茂谦以韦安石治家不严、致伤人命为由,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写就数千言上奏给李旦,崔湜与窦怀贞又添油加醋,太平公主也来添上几言,很快,韦安石居洛阳不及二月,又被贬为青州别驾,从而以三品之身滑落为五品官员。
一家人凄凄惶惶来到青州,其身上征尘刚刚扫落,韦安石马上又看到青州转过来的奏章。其一为御史丞姜晦所奏,言说韦安石昔为李显的宰臣,任凭宗楚客与韦温擅削相王辅政的遗制,却不发一言;其二为监察御史郭震的奏言,言说韦安石主持李显定陵的建造时,其建造材料丢失一批,应该是韦安石监守自盗,应予追回。
韦安石看罢,顿时脸如死灰,叹道:“这些人想要我的命啊,我若不死,他们如何能罢休?”
这两道奏章的用意都很恶毒。韦安石在相王辅政一事上没有作为,显系韦氏之党;至于偷盗定陵的建造材料,按大唐律即为死罪。
此后韦安石郁闷之极,经历了这番心智的折磨和旅途劳累,其急火攻心,竟然酿成一病,从此卧榻不起。
他如此在榻上撑到年底之前,这一日开始出气多进气少,晚间之时,他忽然泪流满面,大声喊道:“圣上,你不该受小人蒙蔽。老臣的为人,你莫非不知吗?”言讫,他不再说话,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其双目一闭,头颅轻轻滑落一侧,如此无声无息离开人世。
李旦当了皇帝,终于体会到了一言九鼎的威风和风光,然由于多年形成的简约性子,渐对皇帝必须面对的纷繁事务感到厌烦。
李旦昔为相王时,日子过得相当有条理和惬意。每日黎明,李旦披衣而起,到后花园漫步,然后择一空地挥舞木剑击打一回。如此大汗淋漓之后回房梳洗,用早膳,再漫步至书房,开始磨墨写字,李旦字写得非常好,一手漂亮的隶草字驰名天下。或者伏案读书,李旦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精于训诂之学。这训诂之学即是释读古代书籍的方法,即音韵学与文字学。战国时代的《尔雅》被推为最早的训诂之学著作,隋唐之交的孔颖达则为训诂之学的集大成者,其奉唐太宗之命编撰了《五经正义》,成为有唐一代五经的官方课本,影响甚大。
训诂之学是一门相对枯燥的学问,研究之人必须要有相当的静心和定力才成。李旦能够精通训诂之学,由此可见他在这方面倾注了相当的心力。
午膳之后,李旦再小憩一回,起来后即赴西侧房,这里为乐工的住宿和演奏之地。李隆基能够精通音律之学,能作乐谱,又能操鼓,即是他自小受到了父亲的重大影响而成。
李旦日日重复如此的生活方式,而且乐此不疲。如此脾性之人,追求内心的安静,不喜热闹,因此不善与外人交往。李隆基喜欢呼朋唤友,李旦认为他不类似自己,因而生厌,缘由此起。
这样一种平静的生活,却被皇帝这个事儿给打破了。天未亮之时,李旦在左簇右拥下进入殿内主持早朝,从京城之事到边疆形势,他都要了解并且要下达旨意,这实在让他烦透了。
李旦也想如祖父与父亲那样,成就一段如贞观之治和永徽之治那样的盛世,他起初不知道,若想有如此成就,那是需要君臣一起费去许多心智、耗去许多力气才成的。然一个“斜封官”事件就弄得他心灰意冷,姚崇、宋璟他们好不容易开了个头,一下子就酿成流血事件,想起“斜封官”背后那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李旦懒得一一梳理。他知道,妹妹和三郎近来并不和睦,然在此事上却意见一致,皆认为不能马上废除“斜封官”,弄得李旦一头雾水。既然这样,将“斜封官”的事儿搁置起来,就可暂时平息这个矛盾,也就成为李旦的首选。
为了平衡妹妹和儿子的关系,李旦也伤透了脑筋。李旦知道,妹妹实在不愿意三郎当太子,她先是以嫡长制为由要立大郎,结果大郎拼死不干,三郎由此居了储位。随后流言满天飞,李旦不得已专门下了诏书加以制止,如此流言方才消弥。然而妹妹还不死心,某一日找到大郎李成器,力劝他不要再推脱,她可以力保李成器再复太子。看来大郎心坚如铁,坚拒了姑姑的美意,并把这番话告知了父皇和三郎。
李隆基深知姑姑对自己的态度,然他没有说过一句对姑姑的怨言。李旦由此很满意,并深为同情儿子的遭际。毕竟,大郎不愿为太子,那么其兄弟中只有三郎最合适。李旦也隐隐感到,妹妹如此处心积虑反对三郎为太子,如今大局已定,实无必要。那么她坚执这样做,心中定有另外的考虑。所以妹妹来到自己面前叙说他事的时候,李旦往往满口答应,然而事关太子三郎的时候,李旦就会很持重,他那不爱转圈的脑子就开动起来,争取在两者之间不偏不斜。
太平公主深知这个四哥万事不愿萦怀,日常除了爱好书法、音律及训诂之学外,还爱精研道家之学,捎带着对方士之言也很相信。于是,某一日司天台来了一人,此人名严善思,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善卜之人,被授为司天台少卿。
当李显为皇帝时,严善思曾悄悄对姚崇说:“韦氏如今势如中天,但终将惹祸上身。相王所居有华盖紫气,必位九五,你为相王府属,要好好待之。”李旦后来果然当了皇帝,某一日姚崇向李旦说起此事,李旦认为严善思果然有本事,就将他召入司天台任职。
李旦和姚崇没有想到,这个严善思不久就暗暗加入了太平公主的阵营。太平公主觉得此人将来大有用处,遂使尽各种手段尽力笼络。想是严善思自恃己身有灵异之能,觉得成为公主的人为大势所趋,也就满口答应。
姚崇将宋璟约入自己府中,令下人取出珍藏数年的葡萄酒,宋璟饮了一口,说道:“这不是郭公当初赠的凉州葡萄酒吗?姚兄真是有心,竟然藏到现在。看来此酒藏愈久味愈醇,饮之除了四体融合之外,口感又多了许多回味。”
姚崇道:“郭公当初赠给你的酒,现在还有吗?”
“我的那点酒一月不足即饮尽,谁知此酒还有如此妙用啊。”
“此酒须藏之酒窖,偶尔取出少许饮上一回,方显珍贵。且此酒随着贮藏的年份不同,滋味也就不同。看来郭公赠你的酒,确实被糟蹋了。”
两人顿时哈哈一笑。他们厘改弊政受阻,日益感到太平公主的压力,近日又闻韦安石的死讯,心境实在糟透了。不料今日品尝葡萄酒,竟然得来些许快感。
宋璟道:“姚兄,我们当时送别韦公,韦公说道今后再见面就很难了,不料竟成永诀。唉,公主下手实在狠辣了一些,韦公毕竟是三朝老臣,为何不能给他留一条活路?”
姚崇道:“你还瞧不出来吗?公主此举实为敲山震虎之策。韦公得圣上之宠,官声又好,我们谁人能与之相比?她轻易扳倒韦公,就是告诉我们:不许轻举妄动!”
“哼,看来韦公说得对,不除公主,大唐将永无宁日!姚兄,看来公主没有当皇帝的心思,她只是想永控权柄,办好自己的事儿。圣上碍于这个元妹的亲情,凡事让着她,然而依太子的心性,他能长久地容许公主这样为所欲为吗?”
姚崇哂道:“太子又有什么办法?他现在自保不足,哪儿能想这些事儿?”
宋璟笑道:“姚兄想差了。太子诛韦之前,我们何尝得闻其动手的丁点讯息!其雷霆万钧夜战禁宫,这份胆魄非常人具有。你以为,太子现在什么都不想吗?”
姚崇默然不对。其实姚崇与宋璟相比,两人的智识胆略差不多,若论敏悟程度宋璟还要稍逊一些。姚崇当然知道李隆基现在心里想些什么,然李隆基在朝中没有根基,其所恃无非是李旦的信任而已。若李旦认为这个儿子还行,李隆基就可以把太子做下去;若李旦在太平公主的撺掇下心思摇荡,则其太子之位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