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继华回到连队的时候,连里面的士兵已经都知道这两人逃跑被抓回来了,也没法不知道,两人就被绑在两根操场边的柱子上,班长们正借此教训手下的新兵们。
“看看吧,这就是逃兵的下场。”
“班长,他们真的要被枪毙吗?”
“废话,逃兵岂有不死的。”
“就算不死,少说也有五十鞭。”
“我当新兵那年也有人跑,抓回来就砍了,我们全团人观刑,这叫杀一儆百。”
“别看了,回去训练,等连长回来就知道了。”
听见庄继华的脚步声,两人抬起头,庄继华一看两人脸上明显有被打过的痕迹,衣服也被扯破了,两人看见庄继华几乎同时出声哀求道:“连长饶了我吧。”“连长,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
“哭什么,不许哭。”庄继华烦躁的在两人面前走来走去,他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刚开始听到两人逃跑,他心里的火也很大,可是等到他带队出发时,就已经冷静下来了,开始想抓回来以后如何处理了,其实跑了到简单了,他上报自请处分就行,抓回来倒麻烦了。他不想杀这两人,可是不杀又怕别的新兵受此鼓励,也来这么一手,那谁受得了。
庄继华在两人面前走来走去,对两人既生气又可怜,冷哼一声就回连部了。随后三个排长被叫进连部,操场上的士兵心情复杂的望着连部方向。
“人抓回来了,怎么处理吧,大家拿个意见。”庄继华心情沉重的对四人说。
“还用说,杀一儆百,枪毙。”胡宗南杀气腾腾的说道,两人都是他的排里,这让他感到非常丢人,强烈的自尊心促使他下决心清除毒瘤。
“杀了恐怕不妥,我建议每人五十皮鞭。”杜聿明这次没有沉默,往常他的话要少得多。
“杀,逃兵不杀,以后上战场这些人还不都跑了。”宋希廉也建议杀。
“溥泉,你呢?你是党代表也拿个意见出来。”庄继华见曹渊沉默不语。
“我在想他们为什么要跑?”曹渊思索着说:“你们走后我就在想这个问题,这些兵不是被抓来的,而是被招来的,既然当初没人强迫,可他们来了为什么要跑?”
庄继华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前世时听说国民党的兵都是抓壮丁抓来的,可这些兵不是抓来的,为什么还是要跑。
“为什么要跑,怕死呗,当兵打仗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这种兵就是怕死鬼。”宋希廉气愤的大声喊道,明摆着的事情,还想什么。
“我不赞成处死他们,我建议上报团政治部。”曹渊下决心了。枪毙逃兵是必须上报的,所以三个排长也同意上报,但处理意见却又不能取得一致。
曹渊认为才宣布不准体罚士兵,因此不能处以鞭刑,也不赞成处死两人;杜聿明不赞成处死,但赞成鞭刑,胡宗南宋希廉则力主处死,杀一儆百,胡宗南并警告庄继华,如果不这样,未来东征战场上这些兵就有可能都跑。
胡宗南的话让庄继华心里一动,但前世的生命重于一切的教育又让他犹豫了,他向宋希廉要了一支烟,以前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不抽烟,但今天他破戒了。
其他见他要烟抽,知道他的犹豫,便不再打扰他,各自坐在那里,默默的想着各自的心思。
庄继华把烟点燃,也没真吸,只是在嘴里过一趟,就吐出来。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他从没想过自己一言就能决定别人的生死。杀,两条生命就没了;不杀,别人效仿;没上战场部队就跨了。猛然间,一口烟窜进嗓子眼里,引起他一阵猛烈的咳嗽。
他把烟灭了,叫人把两人押进禁闭室,同时告诉哨兵小心看管,别让两人再跑了。然后让人把班长王小山找来。
王小山进来后,庄继华直接就问他,这两人平时表现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牢骚?
王小山想想后说:“两人平时也没什么,韩文生和赵狗蛋两人是老乡,平时就在一起嘀咕,那是我就在怀疑他们想跑,可没想到他们就真跑了。”
“胡说,来的路上他们怎么没跑,到这岛上了反而要跑了,这不合常理,是不是你欺负他们了。”庄继华的话又急又快。
第三章风起广东第二十二节逃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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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山眼中闪过一丝奇怪的色彩,他平静的说:“报告长官,卑职没打过他们,长官不信的话,可以问问班里的弟兄。”停顿一下后又说:“到这里以后无论是训练场上还是训练场下,卑职从没有打过士兵,若长官不信也可以问问胡排长。”
庄继华听到这里看看胡宗南,胡宗南点点头说:“对,我从没见王班长打过士兵。*,恐怕你想差了。”
“嗯,那就好,你说他们平时在一起嘀咕,都嘀咕些什么?”
“他们很小心,总是背着人嘀咕,有次我听见他们在说家里什么的,卑职想恐怕与他们家里有什么关系。”王小山说道。
“哦!”庄继华这时想起前世的一些做法,他好像有点主意了。于是对胡宗南说:“寿山兄,你和王班长把班里的士兵召集起来开个会,问问他们,问问他们知道不知道他们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有这两人平时都说些什么。”
胡宗南答应一声便带王小山走了,庄继华又对宋希廉和杜聿明说:“你们回去继续训练,要特别注意士兵的思想情况,告诉他们不要乱想。”
“是。”两人也走了,宋希廉临走吞吞吐吐想要说什么,杜聿明见状拉他就走。
几个人一走连部就空了,只剩下庄继华和曹渊,文书李安国很有眼力劲早跑出去了。
曹渊找了张凳子坐下,然后问庄继华:“*,你不是正要杀一儆百吧。”
“当然不,我再想怎么把坏事变成好事,打开目前死气沉沉的局面。”庄继华思索着说。
“死气沉沉?这两天连里气氛不错呀,训练也上来了,怎么是死气沉沉呢?”曹渊不解的问道。
“哼,什么不错?差得远,你没看见他们只是被动的在接受吗?连里除了训练还有其他吗?士兵不是机器,他们也有思想,可是你看看他们现在……。”
“你这是在批评我,不过,你没批评错,思想工作我没做好,是我的责任。”
对于思想工作,曹渊其实已经想了不少办法,每天晚上给士兵上课,讲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军阀,正在准备办黑板报,可问题是这些工作的效果好像不怎么样,士兵们没什么反应,甚至有时他发现他在台上讲,下面有不少士兵在打瞌睡。他就不明白,为什么在军校时,讲同样的内容,他们这些学员在下面总能引起共鸣,总能激发起他们的革命热情。
“我不是在说谁的责任。”庄继华打断曹渊的话:“我是在想怎么利用这个事件把思想工作局面打开。”
“利用这个事件把思想工作局面打开?”曹渊有些怀疑,这个事件有什么可以利用的,逃兵,最好的希望也就是关禁闭。教导一团一营刚组建时是驻扎在岛外的,就是因为出现逃兵才移驻岛内,他们抓回来的逃兵是被枪毙了的。随着部队陆续组建各部都发生过士兵逃跑的事情,处理强度也降低不少,但最低的也是鞭刑。
“对,你看着吧。”庄继华蛮有把握的,前世的老前辈早就做过了,不过现在的…好像还不行,看来也是总结出来的。
随后庄继华命令炊事班给两人准备点饭菜,而且特别嘱咐要有肉。炊事班牛班长面色沉重的接受了任务;回到班里就让人买肉买酒准备“杀头饭”,消息很快就传出来了,班长借机再次教训士兵,士兵则面带恐惧。庄继华忘记了,这个时代杀头前是要给点好吃的,而且要有酒有肉,这是规矩,传了好几百年了。
等到牛班长把“杀头饭”端进连部时,庄继华有些意外的发现有酒,便问牛班长:“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有酒?”
牛班长老老实实的说:“连长,有酒有肉呀,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庄继华奇怪了,曹渊也有些糊涂了。
“杀头饭的规矩呀,上路前吃好喝好,做个饱死鬼。”
“我倒,”庄继华脱口而出,他这下明白牛班长说的什么了,再不明白就成傻子了:“狗日的,谁说要杀他们了。滚,滚,滚滚。”庄继华正烦心呢,这小子又来添堵。看着牛班长“忠厚”的面容,庄继华恨不得一脚将他揣出去。
传令兵端着“杀头饭”走进禁闭室后,韩文生赵狗蛋脸色如土,这顿饭是很丰盛的,与传说中的杀头饭何其相似。随后庄继华进来让人将他们解开。
“坐下吃吧,跑了一夜也该饿了。”庄继华面色沉静,声音不带一丝色彩。
两人哆嗦着坐在桌前,连筷子都拿不稳,突然韩文生翻身跪倒,捣头如蒜:“连长,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赵狗蛋不赵汉杰也依葫芦画瓢,连话都差不多。庄继华感到有些心酸,不过想想还是先吓吓他们,于是淡淡的说:“怎么,敢当逃兵,就不敢吃饭了。”
“连长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连长我上有八十老母,….,”
庄继华打断他们的话,怒骂道:“日xx,连台词也不改。”
说完在桌上猛地一巴掌,站起来,两人吓得立刻从地上爬起来。
“把狗尿擦了,妈的,哭天抹泪的,还是个男人吗?”庄继华大吼道:“坐下。”
两人赶紧坐下。
“吃饭。”
抓起筷子往嘴里就往塞。
“别噎着了,慢点。”曹渊这时进来了,他在外面听到庄继华的怒吼,赶紧进来看看,见两人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
两人端着碗,往嘴里刨,也不敢放下,只拿眼看着庄继华。
“想噎死呀,可没那么便宜。”庄继华冷冷的说。
两人更害怕了,把碗放下,可怜兮兮的看着庄继华,又要下跪。曹渊见他们的样子,心中好笑又好气,说道:“坐好,动不动就下跪,没骨头呀。”
“你们犯的就是死罪,下跪就能饶了你们呀。没脑子。”庄继华继续恐吓他们。
两人现在哭也不敢哭,跪也不敢跪,坐在那里发呆。
“连长,事已经作了,你杀我吧,留狗蛋一条命。”韩文生突然说道。
“喝,还是有好汉呀。”庄继华讽刺道。
“我说的是真的,我和狗蛋是一个村的,逃跑是我鼓动的。”
“你为什么要鼓动逃跑?”庄继华问道,其实这才是他的目的,不过韩文生主动跳出来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的原意是先吓吓两人,然后再松一松,和他们谈谈心,了解一下他们的想法。
“也没别的意思,我们出来当兵,也就是想给家里挣几个钱,来广州后听人说有卖猪仔去花旗国的,那花旗国到处是黄金,我就动心了,想卖猪仔去花旗国,我们俩是一起出来的,出来的时候家里老人说要走在一起,我就劝他和我一起走。”韩文生说完之后平静下来也不再发抖了。
庄继华无语了,那花旗国就是美国,卖猪仔去花旗国,花旗国遍地是黄金,真是想得出来,居然还有人真信。
“你们家里还有什么人?”曹渊问道,他也没想到这两人居然为这个逃跑。
“我家里还有一个哥,两弟弟,狗蛋家里他是老大,还有两妹妹,一弟弟。”韩文生答道。
“你们为什么当兵?”庄继华问道。
“家里揭不开锅了,八月(旧历)的时候发秋汛,把地给淹了,又要缴租缴税,我家本来有两亩薄田,这下我哥要卖地,我爹不让,我想地卖了,明年怎么办,正好你们来我们哪招兵,有二十块钱安家费,我一咬牙就到这里了。”
“狗蛋他们家更差,根本没地,他爹想把他妹妹卖了,可那狗日的人贩子只给五块大洋,十四岁的闺女,只给五块大洋。狗蛋死活把妹妹给抢回来了,自己跑来当兵,把安家费给家里留下了。”
韩文生抹把眼泪,狗蛋坐在那里更是泪如雨下,庄继华的手在发抖,心也在发抖,自己一块表卖了三百多大洋,可以买六十个这样的小姑娘。
人命如纸,人不如狗。
“连长,你们杀我吧,我家里还有个哥,狗蛋家全靠他了。”
“连长,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跑了。文生哥,是好人…。”
“你们吃吧,我一个也不杀。”庄继华再也忍不住了,丢下句话,推门就出去了,他怕自己会当场落泪。
曹渊眼睛有些发红的对他们说:“本来就没想杀你们,连长只是吓吓你们,安心吃饭吧。”
回到连部,庄继华躺在自己的床上,两人的话让他很难受,来到这个时代他并没有真正了解这个社会,走马观花的看到一点皮毛,剽窃前人的成果,还感到很得意,其实自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知道。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庄继华才平静下来。午饭时,全连人都很沉默,平时有点咋呼的花春刚说两句,就被庄继华怒骂,于是其他人也不敢再大声说话,连抢菜的动作也放轻了。
曹渊也阴着脸,只管低头吃饭,同桌的文书、传令兵、号兵等本来就没习惯与长官同桌吃饭,现在就更小心翼翼了,生怕咀嚼的声音大了引来庄继华的怒火。
午后,庄继华把韩文生和赵狗蛋带到全连的面前,让韩文生把上午说的为什么当兵再说一遍,韩文生说完之后,他注意到全连大部分士兵包括班长都低下了头,他大声问:“现在我想问问你们,你们为什么当兵?”
沉默。过了会。
“我也是,家里没办法了,….,”
“……,能活下去,谁会出来当兵。…”
“……,我要养活我娘。”
“反正是死,饿死不如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