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不得志的酸腐文人依依惜别着,边上有听到的却用看傻子的眼光看着他们:“儿子,你可不要学他们,他们读书都读傻了,如今新朝建立在即,自是大有用人之处,你在县学里好好读书,日后光宗耀祖就靠你了。”
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一挺胸膛:“阿爹放心,儿子三年之后出来,即便是不再进学了,也有九品的官身在,少不了一个官做的。”
“混账小子,区区九品就满足了,你不知道依照如今的规矩,由吏入官是何等的幸苦,”老子有粗糙的手掌在儿子头上拍了一下。“不成,三年县学、三年府学、三年太学,老子我不指望你能进入太学,但府学你一定要进。”
“府学出来也不过是八品的官身。”小子有些不太乐意,但在老子的武力威慑下却不得不屈服了。“好了爹,别打了,儿子一定千方百计考进府学,别打了,打笨了怎么办……”
几乎针锋相对的闹剧并没有传入郑克臧的耳里,不过祭拜完大禹陵的他却在跟臣下商讨着代明之后的一些称谓问题:“孤以为,今后对外不必用大夏字样。”
在郑克臧看来夏本来就有大的意思,再用大字形容修饰只是给人一种小家子气的感觉,一如当年赫连勃勃的夏国、党项氏的西夏一样,反而有蛮夷不正的感觉。
因此郑克臧决定道:“一概称为华夏即可。”
郑克臧的理由其实很牵强的,事实上“华”、“夏”两字在上古时代是同音的,本为一字,《左传》中更有“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一语,由此可知“华”、“夏”同义反复,华即是夏,在某种程度上与大夏的称谓是一致无二的。
不过郑克臧是上位者,因此他放一个屁都是香的,因此年前就从武昌赶来预备祭陵事宜的礼部左侍郎明顺臣立刻阿附道:“《古文尚书》道:冕服采装曰华,大国曰夏。孔颖达也道: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王上此言正合先贤之意。”
“孤记得那个参与伪清《一统志》的阎、阎什么的……”
边上立刻有人轻声禀告道:“王上,是阎若璩。”
郑克臧点点头:“对,那个阎若璩在《尚书古文疏证》一书考证出《古文尚书》是伪作。至于孔颖达以伪辨真,徒徒享世间盛名,所以明卿所谓先贤之语,不适当。”
郑克臧的话让明侍郎闹了个大红脸,是啊,郑克臧是什么人物,一代祖宗,又岂是区区先贤可以比肩,更不要说居在其下了,因此降官出身的明顺臣可谓马屁拍在马脚上了。当然唯上的明侍郎不敢把火气撒在郑克臧头上,但被软禁中的阎若璩肯定会被其迁怒的。
好在郑克臧提及这个人并非是无的放矢的,须知道《古文尚书》是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被历朝历代士子们视作神圣的经典,也是宋明理学的重要依据。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一文,确证了《古文尚书》是伪作,使理学家们进退失据,非常狼狈,沉重的打击了宋明理学,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触动了儒家经典的权威,其思想影响也是比较深远的,也附和郑克臧摧毁理学禁锢的终究目标。
因此在郑克臧看来,这个老头固然为了做官无耻的吹捧康熙和满洲统治,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比他做得过火的汉奸多了去了,既然诸如明顺臣这样的降官郑藩也用了不少,并无多少危害性的阎若璩自是可以开释了。
“阎若璩,”郑克臧若有所思。“新昌伯前不久还致信寡人,说是要从现在着手修订《明史》,阎若璩既然参与过伪清《一统志》的修订,那就安排他过去帮忙好了,这个老儿不是一直想做官吗?就给他一个编撰的名义吧。”
给阎若璩一介七品官其实很容易,但是修订《明史》却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政治工作,不但整个修史工作要牵涉大量的人力物力,更是要掌握好口径,保持政治上的正确性,因此除了郑克臧本人要时常兼管外,还要派一位德高望重之辈坐镇。
所以郑克臧沉吟了片刻后作出决定:“新昌伯既然如此关切此事,那一事不烦二主,就委他为《明史》馆总裁好了,另外再派礼部尚书陈绳武为副总裁官兼《清史》馆筹备总裁,着礼部牵头,一定修好了这两部正史流传后人。”
以洪磊的身份作为《明史》馆总裁那是绰绰有余的,不过洪磊今年也几近七十了,让他独立操作如此浩大的工程显然并非是优待老臣的道理,所以郑克臧把以礼部尚书头衔在家修养的陈绳武也牵扯了出来,想来其一定会乐意在这个青史留名的工作上站好最后一班岗的。
明顺臣是个聪明人,因此他眼珠一转,立刻请求道:“臣请入《明史》馆任事。”
郑藩礼部的职责只是做些典礼上的仪制工作和勋贵的承袭认证,不过明郑如今的勋贵数目极其有限,爵位的恩赏也出自郑克臧本人,礼部最多只是做些具体工作并无太大的油水,可谓清水衙门,因此明顺臣想往到郑克臧重视的地方工作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时常出现在领导眼里升迁的机会比较多,实在不行还可以兼职获得第二份薪水。
“如此,卿且兼《清史》馆筹备副总裁好了。”郑克臧也没多想,当即就允诺了,不过修订《清史》并非当务之急,所以郑克臧还是让明顺臣以礼部的工作为先,这就让明顺臣有些患得患失,对此,郑克臧并没有多加理会,只是话锋一转提高了刚刚服毒的朱和渂等明宗室。“想来礼部已经知道高塘郡王自杀了吧。”作为君王,郑克臧自然不会后悔无意间逼死了朱和渂,但是既然是无心的,自然也要做些弥补来安抚泰顺帝等活着的朱氏子孙。“既然如此,礼部和工部当在闵、惠二陵之畔为高塘郡王等勘测吉壤。”还没等明顺臣叩首领旨,郑克臧又道。“南京牛首山、紫金山可辟地为明室族陵,孝陵的香火礼部也要四时长祭。”
“臣明白,臣这就安排下去。”明顺臣说到这,偷眼看了看郑克臧,然后小心谨慎的进言道。“臣请参照东宁陵务处专门设立明陵陵务处,以备祭祀、修缮之用。”
“不必了。”郑克臧毫不犹豫的拒绝道。“明室虽然是国宾身份,但诸王以下陵寝还是由子孙自家看护的为好,本藩并无代为修缮的道理。”郑克臧的声音顿了顿。“漫说本藩财政有限,就是有了钱也不是这样挥霍的,止多在工部编列一笔孝陵、闵陵、惠陵的修缮费用,已经十分仁至义尽了……”
第441章 杭州
“天下西湖三十六,就中最好是杭州。”吟诵着苏东坡的诗句,郑克臧在浙西都督柯鼎开的陪同下漫步苏堤之上,当然在他的外围不但有内廷侍卫、禁卫军的保护,更有杭州驻军及当地官府衙役的屏障。“不过以孤看来,苏东坡与其说是赞美杭州西湖最好,不如说是在为自己的功绩涂脂抹粉。”
柯鼎开虽然郑成功时代的大将军仪宾,名义上也算得上是郑克臧的姑父,但毕竟君臣有别,所以不敢学佞臣的样子附和说笑,只是有些严肃的应道:“王上此言道尽做官三味,如今谁人到了杭州不来西湖,不诵几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诗句,不忘走一走苏白二堤,由此看来,苏轼可谓真不朽了。”
“立功、立德、立言。”郑克臧的目光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掠过,嘴里却吐着毒舌。“苏轼不过是一介词臣,有几句词才却自傲自满,难怪会深陷党争,一生坎坷流离,所谓真不朽却是夸大其词了。”郑克臧的表情有些诡异。“北宋亡于党争,前明也亡于党争,由此看来,所谓朋党可谓治政大害,不论利弊,只论远近,党同伐异……”
柯鼎开心中大骇,他不知道郑克臧怎么就说到这番大题目上了。不知道郑克臧心意的他自是不敢轻易接口,好在郑克臧也是有感而发,并未发挥下去,此事才告以段落。
不过郑克臧的这番信口之言,此后一直在柯鼎开的脑海里回旋,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郑克臧有意的告诫,是不是郑克臧在发泄对东宁旧人抱团抵制新血的不满,所以在未来的从政生涯中,他在华夏朝政坛上愈发显得沉默寡言、小心谨慎、独来独往起来。
“看起来孤也是俗人,品不出西湖胜景有多少美感。”郑克臧又沿着长堤走了一会,忽然感叹道。“还扰了百姓的雅致,不值当,不值当啊。”郑克臧这话是指的杭州地方封湖的举措,对此杭州府不敢接口,柯鼎开只好上前解释,但他还没开口,郑克臧却摆了摆手。“不看了,摆驾前宋御园……”
南宋皇城遗址位于杭州城南凤凰山东麓,宋高宗赵构定都杭州后,在北宋州治旧址的基础上修建宫城禁苑。禁苑御园东起凤山门,西至凤凰山西麓,南起苕帚湾,北至万松岭,整个面积大约有十二、三平方里之大。整个大内共有城门三座,南称丽正,北为和宁,东曰东华。皇城内,宫殿巍峨林立,光耀夺目。有金銮殿、垂拱殿、选德殿、福宁殿、勤政殿、复古殿等殿、堂、楼阁约一百三十余座。此外还有华美的御苑直至凤凰山巅。
这座精美的皇城在南宋灭亡后不久就开始损毁,元代曾以皇城旧址为五座佛寺,五座寺院在元至元十四年(1277)因为民间失火延及,焚烧殆尽,至明代已经彻底变成了废墟,从而完美的演绎了一个王朝的兴衰更迭。
“柯卿,”走在游人踩踏出来的小径中,郑克臧怀古感今,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扭头对柯鼎开言道。“昔年宋高宗言道: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得当所得动以百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此诚金玉良言呢。”
“王上所言甚是,”回想从东宁一路走来的历程,柯鼎开也颇有感叹的回应道。“本藩能从建虏包围中走到今日,也独赖海贸之力。”
“是啊。”郑克臧点点头。“与国如此,与一省也是如此。”这话出口,柯鼎开忽然一激灵,他已经猜到郑克臧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果然,就听郑克臧言道。“分省之后,浙西经济民生颇受影响,不知道柯卿和阖省上下有何应对之策?”
原本在明清两代,浙江虽然不是产粮大省,不过有海贸的补益,至少财政上是充足的,甚至每年还能上缴中央相当数字的漕米、税银。但是明郑实施分省之后,浙西却因为丧失出海口及官府下乡耗资巨大等原因,一举变为财政受援省份,在这种情况下,郑克臧关心的当然是地方上自我挖潜,以缓解中央财政的压力。
“臣与本省(计部)盐铁使衙门、(水部)都水使衙门曾多次会商,讨论下来,臣觉得本省在经济上还是尚有可为。”由于不是大对,所以柯鼎开说的也比较散乱,但郑克臧还是饶有兴趣的听着。“首先,臣以为虽然海口丧失,但杭湖有丝、米之利、徽商也天下闻名、宣州的纸业或可以壮大,严、衢的茶叶也大有可为,至于池州,虽土地贫瘠,但地处江西、江淮、浙西三省交汇,且有长江航运之利,亦能有所作为。”
郑克臧没有立刻表态,因此不知道郑克臧对此有何评价的柯鼎开只能继续说下去:“所以臣曾多次召集各府议事,觉得还是应该因地制宜……”
说这些还真是难为了柯鼎开,毕竟在明郑之前没有一个朝代的地方官会想到主动发展地方经济,因此没有先例的柯鼎开们只能摸索着前行,至于通过官府政令的形势能不能取得好效果,还需要时间来拭目以待。
“柯卿干得不错。”这句话让柯鼎开舒了一口气。“期间可有什么困扰之处?”
“臣以为浙西群山横贯、地形崎岖、商旅因之不畅,若要货物能顺利流通,这道路怕是至关重要。”说这番话柯鼎开有些忐忑,须知道修路是要钱的,而浙西偏偏是没有钱,因此只能指望从中央财政里赞助,可是中央也不宽裕,给了浙西就给不了浙东、赣南、福建,更不要说还有偏远的滇黔桂在嗷嗷待哺呢,因此他也没有把握几句话就打动了郑克臧。“所以,臣请王上能额外加拨浙西工部、水部开支。”柯鼎开吞吞吐吐报了个数字。“三十万两,若是不行,二十五万两、不,二十万两也可以。”
“不要说二十万两,就是十万两都没有。”郑克臧给了柯鼎开一瓢冷水。“而且就算给浙西三十万两,一年下来能修几里路。”郑克臧很清楚内中的花样,以现在的技术水平,要在浙西山地丘陵中修一条两辆马车对开的水泥官道,所费的人力物力绝对是极其浩大的,所谓一年二、三十万两的开销不过是引子,说不得修上几里就得偃旗息鼓了。“孤告诉你,如今本藩严令禁止摊派劳役,若是浙西地方打算借机生事,国法就是为尔等所设的。”
“臣不敢。”话虽如此,但柯鼎开的脸色却十分难看,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他柯鼎开又不是神仙中人根本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是……”
“不必说了。”郑克臧摆了摆手打断柯鼎开的话。“孤明白,只是地方上还要集思广益。”看着不明白的柯鼎开,郑克臧不得不指点道。“徽州商贾天下闻名,湖州丝商暴敛巨万,有这些大户在,浙西官府难道不会向他们借钱修路吗?”
柯鼎开不可思议的看着郑克臧,犹犹豫豫的探问道:“王上的意思是勒令地方乐输?”
“胡说,”郑克臧呵斥道。“本藩又不是建虏要讹诈地方财物。”看到柯鼎开还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郑克臧只好详细解说道。“你以浙西地方的名义向徽商、湖商借款修路,待路修好了,你可以在官道上设卡收取通行费,以此偿还商贾借贷的本息。当然每人次的通行费肯定不会很高,但胜在长久,能积少成多,想来有此长久保障,商贾们也能乐意出钱。”
“王上此策甚好,只是臣担心,胥吏弄奸,会不会把善政变为恶法。”
“未雨绸缪是很好,但本藩各级监察院可是虚设?”郑克臧对于柯鼎开的担心表示理解,毕竟是前无古人的新法,期间出了岔子是难免的。“当然你也可以整个把官道收益发卖给商贾经营,想来精明的商人该不会杀鸡取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