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无法,只好吃素三日,沐浴更衣,前往太庙做深刻检讨。
要说,朱由检还真是个苦孩子,枯坐于紫禁城中,每日与奏章为伍,休息时间极短,各种娱乐活动几乎没有。缺乏洞察力的他,根本无力透过奏章看到事情的本质,因此,他也避免不了被蒙蔽的现实。
就拿高斗枢与林纯鸿相争一事来说,他还以为高斗枢为了供养荆州弓兵,才设立关卡收取过路费。在他的心目中,高斗枢和林纯鸿乃文武协作的典范,乃为圣上分忧为朝廷解难的忠贞之士。
因此当松滋民变的消息传到耳中后,朱由检非常同情高斗枢,大笔一挥,将高斗枢升任为长沙兵备道,希望高斗枢能在长沙复制荆州弓兵的奇迹。
至于程余庆,朱由检就没那么客气了,直接革职查办,永不叙用。
同时,朱由检担心凉了功臣之心,特意下诏抚慰林纯鸿,令其先过几年的苦日子,待朝廷财计好转,定然补偿。
如此结局,让邦泰上下大跌眼镜,这朱由检幽默细胞还真丰富!
高斗枢、程余庆在朝堂上毫无根据,亦未加入任何党派,一旦出事,无人帮忙说一句话。再加上两人申请设立关卡的奏章得罪了大多数朝臣,败亡这么快,理所当然。
而邦泰内部,对荆州、荆门的改造进行得如火如荼。在高斗枢和程余庆灰溜溜地离开之后,地方官僚马上转变了态度,纷纷向邦泰伸出橄榄枝,有的县甚至请求林纯鸿至县内组建弓兵,设立货栈。
面临着这大好形势,林纯鸿立即令停止招募民夫,将整治航道和开凿运河的工期往后延,此举遭到郭铭彦的强烈不满,犹如一只乌鸦一般,不停的在林纯鸿耳边呱噪:
“将军,河道就如人的七经八脉一般,七经八脉不通畅,人就会生病,河道不畅通,邦泰商号就会出问题!”
林纯鸿笑骂道:“言过其实!现在商号不是运转良好?河道当然要整治,汉漳运河也要开挖,只不过要挪到秋收之后了!”
郭铭彦苦口婆心:“将军,早一日完成,早得一分利,拖到秋后,半年时间就白白浪费了。”
林纯鸿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想早点完工?当初高斗枢和程余庆在瞎折腾,咱们不用管生民死活,但现在收入囊中后,咱们就得背负起这个责任。现在正是农忙季节,大量招募民夫,势必耽误农时,来年很可能会出现饥荒,这个损失可就惨重了!”
郭铭彦沉默片刻,道:“秋后就秋后吧,不过将军要答应属下,届时至少要给我五万民夫!另外,在归州抓到的战俘也要送到马连和火烧坪,现在钢和铁简直就是大瓶颈,到处都缺,产量也到了极限!”
郭铭彦不无惋惜,叹道:“哎,王义极言四轮马车的前景,可惜咱们铁不够,眼睁睁地看着利润从身边溜走,这心里就如猫抓一般难受。”
林纯鸿沉吟道:“马连和火烧坪矿山太小,矿石品味也不高,现在的关键是矿石不足……”
林纯鸿仔细回忆着大明各地的铁矿石,大冶倒是个好地方,可惜目前无法插手。东北、华北、西南的铁矿也不少,运输成本太高,也无法插手。
林纯鸿的思维不停的跳跃着,突然想到了海南岛,好像海南岛就有铁矿,而且品味还相当高。海南岛被誉为天涯海角,大明统治较为薄弱,没准可以找到切入点。
林纯鸿喜道:“据说琼州府就有铁矿,我吩咐张兆打听一下,看能不能到岛上炼铁去!”
郭铭彦大吃一惊,要不是林纯鸿向来不打诳语,他甚至会怀疑林纯鸿在敷衍他。“这……那个岛离咱们太远了吧?千里迢迢运来,成本该有多高?”
林纯鸿情知郭铭彦不信,挥手道:“先谋划着,不划算的话,就先放着。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郭铭彦将虚无缥缈的琼州府铁矿放在一边,小心翼翼的问道:“近闻将军准备组建三一社,这三一社主要做哪方面的生意?与邦泰商号会不会有冲突?”
林纯鸿大笑道:“郭幕使好耐心,从整治河道开凿运河绕到铁矿,又绕到三一社。打听三一社才是郭幕使的主要目的吧?”
郭铭彦讪讪的笑了笑,道:“铭彦一直心存疑虑,担心将军对邦泰商号有所不满,才另辟他径。”
“郭幕使放心,我对邦泰商号无任何不满。三一社主要做保险,与商号没有任何冲突。”
“保鲜?商号里不一直在做吗?”
林纯鸿哈哈大笑,几乎笑出眼泪:“是保险,危险的险。就是对可能出现的危险进行提前预防的生意……”
林纯鸿详细解说了保险的基本常识,让郭铭彦心驰神往,忍不住叹道:“将军不把这新奇事物交给邦泰商号来做,可见对商号有所不满。”
林纯鸿正色道:“在我的规划中,工坊才是根本,没有工坊,什么保险、钱庄全是玩虚的。你想想看,没有商号,万余精锐甲士如何作战?财政司如何有能力铸币?”
“另外,你得做好思想准备,时机成熟后,商号也会进行拆分,现在的商号大而全,什么都干,迟早会出问题的。”
郭铭彦的心里陡然一凉,惊道:“这……”
“郭幕使放心,商号拆分后,自然得在中书府设立管理机构,届时,管理机构可不仅仅管理邦泰商号,就连所有的其他人的工坊也要纳入管理。不过,这是后话,短期内还不成熟,郭幕使不要把眼光局限在商号,这样容易偏颇。”
郭铭彦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林纯鸿突然说出这么多新鲜东西,让他一时有点接受不了。他突然意识到,商号永远只是商号,而中书府绝不会永远是中书府,现在就有往内阁发展的趋势……
第一百九十六章 土地政策
且说林纯鸿带着张道涵、朱之瑜从松滋县视察而回,也不坐车,在一众侍卫的随侍下,边看边走。百里洲的大街小巷中颇为繁荣,大街上,车水马龙,四轮马车、两轮牛车、挑夫塞满了道路,非常拥挤,马嘶声、车夫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嘈杂无比,完全颠覆了大明小镇清静、有序的传统。
生活在大街边,绝对谈不上舒适,小巷中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巷中除了正规的店铺外,还有到处摆摊设点的小贩,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甚至还夹杂着人与人之间的争吵声,比起大街的噪声来,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纯鸿、张道涵和朱之瑜听着这些噪声,毫无厌恶之色,心里还得意无比。毕竟,这里一个个店铺、一辆辆过往的车辆都意味着税收,能够收取银币,谁还会讨厌这些嘈杂声呢?
路边的人大多认识林纯鸿,见他过来后,纷纷躬身行礼,林纯鸿不停地点头回礼。从北方回到枝江后,只要有机会,林纯鸿都要抽时间到大街小巷转转,以探察民情。百里洲和枝江县城的百姓慢慢习惯了这点,有些胆大的还会和他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博来百姓欢快的笑声。
在林纯鸿的身体力行下,邦泰大大小小的大总管、总管、理事、主事都纷纷从阁楼中走出,与周边的百姓迅速熟悉起来,关系还算融洽。
此点,往坏里说,就是邦泰众高管起身于田垄之中,依然脱离不了泥腿子的本性。往好里说,便是亲民。林纯鸿毫不介意外面的风评,只管我行我素,每日与百姓拉拉家常。
一行人正走走停停,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四五十岁的老汉,手持着一份状纸,大叫冤枉。侍卫们反应奇快,立即散布在林纯鸿、张道涵和朱之瑜四周,隔开老汉,精惕地看着旁边的人群。
老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道:“求将军为小民做主,杨家河村杨大茂耕地过界,小民不服,与之争论,杨大茂居然伙同亲属殴打小民……将军为小民做主啊……”
哭诉声惊动了人群,人群纷纷围拢过来,好奇地指指点点。
林纯鸿皱眉不已,屁大点小事,如何闹到拦街告状的地步?朱之瑜将嘴凑近林纯鸿的耳朵,悄声道:“此老汉是枝江监察处的常客,监察处将杨大茂收监两日,判他赔偿药费,老汉依然不服,频频告状。”
居然是个疯子!
林纯鸿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心里甚为不喜,对宁典道:“接过他的状纸,先把人带走,然后送到枝江监察处去!”
说完,他亲自上前,大声安慰道:“老伯,休要难受,监察处当还你一个公道!”然后,他不由分说,拉起长跪不起的老汉,交给了宁典。
一行人拉着老头,分开人群而去,只留下议论纷纷的人群:
“一个疯子而已,将军理他作甚?”
“啥,将军没有理会啊,不是要送到监察处去?”
“对,告状就应该到监察处,这叫各司其职……”
……
到达中书府后,林纯鸿心情依然不爽,对张道涵和朱之瑜说道:“监察府人员本来就不多,精力还被此等疯子牵扯,如何做事?相比较地方官府,咱们这里告状的成本还是太低。”
张道涵和朱之瑜愕然道:“告状成本?”
“俗话说,官字两张口,有理没钱莫进来,不到万不得已,百姓惧怕,一般不到官府告状。再说,各地官府考绩的重要指标就是案发数,地方官僚极其厌恶首告之人,怕影响到自己升迁,如此一来,谁还敢拿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去告状?”
林纯鸿顿了顿,接着说道:“咱们倒好,不仅不阻止,还鼓励百姓到监察处告状,加上处事还算公正,百姓自然蜂拥而至。这个成本太低了。”
朱之瑜点头道:“这个的确有碍教化……”
林纯鸿似乎没有听见朱之瑜的话,兀自沉吟道:“不如两级终审后,如果还想继续告状,就交五十个银币作为保证金,败诉后,保证金没收,这样可以把今天的疯子挡在外面!”
张道涵不假思索,反驳道:“监察府职司监察、立法、司法之责,岂能用银币挡住百姓?此口一开,后患无穷,只怕日后监察府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
朱之瑜亦道:“张府令之言甚为有理。不如这样,在两级终审后,如果还想告状,让村里的弓兵队长和货栈理事共同作保,方可继续受理。”
林纯鸿沉吟片刻,点头赞道:“此法挺好,知会一下李监察,先试行,看看效果。”
说完,林纯鸿长声叹道:“这内政处理起来还真麻烦的,最为关键的土地问题还没有头绪,尽是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前定的土地赎买方案,太过缓慢,这样等到何年何月啊?”
朱之瑜道:“控制四地,弓兵和货栈足矣,但要彻底释放四地的民力,还是绕不过土地问题,现在朝廷征收的税收倒不多,各种杂役也被咱们清除一空,最关键的是,现在土地租税太高,佃户劳累一年,能混个果腹就不错了……”
林纯鸿恨声道:“这帮土豪劣绅,鼠目寸光,只盯着土地,丝毫看不见投资工坊更为挣钱!出多高的价也不卖地,眼光还不及惠王……”
正说着,忽接到通报,惠王府长史求见。
林纯鸿大喜:“说曹操,曹操就到,惠王又来交土地了……先让他等着吧……”
各村货栈理事不停地将所见所闻写成报告,汇集到行知书堂,经整理后摆在林纯鸿及各幕使的案头。根据这些直观的素材,林纯鸿和各幕使均一致认为:大明的症结在于土地,土地问题不解决,大明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灭亡的命运。
林纯鸿与幕使们经常就土地问题进行探讨,他们达成了一些共识:首先,朝廷的税收并不高,尤其是商业税,更是低得可怜,才三十税一,远低于邦泰征收的一成商业税。大明的税收之所以一年不如一年,根本原因在于可供收税的土地越来越少:各地的封王越来越多,他们的土地不用交税;获得免税特权的豪绅越来越多;广大自耕农为了逃避税收,纷纷将土地寄名于特权豪绅名下。
其次,农夫们的头上还压着徭役这座大山,农夫们年年月月不停地在服役,而且在服役时,遭到了各地胥吏的盘剥。
同时,邦泰上下认为:如果在荆州、夷陵和夔州不能有效地解决土地问题,邦泰迟早也会湮灭于历史的尘埃之中。
事实也摆在眼前,当邦泰从惠王手里接手土地后,农夫们立即爆发出狂热的生产热情,常平仓的存粮在短短的四年内就达到了四十万石。
林纯鸿一掌拍在了公文上,斩钉截铁地对朱之瑜和张道涵说道:“即使在四地血流成河,也要废除高达五成的租税!”
朱之瑜激动不已,作为正统的儒士,他的终极梦想便是天下大同,老百姓安居乐业,而天下大同的重要指标就是均田。当初,朱之瑜之所以一心一意投奔林纯鸿,就是看到了枝江的土地政策符合他的理想。“惠王之例可循,只可惜仅仅枝江的二十万亩良田,一年就要向惠王缴纳十多万两银子,如果四地的土地都遵循此例,咱们一年岂不是要掏出几百万两银子?这远远超过咱们的承受能力!”
林纯鸿道:“当初咱们实力弱小,不得已行此下策,倒让惠王占了大便宜!此策岂可为万世之法?现在连这十几万两银子,我都有点舍不得!”
朱之瑜与张道涵愕然,问道:“将军有何妙策,可以不交银子而获得土地?”
“三步走,第一步以土地换股权;第二步强自低价购买;第三步直接没收!”林纯鸿的语气坚定,语速甚快,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
朱之瑜与张道涵大惊,齐声反对道:“将军,此策万万不可行!此策一出,当天下大乱!”
林纯鸿冷笑道:“天下大乱?我看不至于,咱们已经给了豪绅足够的机会!如果他们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咱们也不用再客气!”
张道涵惴惴不安,这些年,张明桥在荆州四处乱跳,依托着邦泰商号聚敛了不少银子,并且在公安、石首两县购买了七万多亩良田,乃荆州数得上号的大地主。他不免怀疑林纯鸿的矛头指向他,想在偷税事件后,进一步打压他。
他深恐林纯鸿怀疑他因为私心而反对三步走策略,考虑再三,决定支持林纯鸿的决策。
哎,人啊,一旦带了私心,做出的决策总是偏离事实和理性!
张道涵拱手道:“三步走,给了豪绅足够的反应时间,当不会引起强烈的反对。可是我们现在哪有什么挣钱的工坊拿来出售?”
张道涵的话音刚落,朱之瑜不可思议地瞅着张道涵:刚才还口口声声反对,为何马上就转了向?
朱之瑜无暇深思张道涵为何如此,忧心忡忡地劝谏道:“将军,岂不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荆州等地的豪绅大多与朝廷重臣、各地地方官有藕断丝连的联系,一旦各地官绅兔死狐悲,势必对邦泰群起而攻之,邦泰如何受得了?”
林纯鸿笑道:“不会的,战略方向如此,行事方法倒可以变通……”
说完,伸出右手,扳着手指头一一道来,让朱之瑜一颗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最终,朱之瑜道:“宁愿慢点,也不可操之过急,走一步,停一停,看一看,当是万全之策!”
林纯鸿说服了张道涵和朱之瑜,心情甚好,哈哈大笑道:“谋国之言,甚善!立即将所有阁幕使及各部门主事召集起来商议吧,至于惠王府长史……就让他多等几天吧,这些事情还得从惠王身上入手。”
……
当郭铭彦接到林纯鸿的召见令后,立即从大宁县赶回百里洲。还不等阁幕属扩大会议召开,就被林纯鸿单独召见。一番谈话之后,郭铭彦内心苦涩无比,虽然林纯鸿早就向他交了底,说邦泰商号迟早要拆分出售,但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一天会这么早来临。
郭铭彦感觉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咬着嘴唇道:“商号还非常弱小,过早拆分,实力分散,如何应对徽商的步步紧逼?”
林纯鸿听到拆分二字,方才醒悟,郭铭彦的认知与自己的计划还有所偏差,当下解释道:“不知郭幕使注意到没,天下工坊大体上可分为两类,一类直接生产一些日用品,与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咱们姑且称之为轻工坊;还有一类就是生产工具类的工坊,如采矿、炼钢、造船、造水车、造风车、锻造零件之类的工坊,咱们称之为重工坊。现在商号内部,如棉布工坊、棉油工坊、毛纺工坊,这些应该叫轻工坊,咱们需要出售的就是轻工坊,至于市易部,除了邦泰境外的货栈外,都可以出售……”
“那运输部呢?”
“运输部当然不能出售,运输部旗下的纤道、码头、道路,这些涉及到商号生存的命脉绝不容他人染指!”
“将军的意思是……商号以后把精力集中在重工坊上,彻底放手市场流通和轻工坊?”
林纯鸿点头道:“正是,轻工坊的机器和运输工具都由重工坊生产,无论其他商号怎么折腾,命运还是控制在咱们手里。”
郭铭彦这才完全明白林纯鸿的打算,长舒了口气,道:“可惜一些最挣钱的行业全放出去了,现在铁矿不足,仅靠重工坊,商号恐怕会亏本!”
林纯鸿大笑道:“郭幕使过虑了,以前轻工坊归属商号,机器都是免费提供的,以后,这些机器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重工坊如何会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