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人心会变的。林纯鸿拥众近千万,握几十万虎狼之师,携雷霆大胜之威,万一强行摄取调查权,好像谁也阻止不了!
朱之瑜懊恼万分,拍着脑袋说道:“当初设计荆州架构时,就应该约定,星拱楼增设机构都应该由阁幕属审核……哎,都怪我,当初思虑不周!”
张道涵道:“无妨。真要到了那一步,我估计,不仅你我,李崇德、马世奇、杨一仁、包哲东、宋应星等等,都会坚决反对都督一意孤行。就连周都督,嘿嘿……恐怕也不会支持……”
“周都督?”
张道涵点头道:“你想想,都督任命谁主管调查钱庄的资金往来?”
朱之瑜恍然大悟,明白了张道涵的想法。若真让崔玉掌管了权势滔天的调查之权,很可能会让周凤边缘化,这是周望绝不能容忍的。
朱之瑜信心大增,遂与张道涵一道,自荆州乘船逆流赶往百里洲。
不过半日,两人便抵达百里洲。到了百里洲,两人方知,林纯鸿并不在工程院,而是在周望的陪同下,视察都督府下辖的武器试验场。
两人又在众人簇拥之下,来到了小河边的武器试验场。
隔着老远,两人就听到了一阵阵剧烈的爆炸声。两人不禁相对而苦笑,心中皆道:荆州财政困难至斯,周边对手蠢蠢欲动,都督却醉心于武器试验,可算不务正业!
林纯鸿得到通报,方知张道涵和朱之瑜联袂而至,忙与周望一道,将两人迎入场内。张道涵和朱之瑜一番拜见之礼后,见周望、宋应星皆在场,满肚子的话憋着说不出来。
而林纯鸿则指着十丈之外的一名壮汉,兴奋地说道:“在工程院和武器试验场呆了一日,收获还真不小,张府令、朱幕使,一起来看看宋院长的最新成就!”
张道涵和朱之瑜顺着林纯鸿的手指望去,只见一名壮汉手握着菠萝大小的东西。这东西黑乎乎的,不知有何用。
遥遥地听见一声嘶吼:“预备,投弹!”
壮汉应声而动,左手在菠萝的屁股上狠狠地一扯,菠萝瞬间冒出了火花。壮汉手握着嗤嗤作响的菠萝,一个冲刺,奋力将菠萝扔到十多丈以外。
“轰……”
菠萝一落地,发出震天响的爆炸声,冒出一团黑烟。紧接着,弹片四处横飞,发出尖利的破空之声。
张道涵和朱之瑜吓了一跳,喃喃道:“威力都快赶得上霹雳炮了……”
林纯鸿得意地说道:“在山东与鞑子对阵时,将士们就提出,霹雳炮射程虽远,却过于笨重,虎蹲炮覆盖面虽广,杀伤力却太小,能不能拥有一种方便携带、又能密集杀伤的武器。宋院长接到需求后,加班加点,仅仅三个月,就试制出手雷……这玩意叫手雷……怎么样?要是数十人同时扔手雷,恐怕一个鞑子也冲不过来。”
“利器,果然是利器,如果与火枪兵配合,休说鞑子,恐怕连苍蝇都飞不过来。只是,这下对后勤的要求就更高了!”
张道涵组织了四五个月的后勤,对荆州军作战的消耗可谓刻骨铭心,一眼就看出了手雷的缺点。
林纯鸿笑道:“多派人运送手雷,好过将士们用血肉之躯直面鞑子的铁蹄!”
张道涵和朱之瑜频频点头,均觉得林纯鸿说得有道理。
看过手雷演示,一行人又来到枪械试验场。
张道涵和朱之瑜赫然发现,射击场上,摆着三具超大型火枪。其口径几乎有一寸,一看那笨重的样子,重量恐怕不会低于二十斤。火枪的枪杆前面,还有一个叉形的支架。
与其说这是火枪,还不如说是小型火炮。
林纯鸿指着火枪对张道涵和朱之瑜说道:“鞑子着重甲,我们的制式火枪五十步以外,难以破甲,对鞑子的伤害微乎其微,很多火枪手因此冤枉地送掉了性命。有了重火枪,嘿嘿,估计一百五十步内,破板甲也不是问题!”
在林纯鸿介绍的同时,三名火枪手业已装填完毕,随着一声令下,火枪手瞄准一百五十步以外的板甲开火。
砰砰砰……一阵枪响之后,一名火枪手跑到板甲之前,详细查看一番后,高声叫道:“都未命中!”
于是,三名火枪手又开始装填,如此循环往复,足足经过三轮射击,方才有一枚子弹命中了板甲,将板甲击穿。
林纯鸿用手指扣挖着铅丸击出的大洞,笑道:“有了重型火枪,恐怕鞑子不敢靠近一百五十步范围之内!”
张道涵的脸上不见一丝喜色,拱手道:“都督,虽说战争结束后,的确应该及时查漏补缺,弥补暴露出的问题,只是,新式武器的出现,必然要求大规模换装,荆州的财计相当艰难,恐怕难以承受。”
林纯鸿大笑道:“就知道你们两人巴巴地跑到百里洲来所为何事!财计艰难,就想办法解决嘛,放手大胆地去做!结果你们想来想去,除了发债券就是增发金票和票据,一点新意都没有!”
张道涵和朱之瑜羞愧万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不过,面子上虽难看,两人总算放心了点,林纯鸿这么说,必然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林纯鸿一挥手,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工程院吧。看着工程院的一帮精英,我的心情就非常畅快!”
言毕,林纯鸿大笑不止。左右也笑,就连张道涵和朱之瑜,也跟着讪笑不止。
一行人来到工程院。宋应星安排会场完毕后,正待退出,却被林纯鸿一把拉住,道:“宋院长也参加吧!”
宋应星看着诸多大佬,内心惶恐,不安地说道:“属下又不懂财计,留在这里也是听天书……”
林纯鸿笑道:“你就别谦虚了。以后,我还准备专门成立一个智囊团,成员就由你们这些精通技术、财计的文人组成,荆州的任何决策,可能都要听取你们的意见。”
宋应星受宠若惊,紧张地落座,只有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
且听林纯鸿开门见山地说道:“郑天成玩什么花样?增发债券、金票和票据被监察府否决,就琢磨着改变本金率!这完全是换汤不换药,与增发有何异?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怎么就不想想,监察府为何要否决增发的提议?”
林纯鸿批评郑天成,张道涵和朱之瑜面子上也挂不住,毕竟,两人在出发前,还在琢磨着如何让林纯鸿同意改变本金率。
张道涵讪讪地说道:“还不是被逼得没办法?供应大军在山东作战五个月,早已耗尽了荆州的元气。”
林纯鸿摆头道:“即便再困难,也不能饮鸩止渴!”
“饮鸩止渴?”包括宋应星和周望在内,皆吃了一惊,弄不明白为何增发债券、票据和金票就成了饮鸩止渴。
林纯鸿道:“崇祯四年时,荆州的粮价维持在六钱左右,自崇祯七年我们开始铸造银币和铜币之后,粮价一路上涨,到现在,粮价已经超过一千多文,大致相当于以前的一两二钱,足足翻了两倍!荆州的粮食年年丰收,产量逐年增加,粮食一直充足供应,为何粮价却涨得这么快?你们想过其中的原因没有?”
朱之瑜道:“钱不值钱了!”
林纯鸿点头道:“的确如此,钱不值钱了!为何不值钱了?一方面,我们大量发行金票和票据,实质上相当于增加了钱的供应量,另一方面,崇祯七年大规模开海贸以来,我们用瓷器、茶叶和丝绸大规模换取西洋的金银之物,截止去年年底,仅仅通过广东流入大明的金银就足足有两亿两以上。一句话,现在大明的钱太多了,已经接近危险水平。再这样发展下去,恐怕老百姓都要揭竿而起了!”
张道涵等人尽皆默然。从整个大明的角度看待钱钞问题,这是他们从未涉及的领域。林纯鸿的手头虽然没有详实的数据,但道理摆在那里,容不得他们视而不见。
林纯鸿接着说道:“继续增发钱钞,只会加速这个进程,当前不仅不应该增发,还应该回收一部分钱钞,否则,钱钞不值钱,最终受害的还是升斗小民,一旦他们的生活难以为继,荆州存在的根基将不复存在。”
宋应星以前从未关心过钱法之类的东西,他总觉得钱钞虚无缥缈,乃林纯鸿聚敛财富的手段。现在听了林纯鸿的话后,方才知晓,钱法涉及到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里面的道理精深着呢。
宋应星叹道:“处处都是学问,难怪都督要在行知书堂设立经济学院,专门研究钱钞、财计之法。”
林纯鸿道:“宋院长说得对。解决财计,也是学问,你们也算闭门造车,遇到了困难,为何不征询经济学院的意见?”
说完,林纯鸿拿出一本行知书堂的合订刊,翻出一篇文章,指着文章题目说道:“这篇文章就非常有新意,运用得当,可以缓解财计艰难。”
四人凑近一观,发现书页上赫然印着几个大字:“论存银之利。”
第五百五十二章 谋财
这篇文章通篇讲的都是钱庄如何利用存款、贷款扩大经营规模,谋取大量利润,道理虽简单,但周望等人显然从未听说过,直看得连番点头。
朱之瑜的反应最为机敏,看完之后,思索片刻,问道:“大规模吸引存款,的确是钱庄扩大经营的不二良法,只是,这与荆州财计有什么关系?邦泰钱庄的利润不能救急。”
林纯鸿笑道:“朱幕使,应该换一种思路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我给每个公职人员在钱庄建一个账户,告知月钱已经存在了钱庄,需要时就可以去取,那将节约多少钱钞?”
朱之瑜如醍醐灌顶一般,恍然大悟,拍案叫道:“良法!果然是良法!”
张道涵也反应过来,马上算账道:“公职人员十万余,荆州军将士三十多万,弓兵三十多万,一个月的月钱超过两百多万,即便只有一半的人不马上动用存银,一个月就可以节省一百万的开支!事实上,远不止一半,这帮公职人员和将士,大多都不缺钱!”
林纯鸿笑着点了点头,道:“是这个理。”
宋应星和周望也反应过来,点头叹道:“这世上的东西,还真是学不完,处处都是学问啊!”
林纯鸿看着宋应星,道:“现在,宋院长应该认为,自己有资格坐在这里了吧?你带领的精兵强将,包括行知书堂醉心于学问的学生老师,才是我们荆州的希望啊!”
宋应星激动莫名,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林纯鸿接着说道:“目前,钱庄仅此邦泰一家,这银子就相当于从左手挪到右手,自然可以这么操办。若以后有了其他的钱庄,邦泰钱庄要与其他钱庄竞争,荆州方面更多担负管理钱庄的职责,此法便无用。”
林纯鸿说到其他钱庄,倒提醒了张道涵,他马上问道:“江南豪商申请成立钱庄,都督为何迟迟不同意?当初在扬州时,不是支持郭铭彦这么干吗?”
林纯鸿道:“成立钱庄背后,牵扯太多,恐怕与朝廷、鞑子、晋商都有牵连,骤然允许成立钱庄,恐怕有后患,此事容日后再议。再说,荆州也不缺江南豪商的那点保证金,还是稳妥为妙。”
张道涵与朱之瑜点头表示赞同。张道涵接着问道:“强迫吃财政饭的人存银,固然每月可节省上百万的开支,只是荆州目前财政缺口高达八百多万圆,这个窟窿还是没办法弥补。”
林纯鸿道:“我们手头,还有一大批重工坊,能卖,就卖了吧!”
张道涵四人面面相觑,默然半晌,才问道:“这么做,是不是有点涸泽而渔焚林而猎?我们目前虽然困难,不至于将根基都卖掉吧?”
周望的反对最为激烈,站起身来说道:“无论是造船,还是炼钢,都是荆州军作战的基础,没有了这些工坊,我们如何作战?”
林纯鸿道:“当初,我们无法控制荆州的税收,不得已之下,方才自己开设工坊,谋取利润,现在,荆州境内的税收,我们能够一分不少地征收,情况已经变了,我们也应该跟着调整。出售这些重工坊,好处多多。”
张道涵道:“这些工坊无法控在手中,心里总是不安,万一有商人行不法之事,难以管控。”
宋应星受到了林纯鸿的鼓舞,信心大增,此时也畅言道:“出售工坊,技术工匠、熟练工人都有外流的危险。”
林纯鸿点头道:“你们说得都有道理,我先说说好处吧。”
四人侧耳倾听:“首先,工坊出售之后,效率更高。这个就拿棉纺工坊和榨油工坊来说,出售之后,盈利水平远远高过未出售之前。后来郭铭彦算了一笔账,荆州收取的税收,要比控制工坊创造的利润高一大截。”
这个显然是事实,四人不得不承认。实际上,现在荆州控制的炼钢工坊,已经有一少部分出现了亏损,让张道涵曾经忧心不已。
林纯鸿接着说道:“出售工坊,还可以减少我们的开支。现在,我们供养的工人超过十八万,这笔开支也是大数目。往后,这个包袱算是甩脱了,我们只管监管、征税即可,所需的公职人员也可以减少。”
“另外,可能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工坊出售后,采用新技术、提高生产效率方面,远比我们自己做得好。就拿棉纺工坊来说,荆州地区工人的月钱比苏松地区高一大截,这帮工坊主拼命地建水力工坊,减少工人数量,以至于棉布的价格、质量反而比苏松地区有优势。现在广州已经很难再找到苏松地区的棉布,这就是明证。”
说到此处,林纯鸿心里叹了口气。后世的中国,民营经济在诸多限制之下,依然涌现出足以改变时代的阿里巴巴、腾讯等公司,而广大的国企除了凭借垄断地位大肆收刮民脂民膏外,几无任何创新,也没有任何引领新经济潮流之举,整个民族的创新能力受到了极大的打压。若荆州真要走这条老路,恐怕最终也是死气沉沉,慢慢消亡于历史中。
林纯鸿的观点,四人虽打心眼里不愿接受,但这些显然都是事实,无法辩驳,场面一度陷入沉寂之中。
思索良久,张道涵说道:“盘子太大,恐怕集荆州所有商人之力,也难以接手。”
林纯鸿点头道:“张府令说得有理。我们控制的重工坊,除了场地、房子、机器外,最为值钱的应该是十多万熟练工人和工匠,这些都应该纳入计算之中。仅靠荆州本地商人,恐怕真没有这么雄厚的经济实力。不过,我们的眼光应该放长远点,大明各地的商人,都可以纳入范围之内,就是西洋的商人,他们想买,也不是不能考虑。”
“这……是不是太激进了?”
四人吃惊地看着林纯鸿。
林纯鸿道:“场地、房子都在荆州,工人、工匠大部也不想离开荆州,还怕这帮工坊主将工坊全部迁走?正所谓吸引天下钱粮为荆州所用,我们再收取税收,利大于弊。还有,我们可以精心选择有购买权的商人,那些拥护荆州、与荆州来往密切的商人,自然是第一选择对象。”
张道涵率先赞同道:“我觉得此举可行。我们可以借机将江南的一些商人拉入阵营,成为我们经济实力的一部分。”
周望还是有所顾忌,道:“涉及武器生产,还是不要出售的好,更别说出售给荆州以外的商人。”
林纯鸿道:“周都督的顾忌有道理。这次重工坊出售,还是采取分期分批,小步快走的对策。一些小的工坊,可以作为第一期出售的目标。至于兵工作坊,也可以从技术含量不高,规模不大的工坊入手。比如板甲、马刀、长枪加工,这个技术含量并不高,荆州外面的工坊完全可以做得到,只是他们弄不到足够的精钢而已,这个可以出售。”
“荆州军战力强,一半在于武器甲装犀利,失去了这个优势,荆州军如何作战?”周望的旗帜非常鲜明。
林纯鸿道:“无妨。当初,我们的军装也是找其他工坊订货,真真算得上价廉物美。若这些武器甲装也采取竞拍订单的方式,我估计,荆州军的军费可以节省不少。”
周望还是有点疑虑,林纯鸿慨然道:“退一万步讲,即便大明的军队、鞑子的军队全部穿上板甲,手持马刀,又能是我们的对手?我们不至于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吧?再说,我们的新式武器层出不穷,天下有谁能跟上我们的节奏?”
此话,激起了周望的豪气,最终,周望同意了林纯鸿的决定。
林纯鸿见四人皆赞同,心里也高兴,说道:“张府令这边先做一份计划,周都督也就兵工作坊做一份计划,待下次阁幕属扩大会议时再详细讨论,敲定细节。若这些都能实现,荆州的财计艰难,算是迎刃而解。”
“有了这些钱,前三个月八百多万的窟窿,算是填上了。如果资金还有剩余,正好乘机收回一部分票据和金票,免得钱不值钱的现象愈演愈烈,伤害荆州的根基。关于财计,不怕多花钱,也不怕寅吃卯粮,最担心的收支失衡,收入比开支多得太多,或者少得太多,都对荆州不利。”
“不过,从长远看,加税势在必行,掌握江南的财力,也刻不容缓。像这次雷霆之战,十多万军队才作战五个月,就快把我们拖垮了,万一鞑子全面入侵,战争拖延个好几年,我们还不得关门大吉?”
此话将众人说得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