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连陕西、河南、山西等膏腴之地,都几乎颗粒无收,更别谈土地贫瘠、气候恶劣的宣大。在宣大种植粮食,出产少得可怜,与其如此,还不如全部种草,养殖绵羊剪毛!”
“这……”孙传庭疑惑不已,问道:“养羊比种粮食划算?”
黄渤点头道:“这是自然!在宣大,一千亩地,在丰年的收成不过一千五百石左右,能换取两千圆左右。若用来养羊,则可以养六千只羊,每只羊一年所产羊毛大约五六斤,总计三万多斤,按照现在的价格,一斤羊毛值六七十文,出售后,可得两千五百多圆。这还不包括羊肉出售之后的收入。”
大明版羊吃人新鲜出炉,若是山西、陕西边境地区的豪强学会了算这笔账,羊吃人的现象必将在大明北方上演,利润所驱使,任何人也阻止不了。
孙传庭目瞪口呆,这账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孙传庭还知道,照料草地和羊群所需的人手远比种植粮食少得多,更何况,牧草所能生长的地方也远比耕地广阔。
现在,宣大已经有很多人见缝插针,在山地和一些不适合种粮的地方养殖绵羊剪毛,只是还无人直接弃粮养羊。
不过,孙传庭还是摇了摇头,道:“不可行!先不说这些土地都是有主之地,谁也无法强迫他们种粮还是养羊,就拿养羊比种粮需要的劳力要少得多,多出来的人去干什么?”
孙传庭果然乃一时之人杰,要是林纯鸿听到孙传庭这么说,一定会在脑海中冒出两个词:产业的经济效应和社会效应。就拿八九十年代的多数国企来说,明明是亏损,国家却无法将其关停,无他,关键是多出来的人力如何安置?一直到了九十年代末,经济的发展能够为多出来的劳力找到出口,国家才下决心进行国企改革,出售一部分不太重要的国有资产。
黄渤显然没有这么清晰的概念,摇头道:“鄙人并不准备在宣府、大同、朔州以南商垦,而是在朔州以北率先圈地,然后募人养羊。”
孙传庭惊问道:“朔州以南,历来就是大明与蒙古鞑子、女真鞑子拉锯的地方,在那些地方圈地养羊,如何保证羊和人的安全?”
黄渤笑道:“所以,需要骠骑军进驻朔州!”
“一骠骑军如何遮护所圈之地?”孙传庭问道,刚问完,孙传庭心里一动,叹了口气,道:“江陵侯的谋算还真是深远!”
黄渤点头道:“不错!只要靠近了草原,骑士、战马还不是源源不断?骠骑军不可能永远只有这么多人马嘛!”
孙传庭默然。
想当初,林纯鸿借张凤仪至夫人堡之机,派遣黄渤北上发展毛纺织工坊,所为的,也就是今天吧?
孙传庭忽然感到一阵恐惧,大明有这样的军阀,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一股无力感传来,孙传庭差点歪倒在地,深陷的眸子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精明和光彩。
他正准备令黄渤出去,黄渤却说道:“还请督师大人同意鄙人在大同、宣府、朔州开设毛纺工坊,以节省转运羊毛费用,为即将多出的劳力寻找出路……”
孙传庭缓缓地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先退下吧,容本督细细思之……”
黄渤行了个礼,退出了总督府。
且说孙传庭的催钱粮奏章,与林纯鸿的调集骠骑军至朔州打击济尔哈朗的奏章,几乎同时抵达京师,进入了内阁。
杨嗣昌一见这两份奏章,当即大声叫苦,恨不得将林纯鸿的奏章一把塞入嘴中吞掉。杨嗣昌几乎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林纯鸿的奏章会得到朱由检的首肯,并且得到大多数朝臣的拥护。
杨嗣昌比谁都厌烦游弋在城外的骠骑军。正是这股无君无父的大胆狂徒,扯掉了大明的最后一层遮羞布,让朝廷的虚弱暴露在天下人面前。
但是,仅仅因为厌恶,就能把骠骑军赶走?
杨嗣昌清醒地认识到,林纯鸿控制了运河水道,又在扬州放置了一个军团,只需四个昼夜,就可以轻松地将几万人马摆在京师城下。在这种态势下,骠骑军离开京师与留在京师,又有何分别?
相比较毫无意义、空耗钱粮的留驻京师,骠骑军到了宣大,林纯鸿完全可以借机将势力渗透至宣大,并将自己的势力置于精锐骑兵的保护之下。
从宣大至京师,足足有三四百里,一路上关隘无数,没有朝廷的许可,林纯鸿不可能派遣一兵一卒至宣大。此情此景下,无论林纯鸿在宣大折腾什么,只要朝廷看不顺眼,一纸诏书就能将林纯鸿的势力连根拔起。
现在若是任由骠骑军至宣大,朝廷投鼠忌器下,还敢对林纯鸿在宣大的势力说三道四吗?
杨嗣昌不愿意看到骠骑军至宣大,而且他也相信,凭借朱由检对他的信任,他能说服朱由检同意他的意见。只是,那帮鼠目寸光的朝臣和言官,他们可管不了这么多。
他们十有八九会认为,骠骑军在京师附近一日,大明朝廷就抬不起头,现在总算有了骠骑军主动离开的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
沉重的压力之下,朱由检能顶得住吗?
杨嗣昌愁欲狂,最终他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悲壮地进行票拟:立即筹集粮三万石、钱五十万圆,拨付至宣大。
果然,朱由检见到两份奏章和内阁的票拟之后,立即将杨嗣昌唤入宫内询问缘由。
杨嗣昌费尽了口舌,述说其中的利害关系。最终,朱由检心中虽狐疑,还是拿起了朱笔,画了个大大的勾。
当批红送至户部执行时,却被户部给事中驳回,理由非常简单,但又令人头痛万分:国库没有这么多钱粮!
这话倒是实话,现在还只是五月,离夏税抵达京师,至少还有两个月,朝廷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万般无奈之下,朱由检咬牙答应,钱粮从内帑中出。
如此深明大义的皇上,杨嗣昌还有什么话说?除了涕泪皆流,大赞皇上英明外,闹不出别的花样。
朱由检压根就没有料到,此事成了一场风暴的导火索。
在朝中,看杨嗣昌不顺眼的人大有人在,再加上前段时间杨嗣昌清理都察院,一帮朝臣早就积了一肚子的怨气。此时,见朱由检和杨嗣昌不顾大明的脸面,硬要留骠骑军在京师碍大伙的眼,怒火终于爆发。
潮水一般的劾章,递到了朱由检处,直把朱由检看得心疼不已:这帮混蛋,朝廷都这么艰难了,还不节约用纸?
朱由检对杨嗣昌的信任,大大出乎这帮朝臣的预料。朱由检强行压下了奏章。
朝臣们怒火更盛,再次上劾章,声称正是因为出了杨嗣昌,方才把大明祸害至这步田地。还抓住杨嗣昌未丁忧一事,将杨嗣昌斥为不忠不孝不义之徒。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挺杨与倒杨的两股势力,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再无回旋的余地。杨嗣昌无法安其位,向朱由检递交了辞章。
朱由检如何舍得杨嗣昌离开?将杨嗣昌唤入宫内,慰留安慰。
杨嗣昌泣道:“若能阻止骠骑军至宣大,臣告老,也值了。”
朱由检不停地权衡骠骑军至宣大、与杨嗣昌的去职的利弊,最终,朱由检选择了留下杨嗣昌,而下旨命骠骑军即刻赶赴宣大打击济尔哈朗。
一场激烈的倒杨、挺杨之争,以阻止骠骑军驻扎宣大为导火索,最终由于朱由检釜底抽薪,暂时告一段落。
至于大明受了什么损失,除了朱由检和杨嗣昌打落牙和血吞外,无人在意。
孙传庭虽远在阳和,却随时关注着朝堂的动态,这是作为地方大员的最基本素质。当他得知尘埃落尽,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道:“君是力图有作为之君,首辅是清醒之首辅,奈何大明已经从根上烂了!”
原本,按照孙传庭的设想,杨嗣昌必然能看透林纯鸿的企图,然后爽爽快快地调拨钱粮,阻止林纯鸿将势力渗透至宣大。因此,他一直未答复黄渤,只待朝廷钱粮一到,就拒绝黄渤,让林纯鸿竹篮打水一场空。
哪想到,朝廷纷争不断,居然闹出了个无异于自虐的结局。
孙传庭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将黄渤叫至阳和,详细商谈合作事宜。
大的方略已定,细节之处虽繁琐,但总有结束之日。五月底,各项事宜均开始运作。黄渤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一旦启动,效率非常高,直把孙传庭看得感慨万千:
一边是纷争不断、效率低下、行事莫名其妙的朝廷,一边是谋划深远、步步为营、层层推进的荆州地方势力,与其让朝廷继续这么混乱下去,还不如借林纯鸿这个外力强行改造大明,让大明如荆州一般充满活力。
孙传庭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左右环顾,见无人,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五百六十三章 收编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骠骑军入驻宣大,以沁水筹谋押送粮草率先拉开了序幕。网
对荆州经营山西、草原而言,沁水的条件并不好,既未处在交通要道上,亦非战略要地,境内多山,土地贫瘠,唯有一条沁水穿县而过。
大名鼎鼎的窦庄夫人堡,就位于沁河边。
张凤仪初至夫人堡,凄凄惶惶,茶饭不思,更别谈战场争锋,纵马驰骋。后来,黄渤抵达夫人堡,与张凤仪母霍氏商议开设毛纺工坊事宜。
霍氏见沁水境内多山,养羊之人不少,深明大义,开始在窦庄协同黄渤开设工坊。张凤仪对此兴趣寥寥,漠不关心。
工坊从零开始起步,后来因羊毛源源不断地从宣大涌入窦庄,规模越来越大,雇佣的工人越来越多。黄渤借霍氏的崇高威望,逐步将工坊拓展至沁水一县。而且,黄渤还在沁河上拦河筑坝,利用水力驱动机器。
另外,林纯鸿还将沁水当成了与宣大联络的中转点,丝绸、毛皮、毛呢、茶叶、瓷器等等财货都经由沁水南下北上。
于是,沁水迅速繁荣起来,贫苦的老百姓纷纷走出大山,不是成为工坊内的工人,就成了贩夫走卒,与或发家致富,成了工坊主。
世人无不认为这是一个奇迹,然而,这对张凤仪来说,可谓司空见惯。在她的心目中,林纯鸿的势力渗透到哪里,哪里就迅速繁荣起来。容美、石柱土司、广州无不如此,沁水远远算不上奇迹。
这片生她养她的地方能迅速富起来,张凤仪自然感到高兴,但说她有多大的兴趣,显然不太可能。
紧接着,周世亮率领百余精锐骑兵抵达窦庄,开始在窦庄招兵买马,大肆扩充实力,以遮护山西境内南来北往的商旅。与此同时,周世亮还在沁水修建了规模宏大的粮食仓储基地、军械库,并派遣重兵守护。
沁水一下子成了荆州进取草原的基地,军事上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周世亮的压力陡然加大,每日玩命地训练麾下人马,并利用靠近草原的优势,在林纯鸿的允许下,为两三千将士全部配备了战马。
从根本上而言,周世亮的人马还是步兵,配备了霹雳炮、火枪、长枪等步兵标配武器,作战方式也是步兵战术。只是,这帮步兵在需要时,可以跨上战马快速转移。
新鲜的作战方式,引起了张凤仪的极大兴趣,一时心痒之下,集中窦庄三四百壮丁,模仿周世亮开始训练。稍一尝试下,张凤仪见识到了远超她认知范围的战斗力,越干越有劲,并且依托窦庄雄厚的利润,将人马扩充至千余人。
此后,周世亮多次与张凤仪协同作战,将附近残留的匪寇剿得一干二净,最远的一次,甚至跨过黄河,将河南境内的一股匪盗包了饺子。
张凤仪终于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每日费心折腾她手下的千把多人马,并且灌入白杆兵的因素,其战力比周世亮的人马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凤仪是谁?是打了十几年仗的巾帼豪杰,论起作战经验,周世亮在张凤仪的眼中只是一个后生晚辈而已。
后来,陈天瑶从荆州来到窦庄,张凤仪得知陈天瑶是林纯鸿的小妾后,对陈天瑶颇不耐烦。但陈天瑶整日介跟在后面,左一句凤仪姐姐,右一句凤仪姐姐,再加上陈天瑶虽有点小聪明,本质上仍属天真,渐渐得到了张凤仪的接纳。
张凤仪回头一想,自己也觉得无聊,林纯鸿娶多少小妾,关她何事?
周世亮接到运送辎重至宣大,为骠骑军入驻宣大做准备的军令,鉴于运送量巨大、事情敏感,周世亮惟恐出意外,想派重兵前往宣大,但又苦于兵力不足,沁水的安全难以保证,遂找到张凤仪,请求张凤仪率部负责沁水防务。
张凤仪一听,大感兴趣,说道:“不如周指挥安坐沁水,由本将走一趟。”
周世亮虽然信任张凤仪,平日也以张凤仪为师,但这事岂能随便委托,慌忙摆手道:“事涉军机大事,本指挥不敢擅做主张。”
张凤仪也觉得这事有点强人所难,万分不舍地正准备放弃,哪想到周世亮突然笑道:“除非将将军麾下编入荆州军,成为一营,将军便能得偿所愿。”
“这……”
张凤仪吃了一惊,心里忍不住骂道:那个家伙的麾下,一个个都像他一样鬼精鬼精的,居然想将窦庄壮丁收编?
张凤仪瞪了周世亮一眼,道:“除非周指挥接受本将军令,由本将指挥所有人马!”
张凤仪本以为周世亮会断然拒绝,哪想到,周世亮行了一个军礼,喜道:“如将军所愿!”
张凤仪惊得目瞪口呆,一时怔在哪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周世亮还在那里一个劲的强调:“将军一言九鼎,可不能反悔啊!”
……
离运送辎重的起程日还有七八日,周世亮赶紧将沁水之事向都督府汇报,并建议都督府将沁水的人马编为一个军,赋予正式番号,由张凤仪担任军指挥使。
周望、陆世明对林纯鸿与张凤仪之间的瓜葛心知肚明,自不敢擅专,将周世亮的建议提交至林纯鸿处。
林纯鸿大喜过望,大笔一挥,写下了批文:“善!番号定为武卫军,张凤仪暂代指挥一职,周世亮为副,待张凤仪至武备学堂培训三月,授予军衔后,再考虑转正一事。”
批复完毕,林纯鸿得意地对张杰夫说道:“数日前,荆州安防司出了第一个女官员,现在,又出了个女将军,哈哈……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这才是我荆州妇人的风采!”
不说林纯鸿得意非凡,且说张凤仪接到林纯鸿的批复后,正式掌管了沁水四千余人马,然后率领两营人马,逶迤往宣大而行。
一路上,张凤仪思绪万千。
表面上看,张凤仪中了周世亮之计,不得已同意窦庄壮丁被荆州军收编,并担任武卫军指挥使。实质上,张凤仪自己心里清楚,自己真要是不愿意,也就是一句话的事,谁也强迫不了她。
也就是说,她打心底愿意执掌更多人马,与鞑子临阵决机。她相信,在荆州军中执掌一旅之师,能让她的生活更充实,活得更开心。开心和充实,对不能和孩子相见的她来说,殊为不易。用一句时髦的话来说,就是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至于林纯鸿乃荆州军的魁首,在她加入荆州军上发挥了多大的作用,张凤仪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自己心里也承认,林纯鸿的作用至关重要。
张凤仪将林纯鸿的军令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林纯鸿的军令不仅命令张凤仪率部遮护辎重北上,还令她在宣大听从盛坤山之令,伺机投入战场。
军令冰冷,没有丝毫感情色彩。但张凤仪总是希望能从军令中看出一丝色彩,甚至会浮想联翩,他是不是知道我渴望和鞑子见真章,方才命令我伺机投入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