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案拟定,本金率按照四成计,北京分润百分之五,即北京只需要拿出五百二十万本金,就可以拿到一千三百万圆的银票。一来一去,预计崇祯十二年,北京可获得七百八十万圆。
朱由检大为心动,一年可获得七百多万,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要是朝廷有这笔钱,收入上涨三分之一!
看着朱由检眼睛里冒星星,杨嗣昌不由得大跌眼镜,心里哀叹:包括皇上在内,朝中几人能明白钱币发行中的弯弯道道?
杨嗣昌无法,只好咬着牙劝说道:“皇上,印制金票银票并不总是赚钱的事。万一新设机构决定,本金率由四成上升至五成,若按照总货币量二十亿圆算,则需要拿出两亿圆的真金白银来作为本金,按照百分之五的份额算的话,朝廷就要拿出一千万圆的真金白银。”
朱由检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地问道
:“新设机构动一下嘴皮,朝廷就要把一半的收入交予它?”
朱由检一下子火冒三丈,怒道:“这算什么事!林纯鸿处心积虑地想谋夺朝廷的权力?”
杨嗣昌觉得自己在钱钞的了解上已经够白痴了,哪想到朱由检比他更白痴,左右两个极端互相摇摆。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力不够用,硬着头皮说道:“皇上,这不是简单的动一下嘴皮的事。新设机构也要根据大明的实际情况来决定本金率为多少,增发多少钱钞,就拿户部的钞纸局来说,印多少银票,还是由朝廷根据实际情况来定。”
朱由检这才明白,新设机构的管委会才是真正凌驾于朝廷之上的权力机关。
于是,朱由检重新翻到前面,重点看管委会的运行组织规则。
看了半天,朱由检忽然冷笑道:“十一人的管委会,荆州指定九人,朝廷反而只能指定两人,做他的春秋美梦!”
“此事免谈!”
朱由检迅速做了决定。
……
杨嗣昌出宫后,令范永斗告知钱秉镫,朝廷不同意此方案。
钱秉镫似乎早已意料到这一切,一点也不显得沮丧,反而振振有辞地对问范永斗:“统一钱钞发行之权,势在必行,江陵侯已经下定了决心。北京到底对哪些条款不满,还请详细列举。”
范永斗哪里敢说朝廷忌讳荆州抢夺朝廷大权?所以,他也哼哼唧唧地说不出所以然。
钱秉镫变色道:“若北京真的是全盘不满,还请出台新的方案,我们可以在新的方案基础上谈。现在北京什么都不愿意谈,这哪里是解决问题的态度?”
范永斗打心里认为钱秉镫说得对,但他哪有什么权力置言,只得小心地措辞,安抚钱秉镫。旋即,将钱秉镫话传达至杨嗣昌耳中。
杨嗣昌听到以北京制定的方案谈判后,倒是砰然心动,连忙将陈奇瑜、李多义等人唤来唤来,一同商议此事。
四人议来议去,皆认为,对大明而言,统一钱钞发行权势在必行,关键的问题在于是由朝廷来主导还是由荆州来主导。
陈奇瑜道:“单单就钱钞发行来看,荆州就如孔武有力的壮汉,朝廷顶多算蹒跚学步的婴孩。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来主导几乎不可能。既然无法主导,能争夺到四成以上的决策权,也是可以接受的。本官认为,不如借机出台方案,与荆州争夺一番,即便最终不成,也可以在相当程度上安抚林纯鸿,免得他走极端。”
杨嗣昌默然半晌,道:“皇上和朝臣始终是绕不过去的坎!”
陈奇瑜思索良久,长叹了一口气,道:“杨阁老说得有理。就本官来看,此责不必由杨阁老担着,干脆上一份奏折,将荆州的方案公之于众,先把水搅浑。以后林纯鸿真要报复,也无法将矛头指向杨阁老,杨阁老承担的压力要小得多。”
杨嗣昌推演一遍后,点头允可。
《新设大明银行议》经户部一主事上奏后,朝廷一下子陷入了沉静之中。朝臣们第一次发现,居然还有奏章让他们看不懂,什么管委会、什么统一发行权、什么本金率,无不让他们看得云里雾里。
以后金票、银票都统一称为明币?明币是什么东西?冥币?胡闹!既难听,又不吉利,晦气!
明币、大圆、铜钱构成大明的流通货币,相互之间可自由兑换,由大明银行储备足够的黄金和大圆,非紧急情况下,黄金不得进入流通领域。为何大圆可以流通,黄金不能呢?
大明银行设在荆州?那还能称为大明银行?干脆叫荆州银行得了!
……
既然看不懂,哪里能实行?于是,朝臣们几乎一边倒地反对此议。杨嗣昌的内阁顺利地进行票拟,建议搁置新设大明银行之奏议。
朱由检也毫不犹豫地在票拟上批红。
自此,钱秉镫与朝廷的沟通宣告失败,钱秉镫起程返回荆州。
钱秉镫初一离开北京,杨嗣昌、陈奇瑜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一场波及全国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邦泰钱庄在北京,山东的临清、德州、聊城及山西的沁水、朔州、大同有分号,林纯鸿要在北方搅风搅雨,必然从这些钱庄开始。所以,这些分号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杨嗣昌的重点关注。
同时,杨嗣昌还向朱由检预警,朱由检也令东厂、锦衣卫重点关注这些分号。
杨嗣昌觉得自己的动作已经够快了,但相比较北京的邦泰钱庄分号,动作还是慢了不少,仅仅在钱秉镫离开北京的当晚,分号的动作就已经开始了。
显然,钱秉镫意料到了这一切,已经做好了货币战的准备,并在离开北京时下达了开战指令。
北京几乎是纯消费型城市,全靠全国各地供养。即便如此,庞大的人口、往来频繁的人流使得北京异常繁荣,资金的流动异常频繁。自邦泰钱庄在北京设立分号始,为了避免刺激朝廷,给朝廷留一份脸面,分号行事异常低调,一直闷头发大财。
鉴于荆州与朝廷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北京的高官、百姓惟恐朝廷一夜之间取缔邦泰钱庄北京分号,他们与北京分号的生意仅限于短期往来。
北边的信息闭塞,没有报纸这样发达的传媒,消息基本靠人传人,所以,荆州上调金银兑换比,北方绝大多数人还不知。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荆州在调整金银兑换比时,遗忘了北方的七大分号,七大分号的金银兑换比,依然是十比一。
钱秉镫在离开北京的当晚,北京分号在店门口竖立了一个巨大的牌子,告知大众,明日辰时营业时,十点二个大圆,兑换一两面额的金票。
消息一经传开,手里捏着金票的商家和高官无不大喜。正所谓坐在家里,手里的钱财突然涨了百分之二,这种喜悦,难以言表。
有人喜悦,旁边自然有人嫉妒。毕竟,金票升值,相对而言,银票或者大圆就在贬值,这个道理,百姓们还是懂的。至少,店里的掌柜看到金票后,便喜笑颜开,看到顾客拿出的是银票或者大圆,脸上便蒙上一层寒霜。
不过,绝大多数富商、高官还在犹豫。从金票陡然升值来看,以后的兑换比不会像以前一样保持稳定,很可能上涨或者下跌,他们又看不懂长期的趋势,只好按兵不动。
聪明人哪里都有,精通货币流通的人才虽然凤毛麟角,但并不代表没有。他们一眼就看出,以黄金为本金的金票十有八九会升值。至于朝廷有可能查封邦泰钱庄北京分号的担忧,则纯属多余。毕竟,邦泰钱庄遍布天下,朝廷关停了北京分号,自己不会跑到荆州去兑换?
于是,极少数豪商、高官将手头的银票和大圆一子不剩地全部兑换成金票。
即便这些豪商和高官做得极为隐蔽,但架不住有心人的密切关注,消息迅速传了出去,一部分豪商、高官开始动心。
正在此时,北京的大街小巷突然冒出了一些流言:自崇祯七年大规模开海以来,大明利用手头的丝绸、瓷器换取了大量的白银,大明境内的白银迅速增多,长期看,还会持续增加。而黄金则增加不多,市面上几乎难以找到黄金的踪迹,因此,从长远看,以黄金为本金的金票还将持续升值!
流言流传多日,豪商、高官们细细一想,实情果然如此。于是,这帮人如同疯了一般,将手头的银票全部兑换成大圆,然后拉着大圆至邦泰钱庄北京分号兑换成金票。
大明史上,第一次货币战,终于拉开了序幕。
第五百九十四章 江南的诉求
银票自发行以来,终于迎来了最困难的局面。
原本,银票已经风靡北京,正逐步往山东、山西、北直隶扩散,势头还不错,连孙应元和周遇吉南下时,手头携带的也是银票。可是金票的骤然升值,致使源丰钱庄人满为患,全是将手头银票换成大圆的人。
银票发行总额不过两百五十万圆,并且本金率足够高,达到八成。如此高的本金率,抗风险能力自然非同一般。杨嗣昌不相信民间连五十万圆的银票都无法保留,令范永斗放开手脚兑换。
果然,当兑换额达到一百八十多万圆时,前来兑换大圆的人越来越少,最终恢复了正常。甚至还出现了大圆回流的迹象。
杨嗣昌、范永斗放开手脚兑换,无意之间为银票赢得了声誉,无论是商家,还是百姓,对银票的信心陡然上升。
与此同时,大街小巷中甚至还出现了流言,说金票的本金率才三成,若是大家都去挤兑,金票会立即崩溃,成为一钱不值的废纸。
流言来自何处,不问可知。不过,商家和百姓听到流言后,心里虽疑惑,却丝毫没有减轻他们对金票的追捧,毕竟,邦泰钱庄对于兑换也是来者不拒,从未听说过真金实银不够的情况出现。
于是,金票和银票的争端,逐渐降温,开始恢复正常。
直觉告诉杨嗣昌、陈奇瑜,林纯鸿的手段绝不止这一点,但银票抗住了金票的第一波冲击,而且赢得了宝贵的信誉,无论怎么看,都算得上喜事一件。
杨嗣昌、陈奇瑜信心满满,决定先在蓟辽一线用银票来发放军饷。
以前的军饷,都是用大圆或者铜钱来发放,现在正好将大圆和铜钱作为本金,而用银票来取而代之,操作起来并不难。
当杨嗣昌、陈奇瑜提心吊胆地盯着荆州,逐步扩大银票的使用范围时,钱秉镫也回到了荆州。
钱秉镫满以为林纯鸿会立即下达命令狙击银票,哪想到,林纯鸿一直按兵不动,似乎已经遗忘了这件事情。
至于北方的钱庄调整兑换比一事,怎么看都像是走既定流程,一点针对银票的意思都没有。
钱秉镫疑惑不解,前往星拱楼求见林纯鸿,询问原因。
得知钱秉镫的来意后,林纯鸿大笑道:“为什么要狙击银票?朝廷里都是一些死脑筋,正好用银票给他们洗洗脑。”
钱秉镫愕然,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再说,银票迟早要统一为明币……你的方案中,为何要叫明币?太难听了!下次修改方案时,改为华夏币!”
“诺!”
林纯鸿点头笑道:“既然要统一为华夏币,银票流通的范围越广,对华夏币的推广越有利。”
钱秉镫急道:“不狙击银票,不给朝廷施加压力,何谈统一为华夏币?”
“狙击银票?”林纯鸿不屑地说道:“区区几百万圆的发行量,值得我们去专门应付?再说,杨嗣昌、陈奇瑜把本金率搞得这么高,我们无论采用什么策略,都无法把银票打死!你放心,我们的方案会有人支持的,犯不着我们冲在前面。”
“谁会支持?”
林纯鸿指了指东边,道:“本督估计,江南人快坐不住了!”
……
崇祯十一年十月初二,荆州所控各大报纸皆全文刊发《新设大明银行之议》。该文与钱秉镫交予范永斗的方案仅仅只有一点区别,就是将明币改为了华夏币。
此文一经发布,在荆州、广东等地引起了轰动。荆州、广东等地经历了钱庄多年的熏陶,懂货币道理的人不少。一些大的商家早就觉得大明货币体系混乱,给生意带来了不少麻烦。一些商家雇佣的枪手公然在报纸上撰文叫嚣:干脆禁止大圆和铜钱流通,将华夏币作为大明唯一的合法货币。
屁股决定脑袋,这帮商家在商言商,恨不得明天就统一货币体系,至于由谁来主导货币发行,和他们关系不大,他们也懒得去管。
对于江南而言,这篇文章引起的反应就有点五花八门了。
走南闯北的商家,自然希望大明能统一货币体系,并且拥有靠谱的管理机构,保持货币大致上的稳定,对货币的投放量进行严格管理。除了这个共同需求以外,按照与荆州关系的远近,他们的态度也有所区别。
对于如贾思宜一般干脆投入荆州怀抱的商家而言,他们认为荆州经济实力雄厚,管理上更为严格科学,管理人员更为专业,远比朝廷那帮啥都不懂的官僚靠谱,自然希望货币体系由荆州来主导,坚决反对朝廷掺合。
至于如王大俊一般态度中立的商家们,也觉得由荆州来主导比朝廷靠谱,只是心理上难以接受荆州来领导全国,他们希冀江南的商家能拥有自己的话语权。
第三类商家,以棉布商人居多,他们因为荆州激烈的竞争而损失惨重,心里比较厌恶荆州,根本无法接受荆州主导货币体系。
从人数上而言,第一类和第二类商人并不多,大多数都是中立者。
一时之间,他们纷纷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或支持,或反对,或提出各种建议,江南舆论界再一次被引爆,热闹非凡。
这些情况,瞿式耜、张溥等东林党、复社成员自然看在眼里。
瞿式耜、张溥这类人对货币学并不怎么精通,看到这篇文章后,自然有点摸不着头脑。好在这帮人都是饱学之士,智商不是一般地高,他们马上从市面上购买了一些相关书籍,连夜苦读之下,终于弄明白了文章所说的意思。
至于他们的理解有多深刻,就不得而知了。
在弄明白意思之后,他们的心里充满了苦涩。
仅从经济实力而言,湖广以北在高速发展十年后,无论生活水平还是总体财富上,都赶不上江南的水平。有好事者曾估算过,将广东的海贸以及荆州所控地区的总和加起来,差不多与江南地区相当。
从人文和思想上来看,江南地区执全国之牛耳,没有哪个地方能比得上江南人杰地灵。然而,现在这一地位遭到了荆州的挑战。尤其在上一次大战中,荆州另辟蹊径,将整个江南搞得灰头土脸,本地区差不多有两成以上的士子开始追捧荆州的行知书堂。
这些,是骄傲的江南士子和豪强难以接受的。
在瞿式耜、张溥等人心目中,这些年江南可谓江河日下。一方面,自天启年间开始,东林党遭到毁灭性打击,江南豪强借助东林党增强朝政话语权的努力遭到重大挫折。崇祯初年,江南势力之间厮杀不断,在朝政的话语权上进一步式微,以至于现在朱由检以山西陈醋为基础,构建大明的货币体系。
另一方面,江南遭到了荆州势力竞争,无论从经济上,还是从文化思想上,皆失去了全国领先的地位,甚至本地也遭到了荆州的侵蚀。
新设大明银行之奏议,完全不关江南人什么事,一切由荆州和朝廷说了算,这让江南势力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