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纯鸿授意将《新设大明银行之奏议》刊发后,众人也未多想,以为林纯鸿在为搞死银票寻求道义上的支持。
然而,事态的发展有点出乎意料,江南、福建各路势力开始串联,居然想动用手头的政治资源,推动大明银行的设立。
张道涵、朱之瑜越琢磨越不是味道,怎么看,林纯鸿都是有意纵容这种局面的形成。
两人稍稍一碰头,觉得此举不妥,会削弱荆州对货币的控制力。
朱之瑜只觉得心里沉重无比,用低沉的语气提醒张道涵道:“张府令,削弱荆州对货币的控制力只是一个方面,我最担心的是,都督在此事上独断专行,从未征询过我们的意见。”
张道涵的脸上也布上了一层寒霜。
自山东之战后,林纯鸿的心思越来越难以揣摩,在独断专行的路上越滑越远。在星拱楼类设置调查机构、强行推动妇人做官接受教育,现在又整出了新设大明银行一出。
往后,还会闹到什么地步?是不是对属下有生杀予夺之权?
这样的荆州,显然不是两人理想中的荆州,在两人的观感中,与朱元璋、朱棣治下的大明,并无任何区别。
两人觉得非常有必要对林纯鸿的权力进行限制,最好能用制度将林纯鸿的权力固化下来。至于林纯鸿权力的是大是小,都没有关系,只要他的权力没有大到能打破限制他的制度就算成功。
什么样的制度可以保证这点?
两人苦思不得计,最终决定,先将此事搁置,解决了大明银行一事再说。
当张道涵和朱之瑜联袂至星拱楼时,林纯鸿倒颇为惊讶,朱之瑜和张道涵一直不对付,两人甚少一起至星拱楼,现在好像一起行动的时候越来越多。
不过,林纯鸿并未放在心里。
两人表达了对削弱货币控制权的担忧后,张道涵又接着问道:“都督对这种局面的出现应该有所察觉,不知都督有何对策?”
张道涵的话音刚落,林纯鸿心里一动,终于明白了两人为何一起至星拱楼。原来他们除了担忧货币控制权外,还担心他的独断专行!
林纯鸿并不打算打哈哈瞒过此事,坦诚道:“本督确实是故意为之。”
张道涵和朱之瑜惊讶地看着林纯鸿。
林纯鸿笑问道:“若荆州最终将江南纳入旗下,江南人能否在荆州为官?能否进入大明银行担任管委会成员?”
朱之瑜道:“这当然可以。”
林纯鸿道:“江南人进入管委会成员,不就顺利成章了?”
朱之瑜瞠目结舌,总觉得逻辑上有点不对,又说不上来,还是张道涵思路清晰,马上质疑道:“江南纳入旗下后,自然可以,但现在江南并未归心,还未控在我们手中,一旦赋予大权,恐怕会与我们作对。”
林纯鸿道:“货币体系的规则是我们制定的,他们无论怎么玩,只能在我们设定的圈子里玩。玩着,玩着,也就习惯了这套规则,换句话说,就是融入至荆州这个圈子里。”
“当然,要让他们进入圈子里玩,首先得让他们尝到甜头,没有甜头,谁陪我们玩?”
林纯鸿带着一丝戏谑地语气,将道理说得非常透。张道涵和朱之瑜皆是人杰,如何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他们只觉得回味无穷,情不自禁地想到,荆州能快速崛起,是否应该归功于制定规则?
“若朝廷、郑芝龙和江南豪强一味地拒绝进入圈子,武力,自然就是我们最后的选择。”
林纯鸿的语气突然变得森冷,让张道涵和朱之瑜心里打了个突。只听见林纯鸿又笑道:“好在江南豪强和郑芝龙颇为识趣,已经在开始琢磨争抢管委会席位了,这正是进入圈子的迹象,我们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张道涵和朱之瑜这才明白林纯鸿的打算。两人都认为,林纯鸿的计策,显然可行,甚至有可能借货币一事开始统一大明的进程。
朱之瑜嗫嚅道:“既然都督有妙策,若事先知会我等,就不会让我等白白担心这么久了!”
说来说去,两人还是对林纯鸿独断专行耿耿于怀。林纯鸿笑道:“初次践行这个理念,本督心里也没有底,免不了先行尝试一番。”
“现在看来,进展还不错,江南豪强和郑芝龙已经上道了。至于朝廷,就有点不靠谱。看来,得施加点压力了。秋税还未起运吧?就先缓一缓吧。”
朱之瑜和张道涵互相对望一眼,口中应了声“诺”,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一般。
这是荆州方面第一次动用税收作为施压手段,应该算作荆州试图统领全国之始,足以载入史册。他们也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担心,或者两方面都有吧。
林纯鸿也不管两人在想什么,接着说道:“江南豪强的力度还不够,再加一把火吧。田楚信在湖州不是训练了一批本地的弓兵么?我看,可以派到湖州乡村中,尝试代地主老爷缴税了!”
朱之瑜和张道涵差点跳起来,激动之情见于言表。这代表着,将江南纳入旗下,终于跨出了实质性第一步。
林纯鸿似乎嫌带给朱之瑜和张道涵的震撼还不够,沉吟片刻,又说道:“待大明银行一事尘埃落定,我会亲自前往朔州,看能不能将大明边军纳入统一指挥中。”
第五百九十七章 熊文灿的能力
货币之后,林纯鸿准备将目标对准大明边军,或者更为确切地说,是宣大边军。
因此,林纯鸿在导演大明银行这一幕时,一只眼睛始终盯着西北。
陕西西安府三原县张家坳村。
张家坳村地处山脚之下,侥幸躲过了蒙古轻骑和李自成的荼毒,人口逃亡不多,百姓们依然蜗居村中苦熬。
“石头叔,您看,娃都饿得皮包骨头了,寒冬腊月的,连御寒的棉袄都没有,只能每日躲在炕上发抖……我看,不如举家迁移,好歹为孩子们谋条活路……”
石头叔满脸皱纹,看起来足足有五十岁的年龄。他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石头叔,您看您,不到四十,看起来足足有五十……不如……”
石头叔突然抬起头来,盯着壮汉,说道:“三娃子,不是叔信不过你!你说你跟着了江陵侯,吃香的喝辣的,江陵侯高高在上,哪里看得起你这个夯货?”
三娃子苦笑连连,翻开自己的毛衣,撸开袖子,露出健硕的肌肉:“石头叔,三娃子以前穷得叮当响,瘦的跟猴子似的。您瞅瞅,要不是跟着江陵侯,我穿得起这毛衣?能长得这么壮实?”
毛衣吸引了石头叔的目光,连石头婶子也凑了过来,抚摸着毛衣的面料。
石头婶子赞叹道:“真软!这得值多少银子?”
三娃子笑道:“不贵,两块大圆!”
石头婶子和石头叔吓了一跳,大叫道:“作死啊!三娃子!两个大圆买件衣服!”
“没事,跟着江陵侯穿得起!叔,婶子,这下信我了吧?江陵侯在河南、湖广、广东拥有无数的产业,需要几十万工人,若叔动了心,什么地方随叔选。不仅叔可以做工挣钱,婶子也可以。婶子一个月的工钱,至少也得一个大圆!”
“我也可以拿一个大圆?”石头婶子一百个不相信。
三娃子跳了起来,叫道:“一个大圆算什么?江陵侯亲口许诺,若愿意到吕宋岛和爪哇岛,可以分三十亩地!”
“什么?三十亩地?”
三娃子非常肯定地说道:“是的。叔家里有五人,可以分得一百五十亩,叔可以拿到地契!”
石头叔激动得两手发抖,但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哪有这样的好事?三娃子你拿叔开心!”
三娃子连忙赌咒发誓。
石头叔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说的那个什么宋岛,爪什么岛,在哪里啊?”
三娃子连忙说道:“离陕西足足有几千里之遥,先要到湖广,然后到广东,最后坐船出海,走个四五天,就到吕宋岛。到爪哇岛要远点,要坐半个月。”
石头叔愣了愣,摇着头苦笑道:“三娃子,别怪叔不相信你,你说得实在太玄乎了!”
三娃子又接着赌咒发誓,将石头叔搅得烦不胜烦。
最终,石头叔实在受不了,对三娃子说道:“三娃子啊,你说你曾经在山东杀过鞑子,和闯贼交过手,你要是能把荆州军带一队来给叔看看,叔就信你!”
三娃子无法,只好进入下一家,继续他的拉人之旅。
……
五天后,平静的张家坳村突然骚动起来。
“快来看哦……三娃子真带来了十个军爷!”
村民嗡地一声,全部跑到村口看热闹。只见三娃子身着黑亮黑亮的板甲,肩上跨着一杆崭新的火枪,雄赳赳地走在最前列,还不停地向乡亲们挥手致意。
……
关中经历将近十年的混乱和厮杀,皆残破不堪。林纯鸿令全军抽调陕西籍士兵,得众七八百人,效当初控制枝江之故法,全部入驻家乡,成为附近数村的弓兵队长。
弓兵队长的首要任务就是招募饥民。为此,弓兵队长们使出了浑身解数,说服乡亲们背井离乡,离开陕西这块充满了杀戮与饥饿的地方。
弓兵具有严密的组织,又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初一投放陕西,便爆发出巨大的能量,短短一个月之内,弓兵就募集了十多万人口,由绥靖行营预备队护送着前往轨道工地。
在这意义非凡的人口大迁移上,熊文灿爆发出让林纯鸿刮目相看的协调能力。
比如,弓兵和绥靖行营皆隶属于都督府,相互之间联系并不紧密,弓兵负责招募饥民、稳定形势,而绥靖行营负责护送饥民及打击李自成。另外,熊文灿下辖的行政体系,则隶属于中书府,负责调运钱粮。
熊文灿敏锐地察觉三个系统互不统属带来的不便,设立了移民署,亲任署长,还从三个系统抽调人员进入小组,互相协调彼此之间的行动。
移民署的设立,大大提高了效率。比如,三娃子本来隶属于弓兵系统,却能从绥靖行营带来十个士兵,就是移民署设立的好处。
除此之外,熊文灿还建议林纯鸿,可分步骤引诱饥民至广东沿海和海外。
第一步,先将饥民移到轨道工地。在工地上,待遇不要太高,足够全家温饱即可,同时增强劳动强度。
第二步,等大部分饥民厌倦了工地繁重的体力劳动后,适时抛出移民广东之策。移居广东的待遇必须适度。
第三步,待饥民到了广东后,再抛出移民海外之策。饥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又对广东沿海不甚满意,会有相当一部分不介意再多走一程。
当建议交到林纯鸿手中后,林纯鸿大加赞赏,对着阁幕使们洋洋自得地说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熊文灿在朝廷为官时,毫不起眼,一到荆州,能力就让人刮目相看!”
林纯鸿大喜,将此方略发至钱祚徵处,令其在河南照此操作。
熊文灿在陕西大肆诱拐饥民,对李自成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凤翔府以秦岭为南屏,关山陇山西阻北横,非常适合李自成打游击。
李自成精锐被龙武军一战消灭之后,李自成就成了丧家之犬,拼命往凤翔府逃奔。随着虎啸军团第三军进一步向西挤压,李自成在凤翔府无法立足,只好忽南忽北,忽左忽右,与第三军捉起了迷藏。
李自成的这招显然有效,当第三军大举进剿时,李自成则率部进入秦岭、关山、陇山躲藏。
一旦第三军退兵,李自成又率兵进入关中平原,四处劫掠粮食和人口,以此来补足前段时间的损失。
第三军多次申请进山进剿,林纯义就是不许,只令第三军守住凤翔即可。
待到弓兵进入乡村,在熊文灿有意操纵之下,荆州方面大肆招募筑路工人的消息迅速传到凤翔府周边。
乱世人不如狗,凤翔府的百姓早已不堪忍受第三军与李自成的拉锯战,为了躲避战火,纷纷往东迁移,加入了饥民队伍。到了最后,甚至连李自成的麾下也开始逃跑,加入前往河南的筑路大军中。
慢慢地,凤翔府几乎抢无可抢,李自成的实力越来越弱,甚至连在大山中立足都难以做到。
这一切,李自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毫无办法。
林纯鸿这招,显然击中了李自成的死穴。李自成知道,凤翔府已经无法立足,已经到了离开的时候。
这次,他绝不敢再进入秦岭,打算与李过及蒙古骑兵汇合后,前往陕西北部荒凉之处。那里,算得上实力真空,虽然人口稀少、民间贫困,但足够他立足。
当他整顿军马,正试图穿过陇山北上时,忽然接到李过的紧急通报,虎啸军团第一军、第二军持续北上,两军正互相对峙之时,龙武军突然出现在北方,两相夹击之下,大败,形势极为不妙。
李自成大惊,立即令李过摆脱荆州军,迅速向西,进入甘肃。他本人也不敢再往北,率着七八千残兵败将,穿过华亭县,往瀚海中狂奔而去。
李过还未接到李自成的军令,就已经开始了奔逃。他的运气显然比蒙古骑兵好,顺利地摆脱了追袭的龙武军。
与其说李过运气好,还不如说龙武军和虎啸军团将目标瞄准了蒙古骑兵,无暇顾及他。
没有任何意外,蒙古骑兵在骑步兵协同打击之下,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