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又行了一礼,将张凤仪迎入军帐。
张凤仪一路不停的东张西望,见荆州军营法度森严、兵甲精锐,忍不住说道:“嗯,不错啊,看来上次杨梦选在夷陵吃了大亏,也不算冤枉。”
林纯鸿大窘,寻思道,这张凤仪也太直爽了吧,直接将不可告人之事摆在桌面上,还让下面的话怎么说?
当下,他苦笑道:“杨游击中了水匪之计,末将不才,当时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救出白杆将士,倒让张参将见笑了!”
张凤仪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捂住嘴巴,一颦一笑犹如一个害羞的小姑娘一般,惹得林纯鸿哈哈大笑。张凤仪松开手,也嘿嘿的笑起来。
张凤仪道:“你不错的,平日一些将领见我是妇人,不是拒之门外就是冷眼相对,着实让人气闷,像林游击这般处之泰然的甚为少见。”
林纯鸿道:“张参将虽为巾帼,但为朝廷厮杀疆场,劳苦功高,末将佩服还来不及,哪能有别的心思?”
张凤仪双手理了理鬓角,甚为得意,笑道:“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哄我开心,好啦,不说这个啦!我手头有一千两百多个俘虏,也不想要那金银之物,想换一千石粮食,你看怎么样?”
林纯鸿大惊道:“俘虏换粮食?张参将不会是消遣末将吧?”
张凤仪撅起嘴巴,满脸的不高兴,嗔道:“我说吧,你是哄我开心,别人一个俘虏能换二两银子,我只换一石粮食都不能,还不是见我是妇人,不愿意与我打交道!”
林纯鸿惊疑不定,问道:“张参将在哪里听说一个俘虏可以换二两银子的?”
“都快传遍整个顺德府啦,大家都这么说!”
……
林纯鸿对这个谣言愤怒不已,他向来认为,任何谣言背后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况且这个谣言有鼻子有眼睛,直接给林纯鸿扣上贩卖人口的帽子,如果没有有心人推动,绝无可能传开。
林纯鸿立即令程舒查探此事,左良玉这个幕后黑手浮出了水面。
居然是左良玉!这就是明末的枭雄?难怪清兵轻易入关,这帮枭雄的气度也太差劲了!
众将士气郁于胸,胸脯不停的起伏,面对战场上刀枪,他们不惧怕,但对这种暗地里递刀子的事情,真还有点不习惯。
窦石温痛骂了半天,忽然嘿嘿的笑起来,惹得众将纷纷侧目,直担心窦石温是不是气疯了。
窦石温道:“我怎么感觉二两银子收一个俘虏是一笔划算的买卖?扔到马连去,只给饭食,工钱也不用发,我们不赚大了?”
众将呸的一声,纷纷说道:“如此一来,岂不是坐实了谣言?”
小豆子的话逗乐了林纯鸿,他暗自寻思:要说收俘虏的确是一本万利的生意,马连和火烧坪缺人,顾绣兴的棉业部也缺人,自己的弓兵队伍尤其缺少精熟的骑士……况且清江沿岸的土司急需大量的汉人,以加快汉化的进程。如果将俘虏扔到矿山干五年,去掉抢掠的习性,干什么都可以。但是,为了得到人口,背上贩卖人口的罪名就有点得不偿失了!
陆世明见林纯鸿沉吟不语,说道:“所谓俘虏,实质乃流民,按说安置流民是朝廷的责任,我们帮朝廷安置流民,一则应该赚取名声,二则应该获取实利,满足这两点,方可行事!”
林纯鸿抚掌大笑道:“陆主事的话可谓一针见血!这事怎么运作,还需细细商议,现在头痛的是张参将赖在我们营中不走啦,非要换粮草,如之奈何?”
陆世明暗自好笑,不就看见张凤仪乃女将,方狠不下心来?来人如果是罗岱,早就被轰出去了!这主公还真有点怜花惜玉的心思。
周世亮在白杆兵手里吃过亏,愤愤道:“管她是谁,轰出去完事,白杆兵缺粮,关我们屁事?”
众将皆默然,林纯鸿扫视着众人,希望有人发表不同意见。林纯鸿倾向于帮助白杆兵,仰慕秦良玉是原因之一,更关键的是,他想趁机交联川东的土司,拓展邦泰的战略纵深。但如果轻率应了张凤仪的请求,给手下的众将造成倾力相助为红颜的印象就不好了。
陆世明心里了然,在心里默了默自己想的法子,说道:“交联土司是我们一贯的方略,这次张参将倒送了个机会给我们,我们不能白送给她粮食,也不能担上贩卖人口的口实,不如我们先借给她一千石粮食,然后令她自己将俘虏运送到马连。”
林纯义跟随林纯鸿最早,对林纯鸿的心思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当下兴奋道:“陆主事的法子好,这就叫一石三鸟,呵呵,让石柱土司欠了我们一个人情,得到了人口,还省了押送的麻烦!”
林纯鸿大喜,当即拍板:“就这么干了,令程舒与张参将做好交接。哈哈,康定博不知道会喜成什么样呢……”
张凤仪顺利得到一千石粮食,了结了多日来的烦恼,欣喜不已,忍不住将自己手头的白蜡枪送与林纯鸿,说道:“这杆枪跟随我征战多年,上面沾满了鞑子和贼寇的鲜血,现在送与你!”
林纯鸿接过白杆,紧握在手中,用力抖了抖,将枪头抖成一个枪花,顺势往旁边的大树刺去,枪头的一半没入大树,枪杆却弯成弓形。林纯鸿用力挑了挑,枪头从树里脱出,直往旁边的武器架扎去。
林纯鸿虽然习惯于用大刀,但对枪法的要诀还是知道的,当下大喜道:“这白杆枪果然神出鬼没,让敌人防不胜防!谢谢张参将!”
张凤仪见林纯鸿喜欢这杆枪,心里高兴,眨了眨眼睛,说道:“纯鸿小弟还这么见外?口口声声张参将?如果你不嫌弃,以后就叫我凤仪姐吧!”
林纯鸿更不迟疑,行礼道:“小弟见过凤仪姐,还望凤仪姐对小弟多多照顾!”
张凤仪抿嘴笑了笑,道:“好,我就认了你这个弟弟。”随后,又指着白杆枪对林纯鸿说道:“这杆枪在北方与长枪差别不大,如果到了山地,用途就大了!你看看,枪尾有一铁环,枪头有一挂钩,需要翻山越岭时,将枪杆首尾相连,就可以爬山。当年,跟着秦柱国平定安邦彦时,就靠着这枪翻山越岭!”
林纯鸿大喜,寻思道,白杆兵善于山地作战,不如让张凤仪派出一队人马去训练新募之兵。以后顺势组建几个山地营,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于是,林纯鸿躬身道:“纯鸿谢过凤仪姐的大礼!不过有件事情还要麻烦凤仪姐。”
张凤仪扬了扬头,说道:“你有话就说,这么客气干什么?”
“我在枝江还有一些人马,想要凤仪姐派几个人帮我练练兵,不知凤仪姐能否成全?”
张凤仪顾盼神飞,说道:“这个没问题,我记住了。好啦,我也该走了,紫金梁说不准又在进攻了,我得马上回去看看!”
说完,带着随从驱马而去。林纯鸿望着张凤仪远去的背影,心里纳闷不已,这张凤仪神色之间哪里像一员战将啊?直爽、羞涩、隐隐约约还有点天真,还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呸……呸……”林纯鸿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赶开,又想到,石柱土司人口不过二十万,壮丁最多七八万,却战将如云、兵丁精锐,在辽东、京师、河南到处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哎,这秦柱国真可谓谋国无暇谋身,真不知道这些年秦良玉是如何坚持下来的?他们很可能非常缺乏军资,老百姓的日子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自己是不是可以从这里入手做点事情呢?
“陆主事……陆主事……,立即令郭铭彦派得力人手至石柱土司打探,看那里有什么商机!”
……
第九十一章 编户齐民
送走张凤仪后,林纯鸿又把目光投向了荆州和夷陵,那里是老巢,即使再忙,也得分神盯着。
邦泰中书府下辖两个地方机构,一个是枝江部,一个是土司部,部治所分别在百里洲和隔河岩。邦泰都督府的长史司也下辖两个地方机构,一个是枝江所,一个是土司所,分别主管枝江和土司地区的弓兵招募、管理、整训及绥靖地方事宜。
土司部治所就位于隔河岩货栈旁边,而都督府的土司所则在其对面,三套机构比邻而居,各施其职,职责还算清晰。然而,仅仅从人流上来看,三套机构不可同日而语,货栈人烟阜盛,摩肩擦踵,每日有处理不完的事务。而土司部和土司所门可罗雀,整日静悄悄的,直让人怀疑这里是否有人。
这里不仅有人,而且还有不甘寂寞的人!
如果有人刻意观察,就会发现,一大清早,彭新就冒着寒风跨入了土司所。
土司所理事李辉忠见彭新清晨来访,暗自吃惊,忙瘸着左腿张罗着倒茶。当年剿灭吴敢时,李辉忠的左腿受了伤,无法继续上阵,被安排到土司所担任理事。
彭新用茶杯盖拨着茶叶,吹散水汽,泯了一口,不停的打量着土司所简陋的环境,李辉忠笑道:“万事草创,倒让彭总管见笑了!”
“哪里哪里,我那边你又不是没去过,除了比你多几个人,也不成样子。”彭新继续摆弄手头的容美绿茶,笑道。
“上次在白崖洞招募弓兵的事情,我还没感谢彭总管咧,没有这几个弓兵打底,我这里起步太难啦!”
“都是给主公办事,有什么好谢的?我现在啊,有个想法,如果能顺利实施,以后你想招多少弓兵都没问题!”彭新抬起头,眼睛露出精光。
在土司地区,没什么好忌讳的,彭新等人都简单的称呼林纯鸿为主公。
李辉忠眼睛一亮,热切的眼神投向彭新,期待着下文。
“编户齐民!”彭新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四字,可见他的决心有多大!
李辉忠大惊,说道:“到隔河岩之前,主公一直反复强调,凡事不可操之过急,编户齐民是不是太急了?”
彭新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瞒着你,目前土司部的收入主要来源于三大货栈和矿区周边的准入费,货栈和矿区的钱到不了我这里,直接被财务司拿走。这点钱能做什么事情?看看枝江部,那收入可比我这里高多了,我在这里想做点事情,没有钱能干什么?”
李辉忠点头道:“的确,如果能编户齐民,税收确实高不少。”
彭新道:“除了没钱,我这里连管的民都没有,都被一个个土司瓜分。主公北上之前,曾言道,枝江是个特例,以后要碰到这样的机会几乎不可能。而现在朝廷对土司可谓不管不顾,如果能编户齐民,清江沿岸名誉上是土司,实质上被我们牢牢的掌握在手中,这样的根基才是我们需要的。大明的土司千千万万,如果清江走出了这一步,可谓开天辟地之功劳!”
功劳二字深深的刺激了李辉忠,但随即又摇了摇头,道:“比如思南土司的杨成万,骄奢淫欲,手中的壮丁更是上万,怎么可能白白的丢弃手中的权力?”
彭新冷笑道:“不放弃也得放弃,挡了主公的道,就得灰飞烟灭!”
李辉忠连忙挥手道:“彭总管,此事万万不可,主公北上剿匪,正需要一个安定的根基,我担心这样一闹,清江附近永无宁日!”
彭新站起身来,说道:“李理事放心,我不会打无把握之仗。我有个计划,正需要你配合,你也帮我琢磨琢磨,看有什么问题。”
彭新伸出右手,竖起三根手指,说道:“咱们两人还不够,得拉上程启丹,三位一体、缺一不可……”
一席话,让李辉忠浑身热血沸腾,大声道:“干他娘的,老子们就这样干!”
……
彭新、程启丹、李辉忠联名上书,提出开始编户齐民,方法归结为“以货物流通迫之、以精锐重兵胁之、以得力人手统之”。此月正好朱之瑜轮值,事关重大,连忙召集其他五人(张兆北上),讨论相关事宜。
朱之瑜展开彭新三人的上书,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他个人认为,现在编户齐民的时机尚未成熟,别说容美土司的田楚产,就连思南土司的杨成万可能都很难对付。眼见五人到齐,朱之瑜开口道:“彭新三人的行文诸位都已经看了,大家有什么意见?”
张道涵拍了拍桌子上抄录的行文,笑道:“这彭新倒出息了,考虑问题还算周全,林将军北上前也交待过了,时机成熟,逐步实施编户齐民,扩大我们的管辖范围,所以,我原则上同意这个方案,只是要问问周都督,现在留下的兵都是新募的,进驻清江,管不管用?”
见张道涵同意,朱之瑜看向周望,眼神中不乏期待之色,他非常希望周望能反对这个方案。周望用毛笔在行文上划了划,将容美土司抹掉,笑道:“如果能去除容美土司,我没有意见!”
张道涵点了点头,说道:“的确,容美土司丁口超过五万,我们目前确实没这个实力动田楚产。”
李承宗乃监察府副府令,年龄已大,不大管事,由于他属于元老,对邦泰贡献甚大,甚得大家敬重。李承宗絮絮叨叨的说道:“我也老了,一些事情也看不明白了,大家的意见,我也同意。最近,我也到清江转了好几圈,发现彭间啊、杨成万啊家里富得流油,就拿杨成万来说,光是奴仆就有二百多号人,我还亲眼看到他将一个婢女鞭打致死。思南土司里的人早就对杨成万不满了,甚至有人都偷偷的迁移到百里洲。这样的土皇帝,早就该解决了。我老啦,越来越看不惯这些事,想当初,林将军是怎么对待老白姓的,那时啊……”
朱之瑜见李承宗又要追忆历史,连忙打断,说道:“李副府令说得对,我们编户齐民,也算为当地的土民做了一件善事!”
众人纷纷点头,他们早知道这帮土司穷奢极欲,肆意欺压土民,从解民于倒悬的角度出发,此事也该做了。
郭铭彦道:“目前小土司星罗棋布,不下二十个,我们何不先将这些小土司编户齐民,他们势力小,无论如何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思南可以先放一放。”
周望反驳道:“思南虽然略大点,但丁口也有限,更无铁制盔甲,有什么好担心的?要是他们敢造反,弓兵一到,我敢打包票,杨成万定然自缚投降。”
李崇德、张道涵和朱之瑜互相对视一眼,心里泛出同样的念头:难怪林将军出征前,反复交待三人,说治理地方,讲究和风细雨,而军队向来求战心切,喜欢快刀斩乱麻,这样虽然爽快,但后患无穷。
朱之瑜皱眉道:“清江沿岸山林密布,咱们对那里又不熟,恐怕应付起来并不轻松!”
周望冷笑道:“说起打仗,这里谁也没有我熟悉,我说没问题,就肯定没问题!”
朱之瑜张口结舌,对周望笃定的言论无法反驳,只好将求助的眼光投向李崇德和张道涵。
张道涵目不斜视,仿佛没有看到朱之瑜的眼色,自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李崇德看了看张道涵,大声道:“周都督请听在下一言,目前李辉忠在土司地区管理弓兵,据我所知,目前的弓兵基本上来源于小土司,那思南一个弓兵也未派。如果我们先将小土司编户齐民,不出半年,李辉忠的弓兵规模定然相当可观,不会比思南的丁口少。再加上枝江的新编营,纵然杨成万不服,我们兵力比他多,精锐程度胜过他,岂不是效果更好?”
周望听了李崇德的话,放在心里磨了磨,觉得这个法子也不错,虽然麻烦,但更为稳妥。说道:“李府令的话我同意,就把思南先放放。”
朱之瑜大喜,说道:“看来大家都同意从小土司入手,这点没有问题了。下一个问题就是彭新三人提出的采购配额问题,他们三人认为给接受编户齐民的土司大部分配额,而不接受的可以不采购,或者减少采购量。”
大家都认为这个办法好,对彭新、程启丹和李辉忠不由得高看一眼,只是对分配权归属于邦泰商号还是土司部时,郭铭彦和张道涵发生了严重分歧。
对于郭铭彦和张道涵分歧的本质,众人了然于胸。的确,这涉及到权力的扩大和缩小,任谁都不会轻易让步。
郭铭彦脸红脖子粗:“林将军始终坚持官府不应干涉商人经营的理念,如果分配权归土司部,就干涉了邦泰商号的独立经营权。与将军的思路不符!”
郭铭彦拿着林纯鸿压张道涵,张道涵并不退缩,大声道:“咱们都知道,林将军设立土司部就相当于设立了一个县,编户齐民本就应该归衙门管,和商号有何关系?”
郭铭彦道:“现在的问题是采购,不是编户齐民,衙门难道还管商号的采购事宜?这个事情应该这么看,是衙门有求于商号,而不是商号有求于衙门!”
……
火星四溅,两人谁也说不服谁,只好将此问题留待林纯鸿决断。
快马飞奔,连接着北方和湖广。涉及到重大战略,六人经过讨论,形成了详细的方案,由飞骑传送至林纯鸿处,由林纯鸿决断。
不出五天,林纯鸿的批示就抵达枝江:编户齐民方案甚好,照此办理,采购配额分配权归商号,不过需经过阁幕属的审批。
飞骑同时也将战报源源不断的送回百里洲。
“辽州大捷,阵斩满天星!吾儿峪大捷,驱逐曹操罗汝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