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知道,皇帝有些迫不及待了。
……
“陛下今儿有些失态……”
刑部尚书独孤寅在欢迎英雄一般欢迎方解的仪式上,侧头低低对站在身边的黄门侍郎裴衍耳语了一句。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陛下如此的激动。自从陛下登基以来,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淡然如水的模样。他没有见过陛下开心的时候会咧嘴大笑,生气的时候会破口大骂。即便多年前江都丘逆案那么大的举动,陛下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什么来。
参奏丘家谋逆的奏折递上去的时候,陛下看完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可胡乱怀疑功臣。而朝廷大军以雷霆之势血洗江都世家的时候,陛下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该查的查,该杀的杀。
而今天,陛下确实显得有些失态了。
方解夺得九门优异的成绩,确实值得开心。毕竟这样的人物,百年来才出一个。而更让陛下开心的,自然是他之前说的好兆头。太祖立国,而太宗开疆。自大隋立国以来,从没有一位皇帝超越太宗的功业。太宗在位的时候,将大隋打造成了中原第一强国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黄门侍郎抿着嘴笑了笑,压低声音说道:“陛下只是难得这么开心,算不得失态。只可惜,这方解不是出在我家。”
“好酸。”
独孤寅笑道:“裴大人有子裴定呈,还不知足?我若是有个儿子拿下七门优异,我这会儿只怕早就笑得合不拢嘴了。虽然比起方解稍微逊色半分,可也是百年来难得的好成绩。”
“七门……又不是九门,现在这个时候,值得高兴?”
裴衍摇了摇头,看着那个被陛下拉着走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无奈地说道:“数千世家子弟,比不过一个寒门小卒。”
“李啸曾经也只是个寒门小卒。”
独孤寅笑着说道。
这话意有双关,裴衍明白了。他嗯了一声说道:“寒门出身最大的好处就在于,陛下需要一个典范的时候绝不会从世家子弟中选。而寒门出身最大的坏处在于,用不了多久他就不属于寒门了。”
独孤寅微笑点头道:“不过陛下这样把方解托起来,某些想着暗地里除掉他的人不知道还敢不敢动这念头。”
“谁敢动,谁白痴。”
裴衍道:“李啸夺九门优异的时候,有多少人不服气?太宗皇帝为了这个典范,杀了多少人?怀老中状元的时候,又有多少人不服气?真宗皇帝为了这个典范,又杀了多少人?现在陛下也立起来一个典范,就看谁不开眼自己犯傻了。有些人总会自以为是,觉得能在朝廷内外翻云覆雨……要吃过亏,才长记性。”
“看来……传言对外用兵的事是真的了。”
独孤寅叹道:“陛下做这么大的场面,已经不想再瞒着了。”
他转移了话题,不再讨论那个叫方解的少年。
“好兆头嘛……”
裴衍嘴角挑了挑,看着那少年的眼神没什么敌意,可也没什么好感。独孤寅转过身,没让裴衍看到自己眼睛里的淡淡失望和些许怒意。
而在他转身的时候,裴衍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看似平常无奇的聊天,其实哪是那么简单的?
一个想拨弄另一个的不满不甘,而被拨弄的人不露声色的骂了拨弄是非的人。只是,两个人心里都不舒服。
……
陛下拉着方解的手进了穹庐,外面站着的大人们随即散去。简短而热烈的欢迎仪式宣布结束,每个人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平静。他们离去的时候三三两两的走着,都在压低声音谈论一件事。
那就是外战。
陛下今天摆出这个架势来,其实要对外开战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今天能站在穹庐外面的大人们没有一个白痴蠢货,察言观色本来就是他们的拿手本事。而这个时候,人们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陛下前阵子接连拿下兵部侍郎候君赐和兵部尚书裴东来。那两个人都是反对贸然对外开战的,不合陛下的心思。
也恍然大悟,为什么陛下会启用在大牢里关了近十二年的二良臣。说到用兵,候君赐和裴东来确实比不得谋良弼宗良虎。
不过很少有人想到,皇帝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在调动人马了。更不会想到,皇帝将大批的粮草辎重交给了吴一道的货通天下行来运往西北。也没有人察觉,今儿这欢迎仪式上少了旭郡王杨开。
人群中,怀秋功和怡亲王杨胤对视了一眼。后者笑了笑道:“陛下说得不错,这确实是个好兆头。”
“对陛下是……”
怀秋功笑了笑道:“对那少年郎,我不知道是不是。”
“对陛下是就成了,对他是不是有意义吗?”
怡亲王问。
怀秋功摇头不语,缓步走向门外。
而走在陛下身后跟着进了穹庐的演武院院长周半川,看向那少年郎的视线中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透着一股期待。
朝廷二老,反应各不相同。
第0141章 皮囊和妖魔
距离长安城七十里处有一座残破村庙,说是庙,但供奉的却不是佛宗的菩萨罗汉,更不是大轮明王,而是一座土地庙。但毫无疑问的是,只要是庙在大隋香火就别指望旺盛。这庙里的土地爷或许觉着憋屈无比,一怒之下搬走了。到后来村子里谁家盖房子材料不够用就来拆些,以至于天长日久之后这庙只剩下了四面残墙。
大隋之前的中原王朝叫做大郑,皇族王氏。但这个王氏和江南王氏又不是一家,历经四百余年后终于土崩瓦解。不过王氏大郑和现在的大隋最相似的一处就在于,这两个王朝对佛宗都不感兴趣。
不同之处在于,大郑对佛宗还算开了个缺口。有些从西方来的僧人到中原传教,虽然没有让佛宗发扬光大但也勉强站住了脚。大郑灭亡之后,大隋太祖皇帝下旨驱逐僧人出境。自此之后,中原再也无佛。据说,太祖皇帝之所以这样厌恶僧人,是因为在他起兵的时候,佛宗之人曾经暗中出手帮助过大郑王朝。依着太祖那个强硬的性子,怎么能忍?
所以佛宗之人才会说中原是妖魔横行之地,因为当年那些好不容易才在大郑建了寥寥几座庙宇的僧人都被赶了回来。稍有迟疑,一顿大棒打过来。
这土地庙和佛宗之庙没有什么关联,可也因为大隋驱佛而受了牵连。要知道从大隋立国到现在的天佑皇帝杨易之间这百年,大隋处于一个全民没有宗教信仰的时期。道宗是天佑皇帝登基之后才大力推崇的,在这之前大隋百姓唯一信仰的就是皇帝陛下。
百姓们坚信,大隋皇帝能给他们带来富足美好的生活。
而大隋的历任皇帝确实做到了这一点,百姓们安居乐业。富人不狂傲,穷人不卑微,这样美好的生活百姓们不需要什么宗教信仰。而佛宗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借来蛊惑百姓们反对朝廷的暴政,即便世间有些许不平事却根本无法让百姓们心中起了对朝廷不满之心。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时期,这是一个很奇特的国度。
百年之后,便是连大轮明王都放弃了继续往中原传教的念头。当然,现在的大轮明王和百年前的大轮明王不是一个人。佛宗明王更替十分神秘,由上一任明王在坐化之前指定接任之人,然后明王会带着这个人进入佛宗圣地,大雪山之巅的明王金殿密室,七天之后,新任明王走出密室,继承衣钵,上一任明王的遗体就存留于密室之中。
绝不允许任何人再见到上一任明王的尸体。
无论新的明王在接任之前是否修为高深,得到传承之后便一跃成为当世第一人。这七天如何让一个普通人成为佛宗修为最强之人,除了明王之外无人得知。
许多人都揣测,佛宗一定有一门传功的妙法。老明王在临死之前,将毕生修为如数传给新任明王。
土地庙残破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即便是剩下的四面墙壁也已经垮塌了不少。不能遮风不能挡雨,这地方若不是村中孩童偶尔过来抓蟋蟀玩耍根本就没人来。在靠墙角的地方,一位身穿灰布僧衣的老僧将怀里抱着的年轻男子放下,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势之后微微皱眉,念了一句明王慈悲。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玉瓶,倒出来一丸墨绿色的丹药。撬开那年轻男子的嘴将药丸塞了进去,然后寻了些破庙里积存的雨水喂着那年轻男子喝了几口。雨水是前几日下的,已经有些腥臭味道,但那老僧似乎也不在意,喂了那年轻男子喝了几口后自己也喝了一些。
喝过水,他便盘膝在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闭目养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昏迷的年轻男子忽然咳嗽了几声,从嘴里涌出来一股黑血,胸口起伏的极为剧烈。
老僧缓缓睁开眼看向他,只见那年轻男子一头顺滑的黑发片刻之间就如落雪一般落在地上。不多时,那一颗脑袋上便看不到一根发丝。
老僧等那年轻男子头发落尽,没见他再吐血忍不住微微颔首。他起身走过去,扶着那年轻僧人坐起来。揭开他身上残破衣衫看了看,那年轻男子之前密布在身上的血洞竟然已经结疤。
也不知道老僧之前喂下的是什么丹药,竟然有此神效。
又过了一会儿,年轻僧人缓缓转醒。睁开眼看到慈眉善目的老僧正注视自己,他连忙爬起来跪下叩首。
“弟子无能,请师尊责罚。”
……
老僧盘膝坐在地上,微笑着对尘涯说道:“此来大隋之前,我就算定你有一番劫难。若此劫得渡,于你修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若没有师尊,弟子早已经死了。”
尘涯俯首道。
“你这痴人,我是你师父,你是我的弟子,我不渡你迈过劫难谁来渡你?你离开大雪山的时候,我送了你一颗须弥丹,就是料到你会有这一场血光之灾。可惜你这痴人执念太重,竟然将那须弥丹做成了杀器。非但没能退敌,反而险些丧命。又要我来多用一颗菩提丹救你性命,这才是我不满之处。”
“弟子知错了。”
尘涯拜服道:“弟子小觑了隋人,方有今日一败。”
“能认识到自己犯下的过错并且自省,这就是成长,也不枉你来大隋走这一趟。”
“师尊,您怎么会到长安?”
尘涯好奇问道。
“你来之前我便对你说过,西方大天地净土,东方妖魔横生地,不要以为自己修为不俗就不把妖魔放在眼里。你修为时日尚短,不知道中原出过多少连明王都为之侧目的大魔。十一年前,有一个自大隋长安城出发一路往西行的魔头,进入西方大天地净土。明王察觉,派弟子降魔。”
“谁想那魔头修为之高竟然接连杀了几位罗汉,且他身边还有不少随从皆是修为不俗之辈。明王闻知弟子殉难,派我的师兄大自在天尊和师弟灵宝天尊下山迎敌。灵宝与那魔头大战,不敌。大自在师兄亲自出手,却也没挡住那魔头继续西行的步伐。西方大天地净土因为那些妖魔的到来生灵涂炭,明王亲自下山,发金刚怒,这才将那魔头镇压住。”
“十一年前,妖魔西侵的事被封存起来。不让弟子世人知道,你可知为何?”
“弟子愚钝。”
“因为如果这件事被人知道的话,我佛宗的地位就会动摇。普天之下,除了隋人之外皆信奉明王。佛宗弟子也好,时间俗人也好,皆知明王修为天下无双,可是在那一战中……明王竟然伤了。”
“啊?!”
尘涯猛的抬起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那人是谁?!”
他惊讶地问道。
“只知道是大隋皇族之人。”
老僧叹道:“若这件事被弟子们知道,必然无法忍受。明王有大智慧,知道若是这件事宣扬出去,信奉明王的凡俗之人和佛宗弟子定然要大怒伐隋。可隋人皆是妖魔,又怎么会惧怕战争?一旦开战,必将生灵涂炭。也不知道会死多少人,毁多少河山。既然那魔头已经被镇压,明王便决定将此事封存。”
“这和师尊您远来中原有什么关联?”
尘涯问。
老僧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道:“就在你进入大隋不久,又有一个魔头西行了。”
“啊!”
尘涯被老僧说出来的事接连震撼住,感觉一颗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可……可是也如十一年前那魔头一般凶悍?”
“虽不及,但也相差无几。”
老僧道:“明王十一年前闭关不出,戒律院释源师弟带金身僧兵下大雪山迎敌。大自在师兄唯恐隋人还有后援,所以让我赴中原查看。毕竟十一年前那大魔是带着上百随从西行,而这次,此魔只带一人,极为蹊跷。大自在师兄担心隋人还有后招,所以我便来了。本想暗地查看,再带你回去便是,想不到如今隋人之中竟然还有诸多高手,连我都不得不惊讶隋人魔性之强。”
“师尊,咱们这就回大雪山?”
“嗯,自然要回去。”
“可是……”
尘涯顿了一下,欲言又止。
老僧语气淡然道:“可是你心有不甘,对不对?你本是来杀那方解的,可却险些死在这里。若是不杀他,你心中无法安静,对不对?”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