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听到罗耀淡然一语平灭如意教叛乱的时候,大船刚刚进入平商道。给他讲这段往事的,是左前卫四品郎将叶近南。没有人比叶近南更熟悉如意县的屠戮,因为他当年就是参与者之一。
而从他嘴里平平淡淡讲出来的经过,才是最真实且让人心怀激荡的。
方解脑子里一直是那五个字在盘绕,故事听完了依然还在脑海里飘飘荡荡。
这里不要了?
是心肠多坚硬的人才能这样云淡风轻的说出这五个字?十六万多人被杀,死尸堆积起来能有半个芒砀山那么高。但你能说他们不该死吗?你能说他们无辜吗?可以骂罗耀是屠夫是蛮子,但却无法将同情甩给那些被杀的人。
……
“这里才入平商道,距离雍州城还有七百六十里。”
讲完了故事的叶近南喝了一口茶,看着被大船切开的水面喃喃道:“没想到日子过的竟是这么快,想想看奉了大将军之命前往帝都好像就在昨天,一转眼却是几个月如飞过去。不过总算是回来了,小方大人你来雍州我的差事也算是做完了。”
方解笑了笑,看了看地图后问道:“水路不能直通雍州?”
“不能,咱们在前面安来县下船该走陆路,剩下大概五百里行程快马加鞭的话三五日就能到雍州城。我已经派人先回去报信,大将军已经派人准备迎接钦差。”
叶近南道:“本来这条河是直通雍州城的,但是灭商的时候,大隋水师从洛水南下,商国皇帝为了阻止水师,不惜让人挖开了河堤,结果洛水改道,淹没了上万亩粮田。将雍州以北变成了一边泽地,但商国皇帝却没有想到,大将军竟然带兵硬生生从那片沼泽穿越过去,数万大军损失了三成,却趁着商人大意的时候直接杀入了雍州。”
方解能明白为什么罗耀会如此果决,大河改道,淹没良田万亩,要想等到水退没有几个月根本不可能,若是绕行也要耗费不少时日。但能明白不等于方解认同,三成精锐陨在沼泽里,由此可见罗耀的心狠不只是对敌人,对自己人也一样。
可再想到他连亲生儿子都能杀,这又算的了什么?
“当时洛水改道,雍州城里的商国人都以为咱们大隋的雄兵会被阻挡住。据说商国皇帝还因此而大宴群臣,有忠臣进言说淹死了不计其数的百姓就算阻挡了隋军也不应当庆贺,反而被商国皇帝下旨勒死。这样昏聩的皇帝,这样腐败的朝廷,怎么可能挡得住大隋的精锐之师?”
叶近南自豪道:“我虽然没有参加那次大战,但大将军府里如今还养着许多已经年迈的老兵。我曾经听他们说过,当时满身黄泥的左前卫人马骤然出现在雍州城外的时候,商国人全都吓呆了。他们没有想到隋人竟是如此勇敢果决,城墙上的守军吓得连弓都拉不开。”
“其实大军穿越沼泽之后已经疲乏不堪,哪里还有立刻攻城的能力。可没想到商国人竟是自己先乱了,城中的商国大臣分成了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降,最后两派人打了起来。主战的都是武将,所以打起来之后反倒变得简单。他们派兵将主降的大臣全都诛杀,然后准备号召百姓上城防御。”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件事就让商国人的军心大乱。”
叶近南道:“商国的皇帝,竟然在全城动员的时候准备悄悄将皇后和他的两个儿子送出雍州,这件事被巡城的商国军队发现后将他的两个儿子拿下,皇后被逼自杀。商国皇帝大怒,下旨将主战的几个将领杀死。雍州城内的百姓立刻就乱了,谁还有心思帮这样的皇帝守城卖命?”
“结果左前卫的大军才准备攻城,城墙上的商国军队就有人竖起白旗。攻克雍州城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倒是攻打皇城的时候遇到了些困难。戍守皇宫的是禁军,就是这支军队诛杀了那些逼死了皇后的武将。总数不过两千,却死战不退。非但如此,商国皇帝身边还养着不少蛮人的能人异士。”
“不过大将军亲自带兵向前,上过皇帝的禁军也没坚持多久就被剿灭。”
叶近南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听老兵说,大将军在商国皇宫前,一步杀一人,连杀商国皇族的高手护卫二十几人。更是一拳震死了八品符师……八品上的符师啊,我活到现在一个都没见过。”
这些往事,方解听过一部分。
但没有叶近南说的如此直观,如此清晰。
他已经听过太多关于罗耀的事,每一次听到心里的感觉都不一样。
安来县。
一座废弃已久的破庙里,一群人跪在地上参拜一个身穿麻布长袍的男子。这个男子大概五十岁左右,身材高大。素色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竟然有一种仙人的飘逸感。他的头发披散下来,一直垂过了胸口。
他的双手在小腹前重叠,手心朝上。左手叠加在右手上拇指相对与手掌形成了一个圆。
他的脸色很白净,眼睛很明亮。
“我是神灵选定的使者,是商国最后的皇族。那个给自己改名慕容耻的人无耻的窃取了我的国家和人民,也背叛了伟大的商国。现在我回来了……就如同经历过烈火焚烧的凤凰,永远也不会消亡。我的意志将会化作雨露洒向人间,让所有人都看清这个世界。”
他松开手张开怀抱:“追随我吧,你们将得到永生。”
第0330章 去吧我的孩子们
叶近南从感慨中收回思绪,对方解笑了笑道:“西南之地的民风习俗与中原相差许多,小方大人或许一开始会不适应。但这里的人热情好客,还有许多美食。我听说小方大人喜欢喝酒,雍州有一种酒仙酿味道虽然与中原的烈酒有些不同,但更为醇厚。”
“雍州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游玩的地方?”
方解道:“这个……你也知道我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来考察民情风俗的。”
叶近南哈哈大笑,一脸我懂的表情。
“明儿中午就能到前面的安来县,也就是咱们该走陆路的地方。安来县里有许多废弃的佛宗庙宇,都是当年商国时候的建筑后来都被付之一炬,不过依稀还有些模样,小方大人要是没有见过庙宇倒是可以去看看。不过要知会地方官府,不然会被官差拿下。”
“过了安来县还有一个好去处就是大小金湖,是个子母湖风景秀美。湖中有一种四腮鲈鱼,味道鲜美之极。而且据说大金湖里还不时有水怪出现,却没听说这些年来伤过人。”
“水怪?”
方解笑着摇了摇头:“不伤人的水怪才是好水怪啊。”
叶近南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只当是玩笑。
“过大小金湖之后再走三百里就是雍州城,雍州城里倒是没什么太好的去处,无非就是行宫和城里的几处园林,不过大同小异,初看会觉着秀美雅致,看的久了也就觉着没什么意思。”
“雍州城南七十五里便是沧蛮山,小方大人以前可听过沧蛮山?”
方解听过,却没有去过:“我听说和北辽地的十万大山齐名,不知道有什么妙处?”
叶近南道:“北辽地十万大山据说是奇寒无比,除了当地的北辽蛮子之外其他人很难适应那里的气候。我没有去过北辽地,但我去过沧蛮山……如果说北辽地之寒是因为地域的缘故,那么沧蛮山的寒冷就有些让人难以理解了。雍州这里就算不能说四季如春也差不了许多,但沧蛮山山顶上却是常年积雪,半山腰下满目翠绿,半山腰以上白雪皑皑,冷的让人拿不出手。”
方解一怔:“这倒是个好去处。”
叶近南压低声音道:“沧蛮山上还有一个少有人知的秘密……整个大隋来说,唯一的一座还算完整的佛宗庙宇就在沧蛮山雪顶上。因为那里太寒冷了些,而且常人也难以攀爬到那个高度,所以大将军也就没有派人毁了那庙。不过因为年月太久无人打理,现在也已经面目全非。”
“叶将军去过?”
方解问。
“去过一次。”
叶近南低声道:“这可是触犯了大隋律法的事,小方大人可不要说出去。”
方解笑道:“我若是就这么应了你,你也未见得放心。等我到了雍州之后自己去爬一次沧蛮山,你才会真的放心吧?”
叶近南哈哈大笑,或是因为已经近了雍州所以他的心情显得越来越好。
方解站起来走到船头,忽然来了兴致:“若是乘船一路向前行走着垂钓,不知道会不会有鱼儿上钩?”
“啊?”
叶近南道:“船不停,怎么可能钓的上来鱼?”
“不试怎么知道。”
方解走回去向船夫借了鱼竿,自己动手用香油拌了鱼饵再次坐下。叶近南看着稀奇也要了跟鱼竿坐下来,不多时,沐小腰等人觉着有趣也纷纷找来鱼竿坐在船边,船头一圈的人拿着鱼竿等鱼上钩,一个个偏偏还都是一副认认真真的表情。船夫们看到这一幕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谁低低地说了一声:“当官的都是傻逼吗?”
其实不只是安来县,西南诸多城池里几乎都有佛宗庙宇。当初商国人也是信奉佛宗的,大隋雄兵南下的时候据说商国皇帝还派人万里迢迢赶去蒙元求援。只是派出去的使者才进入蒙元,商国就灭亡了。
安来县县城里有五处庙宇遗迹,都是残垣断壁。这里平日里绝不会有人进来,若是被人发现就有可能被县衙的官差拿下法办。想想看佛宗的天尊要来大隋,礼部的官员连鸟都不鸟,从这就可以看出来隋人对佛宗的厌恶。
而此时,就在方解他们乘船垂钓的时候,安来县一个废弃的庙宇中,身穿麻布长袍神色祥和的男人正在布道,布他自己的道传他自己的教。
如意教。
……
这个叫追商的男人看起来五十几岁,和传说中流亡在外的商国太子年纪倒是真的相近。据说当年商国皇宫被攻破之前,皇帝将自己的贴身卫队和几名巫师都派了出去,保护他的两个儿子逃出了雍州城。
后来皇帝的长子在战乱中被杀,次子慕容耻逃到了大理城收拢了一批商国臣子和残兵,但他却没有勇气抵抗大隋的军队,为了保住性命保住最后的这片江山。慕容耻不惜向大隋皇帝称孙,然后改国号大商为南燕。一个连祖宗都可以背弃的人却换来了安全,大隋皇帝似乎也尽了兴致,没继续派兵南下。
自此之后世间便没了大商,多了一个苟延残喘的燕国。
每年燕国往大隋缴纳的贡品数量之庞大,超过了燕国国库年收入的一半。燕国的存在就好像大隋皇帝养着的一个农场,其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大隋的剥削。
追商从来不承认燕国皇帝慕容耻是大商皇族,他说自己才是大商的太子,并没有在战乱中死掉,而是一直隐姓埋名等待着复国的机会。他说慕容耻不过是他的一个护卫罢了,却丧心病狂的杀害了他的弟弟,抢走了大商的传国玉玺。欺骗了大理城的百姓,窃取了本属于他的一切。
提到南燕皇帝慕容耻的时候,追商眼神里的恨意比提到罗耀的时候还要浓烈些。
“隋人宣称大商的子民也会和隋人百姓得到一样的待遇,甚至更好。可是你们这些年看到了什么?”
他站在一片碎石上,脸色平静地说道:“你们看到的是罗耀血腥的屠杀和隋军无耻的压迫……罗耀每年都在增加赋税,用以养活他左前卫庞大的军队。可你们知道吗?隋朝的皇帝都不知道罗耀手下有那么多兵,所以大隋朝廷每年发下来的饷银根本就不够罗耀分发的,他只能压榨大商的百姓。”
“为什么我们要承受压迫?”
他的视线扫过面前跪着的那些人,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说道:“因为你心中有惧怕……你们因为害怕左前卫士兵手里的刀子,所以你们宁愿卑微的甚至卑贱的活着也不敢对敌人说不。你们的灵魂已经被敌人的屠刀深深的刻上了奴隶这两个字,敌人会肆无忌惮的压榨你们到最后一滴血。”
“你们不敢反抗,是因为你们惧怕死亡。”
追商张开双臂,就好像要拥抱所有人:“我不会因为你的卑微你们的恐惧而看不起你们,我只会可怜你们。因为我将要做的就是带领你们走向最终的光明,而光明就是将你们心中阴霾驱散的唯一力量。当敌人刻进你们灵魂里的那两个字被光明燃烧,你们的生活里就只剩下两个字……如意。”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神怜世人的表情,很慈悲:“你们的心将会变得清澈,你们的生活将会变得富足。但是……”
“在这之前你们要做的是什么?”
他忽然举起手臂高声道:“你们要做的就是拿出你们的勇气,接受我用光明对你们灵魂的洗涤!敞开你们的心,让我走进去……我会让你们成为勇士和智者,让你们不再受任何人的欺压和威迫!”
“追随我吧。”
追商昂着下颌,却用俯视的眼神看着那些跪在他面前的百姓:“你们已经被罗耀的屠刀控制了二十几年,如果再不醒悟的话你们将会苟活至死。而你们的后代,你们的子孙,从一出生就注定了成为奴隶,没有尊严没有意义的活着。他们会像猪狗一样,被罗耀圈养起来。随便丢一块骨头,就会感激涕零。当人失去了膝盖,便只懂得下跪。”
“敌人手里有刀有槊有弓箭,但这并不可怕!”
追商将手指向太阳:“邪恶的力量就算再强大,也无法遮挡住阳光。只要天空中还有太阳在,我们就必将成为胜利者!”
“教主万岁!请引领我们走向光明!”
那些百姓们叩拜下去,脸色挚诚。
“会的。”
追商的语气平和下来继续说道:“未来你们都是我大商忠诚的百姓,你们会因为追随我而得到一切。美丽的庄园,无数的奴仆,不需要你们去辛苦的劳作就会有人送上来鲜美的肉和醇厚的酒。在你们自己的庄园里,你们就是主人。将来的大商不会收取你们的赋税,田地里所产的每一粒粮食都属于你们自己。你们每个人都会穿上锦缎的衣服,骄傲地昂着头走路成为真正的贵族。”
“只要你们奉献出你们的勇气和忠诚,你们将得到这一切。”
“追随教主,愿教主恩泽遍布四海。”
“教主的仁慈将化作风吹遍世界,所有人都将拜服在教主身前!”
追商闭上眼,享受着那些百姓们挚诚的赞美。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年轻汉子急匆匆的过来,其中一人贴着追商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追商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而下面跪着的人则开始跟着傻笑。
“你们想推翻罗蛮子吗?”
“想!”
“现在有个机会。”
追商往前走了一步,张开双臂道:“我刚刚知道了一件事,大隋的皇帝似乎也发现了罗耀为非作歹,所以派了一位钦差来查案,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一个信徒抬起头问:“教主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去钦差面前告状,揭发罗耀的不法之举吗?”
立刻有人附和道:“对啊,只要我们向钦差举报,罗耀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追商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却微笑着说道:“不……有个更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