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一道总督,两年来明显的苍老了下去。人都说坐到总督的位置上已经是位极人臣,多少人羡慕着那一身二品大员的袍服。可只有自己知道苦闷,而且无处发泄。
……
站在黄牛河南岸,罗耀用千里眼往对面看了看。对岸的叛军正在沿河布置木桩,这是为了阻止南岸的船只靠过去。在高坡处,箭楼木寨已经搭建完毕。能看到木寨上巡逻的士兵经过,人数不少。
那些被叛军驱使的百姓,站在河水里奋力的将一根一根木桩打下去。他们腰上绑着绳子,防止被河水冲走。但即便如此,正是夏季汛期,今年的雨水又比往年充沛一些,河道变宽河水上涨,每天都有人被卷走再也看不到踪迹。
长期站在水里,不少人的双腿开始腐烂生蛆。
不少小船在河道里来回巡视,船上的叛军士兵拎着鞭子虎视眈眈的盯着那些百姓,谁要是动作稍微慢一些,立刻一鞭子抽下去,绝不留情。
“据说北岸的百姓,这一个月来已经被折磨死了数千人。”
文小刀站在罗耀身侧低声说道:“叛军从几个月前就开始逼着百姓们干活,视人命如草芥。”
“叛军谁人为将?”
“据说是殷破山,李远山手下大将之一。被李远山封为冠军侯,加大将军,风光的很。这个人手下的士兵,大部分都是掳来的青壮百姓,具体数字不详。有多少战兵也不清楚,不过兵力总数应该不会低于二十万。”
“嗯。”
罗耀嗯了一声:“附近是不是找不到多少船了?”
“是。”
文小刀俯身道:“几个月前,叛军就不断南下,目标就是南岸的渔船,黄阳道又没有战兵驻守,光凭着郡兵和民勇抵抗,虽然奋勇,但还是损了大部分船只。杨彦业后来下令,将剩下的所有渔船都拖上岸,可数量有限,不可能支持大军渡河。”
“没必要急着渡河。”
罗耀看着对岸那些被奴役的百姓,脸色依然平淡如常。
“北岸堤防比南岸要高,叛军已经布置了几个月的时间。就算是一群乌合之众也不可小觑,最近多派人沿河道两岸勘察地形。”
“喏。”
文小刀应了一声。
“西边四十里外是黄阳道那些郡兵和民勇的营地,现在人都已经撤了出去,大营空着……大将军,是不是要派人驻守?属下以为,那寨子建造的还算牢固,而且叛军未必就敢贸然渡河过来,所以不需要派遣重兵。”
“让刘阔带一军人马驻扎……”
罗耀顿了一下又吩咐道:“让方解的山字营也过去。”
文小刀一怔,没明白罗耀的意思。
罗耀吩咐完也没有再提,而是看着北岸说道:“虽然仗不急着打,但对敌人的了解不能一点都没有。挑选精锐斥候,过河去打探叛军的兵力布置,凡是关于叛军的消息,事无巨细都要打探。最好带回来几个舌头,这件事你安排人去做。”
“不如?”
文小刀忽然明白了罗耀之前那些话的意思:“不如派小方将军做这件事?他手下山字营的士兵训练有素,且小方大人手下还有一队大内侍卫处的人手,最适合打探情报。”
“好。”
罗耀淡淡的应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文小刀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忍不住去想,莫非那个方解真的是大将军的儿子?不然大将军怎么会如此偏袒?
先是让他率军入住黄阳道郡兵之前的大营,是因为那大营是黄阳道军民经营了两年的,很牢固,地形选的也好,河堤很陡,即便叛军过河也无法直接进攻。现成的东西都有,省的山字营的士兵自己再建。刘阔是个行事稳妥老成的,让方解和他同时驻军,绝不会出现矛盾。而大将军紧跟着提到过河探查消息的事,这事并不难办,叛军多是百姓,随便抓几个人回来,挑选精锐士兵过去,简单之极的一件事。但,这是功劳,左前卫北上的第一个功劳!
大将军,这就是要分功劳给方解啊。
他偷偷看了罗耀一眼,心里的波澜难以平静。
而此时,方解正带着山字营找地方休整。一路北上,方解总担心着释源找上来。可到了这里释源依然没有来,他实在想不清楚那个老僧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了。
“将军!”
一个传令兵骑马快速赶来,指了指西边说道:“大将军军令,命令山字营进驻西边四十里外的大营!另外,文将军请将军派人,过河探查敌情。”
方解眉头微微一挑,抱了抱拳道:“得令!”
第0389章 过河
方解从文小刀那里回来之后,先是看了看这座已经空置的大营。营寨建造的有些简陋,黄阳道没有战兵驻守,郡兵和民勇建造的营寨难免粗糙,但足够结实。箭楼很高,站在上面可以瞭望黄牛河对岸。
山字营的驻地在大营西北角,有简陋马厩,是刘阔特意给他留的。刘阔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将,为人厚道,方解打听过这个人,在左前卫军中口碑极好。不管是当官还是当兵的,对他的评价都不低。
是个老好人。
性格决定一切。
左前卫的将领多多少少都学着罗耀的脾气,战场上雷厉风行,大部分将军只要上了战场就属于激进派。但刘阔不同,他是左前卫中很少见的行事谨慎的将军之一。他甚至不喝酒,不上青楼,家里只有一个妻子,没有小妾。他对部下也颇宽容,小错基本上都不追究。也正因为如此,他手下的兵反而不好意思触犯军律。
不过还是因为这个性格,罗耀对他不怎么喜欢。
罗门十杰,都是随罗耀脾气的人。詹耀就是一个翻版的罗耀,文小刀虽然看起来温和实则性子里冷酷到了极致。当初他和詹耀分别领兵攻打纥族山寨,一天之内,詹耀破寨十三,杀六千。文小刀破寨九个,杀两万。
其他几个人也都是这样的风格,不然论资历军功刘阔也能派进罗门十杰中。
方解和刘阔寒暄了几句就回到自己的营地,他看得出来刘阔是那种不善言谈的人。只是一直温和的笑着,眼神里没有那种让人提防的东西。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军龄,这样的官职,他似乎很满意了。
不争。
要做到这一点,不是每个人都行。
将营寨最好的提防让给方解,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他的脾气。
“吩咐人轮值,屁股磨破的人今晚可以休息。”
方解淡淡的吩咐了一声,绕着营地巡视。
陈搬山忍不住笑了笑:“屁股没破的,不多见了。那些小兔崽子上马之前一个个嗷嗷叫唤着,骑马两个月下来,没一个走路不卡着腿的。一路上把被服垫在马鞍山的比比皆是,现在他们也就都知道想当好一个骑兵那是那么容易的事。”
方解笑了笑:“不过都还算个爷们,没人好意思叫唤。”
陈搬山跟在方解身后,一边走一边问:“大将军吩咐下来要过河查探军情,是不是拖上一两天?士兵们都很疲乏,不休息一下就过河,容易出事。”
“没必要。”
方解摇了摇头:“不用过去太多人,回头我亲自带着大内侍卫处的人过去抓几个舌头回来。人多了不好,这种事人数少一些没关系,但必须精锐。大内侍卫处的人论个人武艺比士兵们都强,这一点毋庸置疑。”
“将军不能亲自过河。”
陈搬山连忙道:“太危险,就算对面的叛军都是乌合之众,但毕竟那是几十万大军的连营,一个不小心陷在里面就出不来了。”
“以后我肯定不亲自去。”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但这次不同,这是第一次,以后交战需要做这种事,我吩咐下去就行了。可我这次必须亲自过河去看看,虽然大将军何时对叛军用兵还不知道,但咱们山字营是清一色的骑兵,将来不可能冲在后面。对岸的地形,对岸的兵力布置,我必须都自己看一遍才放心。”
他看了看一眼那些双脚落了地后忍不住长出一口气的士兵们,笑了笑道:“这些士兵们都是汉子,既然跟了我,我就得为他们的命负责。战场上死人是正常的事,哪一次大战不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但这些士兵组成的就是大隋的顶梁柱,多死一个人这柱子就细一些。况且……他们不只是国家的顶梁柱,还是各自家庭的顶梁柱。”
“死一个人,十个人,百个人,对大隋没有什么影响。但对家庭来说,就是无法承受的灾难。”
方解叹了口气道:“若是没有战争,多好。”
陈搬山一怔,有些不理解方解的想法。在他的认知中,军人为国而死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说了,再说就显得矫情。”
方解吩咐道:“轮值的事你去安排吧,今夜不过河。才到黄牛河边上,叛军无数双眼睛盯着呢。”
陈搬山应了一声,回去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想,小方大人年纪轻轻正是锐意无比的时候,怎么好像经历过许多事似的,如此沧桑?
……
回到自己的木屋,方解将卓布衣等人找来。看了看外面士兵们大部分已经睡下,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现在打算做三件事,所以人手要分出去一些。”
他看了看卓布衣,压低声音道:“联络大内侍卫处的人,盯着欣口仓,若是欣口仓没事就当放他们休息一阵子。但只要欣口仓出事就了不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罗耀的人若是对欣口仓打主意,局面立刻就不好应付。最好是让朝廷有所准备……有件事我一直没想通。”
他顿了一下说道:“黄阳道的位置如此重要,为什么朝廷没派兵驻扎?就算朝廷水师会巡视大河,叛军不敢轻易渡河。但道理上,应该也要驻军才对。李远山谋逆已经近两年,黄阳道一直是地方上的郡兵和民勇在布防。”
“会不会是朝廷上有人瞒着陛下?”
卓布衣皱眉道。
“就算有人瞒着陛下,难道陛下自己想不到?”
方解摇了摇头:“江南有三卫战兵,距离黄阳道最远的也不过两个月路程。除非是有什么事,将这三卫兵马拖住了。”
“无论如何,欣口仓是重中之重,必须安排精锐人手盯着,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派人给朝廷送信。”
卓布衣嗯了一声问:“还有呢?”
方解道:“第二件事,今天咱们过来的时候,我看到郡兵和民勇撤下去。这些人虽然不是训练有素的战兵,但和叛军已经周旋了两年,其中不乏悍勇之辈。派人去打探,捡着有用的请几个过来。咱们要想了解叛军,派人过河探查是一条路,找黄阳道的兵来是另外一条。不过看样子他们对左前卫多有抵触,请的时候尽量客气些。”
“我知道了。”
“第三件事。”
方解扫视了众人一眼后说道:“子时之后,我打算挑几个人过河。”
“你不是说今夜不过河吗?”
沉倾扇诧异道。
她一直跟在方解身边,方解和陈搬山交谈的时候她都听到了。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出身,斥候出去探查情报选定什么日子出去,走什么路,装扮成什么人,目标是哪儿,这些事都绝不会泄露出去,哪怕对主将也不会说。主将一般安排斥候出去,却绝不会规定怎么走怎么办。这是斥候的自由,也是必要的生存手段。”
“尤其是去敌人的地盘探查,斥候的行踪除了自己之外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他们本来就是在刀口上跳舞,自己不珍惜自己的命别人更不珍惜。”
“你要亲自去?”
卓布衣问。
“必须我自己去。”
方解道:“这件事不用争论,也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当初在樊固的时候,出去找马贼比起来危险性一点也不低。樊固八百边军,只有十来个斥候,每次出去都是两人一组。马贼之凶悍比起叛军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你们不用担心什么。现在我难道还不如在樊固?”
“带谁?”
卓布衣问。
“大犬,小腰,倾扇。”
方解笑道:“足够了。”
“我再安排一队飞鱼袍接应。”
卓布衣道。
方解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