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回答,很简单,多一个字都没说。
“去干吗?”
“看看。”
“看什么?”
“叛军。”
“看完了吗?”
“看完了。”
“然后?”
“然后打算带着山字营过河。”
方解停顿了一下后认真地说道:“我知道大将军现在还不打算和叛军开战,但我毕竟是朝廷钦差,虽然差事已经做完,但身上背着皇命就不得不干点什么。如果大将军觉得我是在给你添乱,可以让人将我关起来。但如果我不过河去和叛军杀一场,我睡不着觉。要么绑了我,要么让我去,现在只有这两件事能让我心里舒服些。”
“因为皇帝对你好?”
罗耀微微皱着眉头问。
方解不回答,面无表情。
“去吧。”
罗耀的话出乎了方解的预料,方解本来以为罗耀是断然不会答应的。他已经做好打算,如果罗耀坚持不肯,他就舍弃自己已经辛苦训练了几个月的山字营,虽然可惜,但总不能因为可惜就不去干。
他不愿意留在左前卫,从一开始就不愿意。
没错,跟着罗耀,装一个孝顺儿子的模样出来,罗耀给他的会更多。他可以少奋斗很多年,可以一步登天。但方解心里始终有个节,这个节只怕一辈子都无法解开。罗耀当年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活罗武,而他现在笃定的认为方解就是罗武。但方解知道自己不是,从头到脚都不是。
他的灵魂不是,肉身也不是。
如果真的要追究起来,罗耀非但不是他的父亲,甚至还是仇人。他当年为了安排这一切,杀了沐小腰和沉倾扇师门那么多人。那些保护着方解的人死了一大半,方解不可能装作什么都忘了。
可他知道,虽然自己不是罗武,但他对罗耀也提不起恨意。
每天他要面对沉倾扇沐小腰大犬麒麟,一转脸就要面对罗耀。
如果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方解应该恨罗耀才对。如果因为自己,方解也说不上来应该感激还是恨。
所以他想离开,不想在左前卫待下去了。
罗耀的眼神越是慈爱,对他越是宽容,方解就越不想再停留。即便抛开情感不谈,只谈现实,方解也有必须要离开的原因。看样子罗耀反叛已经不需要再怀疑什么了,西南早晚会乱起来。方解承认罗耀实力强大,有抢夺国家神器的资格。但他不认为罗耀能打得赢,能笑到最后。
大隋没有烂到根里,因为一时的差错而导致的混乱局面,虽然看起来风雨飘摇,可根基其实还在。
如果这个帝国已经腐朽不堪,方解或许会做出另外一个选择。这个世界的大隋不是他前世熟知的那个大隋,这个庞大的帝国或许还有什么隐藏在暗中的力量没有展现出来。方解现在对自己第一眼看见长安城的感觉依然记忆犹新,能够建造那样庞大一座都城且不伤百姓的皇族……真的会被一击击倒?
就算两败俱伤,先站起来也未必是反叛的人。
方解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其实还是微不足道的。但他同样知道即便是一个平民百姓,有时候也要面临抉择。
方解看不到身后十年八年,也看不到三年五年。
他只想看明天。
罗耀身边,他一天都不想多呆。
“觉晓。”
罗耀看着他语气温和地说道:“我知道让你立刻就转变自己的看法有些难,我也知道你从骨子里觉得我做的事不对。我不勉强你,你只需记得,我所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罗家。你现在还姓方,但你血脉里刻着一个罗字,我罗耀的罗!”
“没错,我现在承认,在雍州城的时候我骗了你一些事。”
罗耀道:“我不想跟你解释什么,只是想让你看到,将来我能给你的绝不止是一个雍州城,也绝不止是西南一隅。只要你不争不抢,该给你的我一样不会少。我知道你心里不畅快,那就去杀些人好了,杀一些人,你心里想必也能舒服些。”
“你不怕我杀人引起叛军愤恨,不怕开战?”
“怕?”
罗耀忍不住大笑起来:“怕我就不走这条路,这世间还有什么事能让我怕?当我愿横刀立马时候,谁能挡我马蹄踏破山河?我若动念,天塌地陷!”
听到这句话,方解心里猛的一紧。
他发现,自己或许想的太幼稚了。到了现在,他都不知道罗耀要做什么。罗耀看不起叛军,那自己的计划有用吗?
第0411章 一步棋遍地开花
到底罗耀要做什么,方解不问,罗耀亦不说。
但两个人都清楚,无非四个字……化家为国。
桌案上的茶已经渐渐冷了,两个人之间的话也看起来似乎已经尽了。若方解是客,罗耀没再让亲随添茶这便是说你可以走了。可实际上是罗耀微微失神,方解低头沉思。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一个下颌微微上扬,眼神睥睨。一个垂头看着茶杯,表情肃然。
“你可能会身败名裂。”
沉默了许久之后,方解从嘴里和浊气一起吐出来一句话。
罗耀看着他,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身败名裂?”
他笑了笑,走到大帐里挂着的地图前,伸手画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圆:“世界不止这张图这么大,但对于大部分来说这就是整个世界。这张地图里面生活的人和另一张地图上生活的人,品性,习俗,相貌或许多有不同。但有一个道理无论在任何地方都相同,亘古不变。”
他说:“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你刚才问我怕不怕,我有何怕?若我胜了,谁人敢说我身前是非?若我败了,我何必在意身后是非?”
方解抬起头:“你说成败,便是心里其实没有底气。”
罗耀微笑着摇了摇头:“这世间哪里有什么事在没做成之前是有十成十把握的?我从不相信那些自信的人说什么这件事我一定会做好之类的话,没有用,不过是安慰自己给自己鼓励的借口而已。自信的人不是盲目的认为自己做什么事都能成功,而是自信于自己的准备比任何人都充分。”
“绝大部分人都误解了自信这两个字,认为自信的意思就是相信自己这么简单。自信分为两种,第一种人自信但没有本事,夸夸其谈,让人们以为他很有能力,这种其实是自大。另一种人,永远不会告诉别人自己做了些什么,然后在别人以为他不能成功的时候一鸣惊人。”
罗耀停顿了一下,伸出手在地图上雍州城的位置上点了一下:“我初入雍州,战战兢兢,殚精竭虑,当时朝中有多少人说我压制不住西南一隅。破雍州之后,我手下兵不过两万,将不过十人。我不自信,但是得让别人觉得我有自信。现在,我率军北上,你说我可能身败名裂,那是你不信我……因为你不了解罗耀这个名字,不了解这个人的心境,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自信过。”
他淡然道:“我若是想图谋一地,十年前就能把西南三道从大隋的地图上割下去。纵使大隋拥兵百万,又能如何?”
“三种。”
方解看着罗耀说道。
“什么三种?”
罗耀微微皱眉。
方解认真地说道:“自信其实有三种,一种叫自大,一种叫自信,还有一种叫自负。”
罗耀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但是我从不认为自负是个意思不好的词语。”
他伸手在地图上画了一道线,笔直的将大隋西北半壁切开:“我有胆子有能力在地图上画这一下,谁还能?若这是自负,我愿意认为你是在赞扬我。李远山眼光太浅,只能看到第二天的事。他造反,不是被人唾弃的理由。刚才我说过,胜利者才有资格书写历史。他若胜了,那么史书上就会记载他是个圣人,推翻了暴隋,解民于倒悬之苦。”
“他错就错在,勾连蒙元人……中原天下,有本事的人都可以去试着抢一抢,如果一百多年前杨家先祖大隋的开国皇帝杨坚,坚守着身为人臣的本分他会逐鹿中原?会有现在的大隋天下?才一百年,窃国者就成了百姓嘴里的正统。我现在要做的事,和杨坚有何区别?”
听到这句话,方解忍不住一怔。
罗耀的话,似乎没错。
当年中原大郑王朝,王家统治着这片大地。杨坚身为大郑的臣子,起兵反叛,最终靠着自己的能力和手下将士效死拼命,将王家从龙椅上拉下来。想必当时也有不少人指着杨坚咒骂,说他是个乱臣贼子。
才一百多年过去,人们已经遗忘了那个叫做大郑的国家。每个百姓都以身为隋人而荣,觉得杨家人坐在龙椅上是名正言顺的事。
“你觉得,杨坚当年若是在意别人骂他,会有现在的大隋吗?”
罗耀看着方解问。
两个人之间的话题本来已经尽了,可方解的一句你可能身败名裂又将话题拉了回来。连方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这句话的目的是什么,是警告罗耀,还是想劝他。话到了现在已经再透彻不过,没有什么事情不能挑开了。
“成功者……毕竟是少数。”
方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察觉自己骨子里其实真的很软弱。
“你怎么就认为,我不是那少数之一?”
罗耀淡然笑了笑:“谁也不是从出身就心怀天下的,那是怪胎。杨坚当年虽然不是寒门出身,但杨家也算不得什么豪门望族。他初入仕途,不过是个从七品的粮仓主簿,在每天面对账本上那些数字的时候,他心里想着的是如何做好自己的本分事尽快升迁而绝不是当皇帝。后来贼兵攻打粮仓,护粮将军战死,他率领护粮兵保住了粮草,自此开始发迹。”
“他做节度使的时候,和他做粮仓小吏的时候心思难道一样?”
罗耀道:“我走的,只不过是杨坚一百多年前就走过的路而已。”
方解默然,没有任何词语辩驳了。
天下不是一家的天下,如果将中原视为一片草原,那么自然是最强壮凶悍的那只野兽为王。当这个草原上有另一只野兽变得逐渐强壮起来之后,必然要试着挑战王者。这是永远不变的道理,无论人兽。
是啊……为什么天下必须是杨家的?
……
“你心怀感恩,这是好事。”
罗耀看着方解淡淡地说道:“所以我一直没有要求你做什么,而是希望你自己能转变过来。但你要清楚一件事,感恩和志向从来都不是一回事。我即便走到今天,也从没有说过一句杨家人的坏话,是因为杨家人也对我不薄,这一点无需否认。”
“李远山不停的再咒骂杨家人,无非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正义些罢了。”
他将杯子里的凉茶一饮而尽,没理会凉茶比热茶喝起来似乎要苦涩不少:“即便他日我真的走出那一步,我依然不会说杨家人什么坏话。想要什么,堂堂正正去抢就是了,何必诋毁别人拔高自己?”
“一个人个子矮,不是整天说自己高就真的变高了。”
“堂堂正正去抢?”
方解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忽然发现这句话有些可笑了。
抢,和堂堂正正放在一起,怎么都显得那么别扭。
罗耀似乎是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下去,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无论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你都是我罗耀的儿子。即便我不给你这个名分,你依然是。所以我不希望你和我之间因为分歧渐行渐远,有什么事有什么话都可以敞开来说清楚。我知道心里苦楚,但我也知道越是苦楚我便越要将话说明白,任你猜测,你才更苦。”
“你在雍州的时候,本也有机会向皇帝告密,但你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你心里最终还是念着父子之情。这很好……血脉至亲永远比任何感情都要浓烈,君臣,师徒,兄弟,朋友……在血缘面前,都稀薄的可怜。”
方解摇了摇头,他想说其实在欲望面前,似乎血缘关系都可以变得稀薄可怜。
罗耀现在的欲望,已经膨胀到需要整个天下才能装的下。
“你想去杀人,那就去吧。”
罗耀在椅子上坐下来,拿起自己读了一半的书:“你感念皇帝对你的知遇之恩,我若是阻止你去做什么,你心里必然愤恨。咱们父子之间的感情本来就不牢靠,我不想因为这样的小事再将沟壑挖的更深。你想杀叛军报答皇帝,那就去。至于是不是会引起叛军反扑,这你不必在意。”
“我现在也还是大隋的臣子,杨家人当年也对我有知遇之恩。在我举起旗子之前,我也要尽些人臣本分。你若惹恼了殷破山,他敢来,我便敢杀。不过你要记住,十个殷破山,一百个殷破山,二十万叛军,一百万叛军的命加在一起也没你的命分量重,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山字营你自管拉出去,杀些人就回来,不要缠斗……毕竟你初领兵,殷破山好歹也是领兵十几年的人,经验远比你要足。”
方解机械的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准备离开。
“我现在想明白了一件事。”
罗耀看着他的背影淡淡道:“你刚回来的时候,我想把你拴住不要再离去了。但是这几日我也想了很多,我与你之间有父子之情在,就算你走了,还是要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