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罗耀是出于什么目的,是安的什么心思。”
他放下千里眼喃喃道:“他打了平叛的第一战……看样子殷破山的人马是扛不住了,黄牛河北岸叛军大营一破,李远山布置的防线就崩开一个口子。算计着日子,朝廷平叛大军应该是已经出发了。只是不知道是否陛下御驾亲征,身为人臣,我不能为国效力,只能在此遥拜陛下马到功成!”
惠阳郡郡守李怀理心里一酸,忍不住也跟着抹眼泪。
“等啊,盼啊,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他哽咽起来,竟是不能再说话。
杨彦业用袖子将眼泪擦干,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若我惠阳郡内还能拼凑出些粮草来,我这会甘愿自己挑着担子上战场劳军。捧一碗清酒敬将士,替黄阳道百姓道一声谢。可惜,现在除了欣口仓里再也挪不出一粒粮食了。”
“大人!”
郡丞雷武还保持着几分清醒,他看着北岸的烽火语气悲伤道:“大人忧国忧民,心怀百姓……下官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说些旁的话,可下官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罗耀对叛军动兵,是因为他觉得时机已经到了。只怕接下来,就是要对咱们黄阳道下手……”
“我何尝不知道?”
杨彦业苦笑道:“罗耀大胜之时,往朝廷里报上去的请功折子,应该还会有一份参奏我的……陛下念其大功,料来我这黄阳道总督的位子也做到头了。无非是说我畏战,说我与叛军勾结之类的事,陛下就算明知道不可能,为了安抚罗耀,也会下一道旨意免了我的官职。这是最好的结局,说不得……”
“可若是罗耀真心为国平叛,莫说一个官职,便是要了我的性命也无妨。”
他站直了身子,眼神无畏。
“乱臣当道,国将不……”
李怀理的话没说完就被杨彦业阻止,他摆了摆手道:“陛下乃是千古难遇的圣明君主,不会任由宵小作乱的。现在大隋容不得再出乱子,所以陛下或许会偏袒些,但只要西北的事了结,等陛下腾出手来,谁还敢有什么龌龊心思?”
“但愿如此!”
雷武叹了口气:“大人治理黄阳道这么多年,百姓们谁不念着您的好处?我只恨,恨大人这样的好官不能长久,恨罗耀这样的贼子反而越发的地位尊崇。”
“堂堂正正做事,本本分分做人。仰无愧于陛下,俯无愧于黎民……我已经很老了,身前事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还在乎什么身后名?我唯一遗憾的,是不能面见陛下……罗耀大胜之后,最阴狠的办法是什么你们其实也心知肚明,担心惧怕还有什么意义?”
“大人……”
雷武脸色凄苦,眼神里带着恨意。
“污我清白……他若是想得到欣口仓,就会找借口说我挪用官粮,然后被他察觉,为了保证大隋的粮草不落入叛军手里,罗耀不得不率军控制了欣口仓……等这样的折子呈递给陛下的时候,就算是陛下也没有办法再说什么了。陛下不能因为这件事而和罗耀反目,因为西南半壁还离不开他。所以,这个黑锅我是背定了。”
“大人既然猜到罗耀的诡计,可有办法破解?”
李怀理脸色一变。
“哪里有什么办法?”
杨彦业摇了摇头:“如今惠阳城被封成了一个闷罐子一样,只许人进来不许人出去。若是能上折子,我也不必等到现在了。”
“难道就只能坐以待毙?还要被扣上一个叛贼的罪名,就连家人都无法保全?!”
雷武一拳砸在城墙上,拳头上立刻就有血流出来。杨彦业从袖口里摸出一块手帕,亲手为雷武将手包上:“其实办法有一个,虽然不能让我免罪,但或许会让陛下心中怜悯,所以不再计较你们和我家人之罪。陛下虽然看不见黄阳道,看不见你我的心,但没什么事能瞒得住他……只是境况到了这一步,陛下也是迫不得已。”
“罗耀无善念,陛下有慈心……你们两个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将黄阳道的差事扛起来。左前卫和叛军最大的不同是不会肆虐百姓,这是我最放心的地方。欣口仓丢了就丢了吧,若是西北战事进展顺利,罗耀未见得就敢存什么异心。但你们两个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继续为陛下做事,为我正名!”
“大人,终究还会有办法的!”
李怀理劝道。
“没了……”
杨彦业微笑道:“法子就那么一个,你我都心知肚明。若我死了,罗耀也就不好再纠缠什么,陛下也有了理由,不再治你们的罪。我若不死,罗耀步步紧逼,陛下为了安抚他,我一个人身败名裂是小,连累你们和我家人就罪不可恕了……我若死了,他再想往我身上栽什么恶心事也没了意义。他要的不过是欣口仓而已,而我此时只想保住你们,保住我的家人。”
“记住我的话,做个好官。”
他微笑着看了李怀理和雷武一眼,深深的吸了口气:“大隋的河山虽然碎裂了一边,但这味道还是如此迷人。我能带走的不多,唯一口大隋之气而已。”
“替我照顾家中老小。”
他忽然说了一句,然后没等雷武和李怀理有什么反应,猛的往前跑了两步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李怀理和雷武虽然知道总督大人已经心怀死志,本来还要多劝几句的。可满肚子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出来,杨彦业就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他的朝廷的忠诚和对命运不公的抗争。那具枯瘦如茶的身躯啊,从城墙上落下的那一刹那,就好像一座巍峨的山峰坍塌了。
“大人!”
李怀理和雷武两个人同时扶着城墙往下看,砰地一声,杨彦业的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眼看着身下就有一片血慢慢的蔓延出来。
“一路……走好。”
李怀理缓缓的跪下来,额头狠狠的磕着冷硬的城墙。
……
杨彦业说得没错,预料的也没错。罗耀本来就打算着,等灭了北岸殷破山的人马之后,就向朝廷上一份奏折。折子已经写好,只等着日子一到就发出去。他想要名正言顺的将欣口仓拿在手里,就必须拔掉杨彦业。
而皇帝在收到奏折之后,就算心里再愤怒也不会对罗耀有什么责备训斥。黄阳道就好像是一扇大门,现在守门的是罗耀。皇帝就算明知道杨彦业绝不会勾结叛军,绝不会盗取欣口仓的粮食,可还是会下旨治罪。
这就是现实,看起来无法更改的现实。
但杨彦业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自己死。若他死了,罗耀的奏折即便上去,陛下感念他的忠义也不会再为难他的家人,不会再为难黄阳道的官吏。而且他若死了,罗耀就不敢在言辞上再有什么激烈之处。他会担心将陛下逼到忍无可忍之处,现在还没到罗耀为所欲为的那一步。
正因为将这一点看的格外透彻,杨彦业才会纵身一跃。
他临死前说,我已经将能做的身前事都做了,还在乎什么身后名?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有多苦楚,旁人最多也就感受一二分罢了。他若不死,家人都会被牵连。就算皇帝不杀他,也会将他整个家族都送去边疆某处做军奴。他怎么忍心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妻儿子孙被自己连累?想想才能跑起来的孙儿那稚嫩的脸,他心里就好像刀子割一样。
为了那些亲人,为了那些下属。
杨彦业,不得不跳。
没有人看到,他从城墙上落下去的时候,脸色是多么的平静。也没有人知道,在最后的时刻他心里想到的竟然是那碗红烧狮子头。那天,他将饭菜带回府里的时候,孙儿看着已经微凉的红烧狮子头拍着小手说爷爷好棒,爷爷能变戏法,给我变出好吃的。那张红扑扑的笑脸啊,那个纯洁干净的笑容啊……永远定格在他心里。
这些年为了黄阳道,他付出了太多太多。他埋怨过皇帝,为什么在黄阳道最需要皇帝羽翼保护的时候,却连一道慰勉的旨意都不来?两年,为了保证这片土地,他多少次陪着笑脸对那些商贾大户借粮?多少次亲自站在黄牛河南岸,指挥民勇用简陋的兵器抵抗试图过来掠夺的叛军?
黄牛河奔腾不息的河水,带走了一抹英魂。
没人能体会,他纵身一跃的决绝。没人能明白,他抛弃生死的睿智。用我一命,换家人百年,值了。
城墙上的人全都愣了,他们冲到城墙边上往下看,呼喊着大人,多少人希望自己能用喊声将大人拉回来?还坚守在惠阳城上的郡兵们,那些心有不甘的郡兵们,无法理解大人为什么这样做,正因为如此才会心碎才会悲伤。有多人悲愤的攥紧了拳头,又有多少人哭出了血。
也不知道有多少泪水从城墙上滑落,滋养了那一层记载了功过的青苔。
也不知道有多少悲鸣飘荡上了苍穹,乞求那无情的老天善待那个英灵。
在掉落下去的短短的时间里,杨彦业忽然觉得应该是没了遗憾了吧?这么多年宦海沉浮,做了太多事始终都不满足。一直还想着可以做的更多些,再多些……到了这一刻,竟是才彻底明白想要的是什么……那是遗憾吗?
还有吗?
没有吧?
愿我家人,太平安康。
愿我大隋,万寿永昌!
第0422章 这是我的规矩
山字营的骑兵从高坡后面旋出来,跟在那匹赤红马后面朝着叛军大营扑了过去。此时罗小屠的重骑已经踏破了半个大营,几乎所有的叛军都聚集在西边做着最后的抵抗。至少三成的人已经失去了勇气,丢下手里的兵器四散奔逃。
他们本来就不是士兵,是叛军用刀子架在他们的肩膀上逼着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家园已经没了,房屋被付之一炬,庄稼被夷为平地。妻儿双亲不知道流落到了何处,他们的心从来就没有平静过。
二十几万大军,多么辉煌的数字。
连绵二十里大营,多么庞大的建筑。
可在那五千重骑面前,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脆弱不堪。罗小屠的重骑兵在冲破枪阵之后就再也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阻挡,那些已经丧失了胆气的叛军只会掉头就跑。可他们就连逃跑都那么卑微,忘记了不要将后背暴露在敌人面前。
罗小屠纵马向前的时候打了个手势,身后的亲兵立刻大喊一声:“换刀!”
随着这一声呼喊,后面的重骑兵将沉重的马槊挂在得胜勾上,从腰畔将横刀抽了出来。面对着毫无抵抗之力的叛军士兵,他们只需俯身将叛军士兵的后背切开。
依然站在木墙上的刘硕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人马羊群一样四散。
“完了!”
从他嗓子里艰难的挤出来两个字,如此苦涩。
文小刀的步兵跟在重骑后面潮水一样往大营里灌,杀人如麻。所有挡在他们面前的叛军士兵,不管是已经跪地投降的还是亡命飞奔的,一概被一刀剁死。左前卫的士兵们狰狞的笑着,抓着跪倒在地叛军的头发,用刀子来来回回的在脖子上抹着将人头割下来,然后将头发绑在自己的腰带上。
冲进来的左前卫士兵,每个人的腰畔都带着几颗人头。
血顺着他们的衣服往下淌,而他们根本就不会在乎。
文小刀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刺激的场面了,所以罗小屠抢了他功劳的不快也被冲淡了几分。他喜欢杀人,喜欢看着别人杀人。
他喜欢刀锋抹过脖子的时候血液瀑布一样喷出来的一刻,尤其是在阳光下,血的颜色会显得那么纯粹。他喜欢血的温度,微烫中带着已经冰冷的生命。
他从不会约束手下停止杀人。
他和罗小屠的不同之处在于,罗小屠没有喜欢不喜欢的东西,文小刀甚至怀疑罗小屠甚至连感情都没有。罗小屠只杀拦在他面前的人,重骑冲锋的时候哪怕前面挡着的是自己人他也不会避让。他也不会刻意的去杀人,当胜利到来的时候他会自然而然的收手。对于俘虏,他更没用兴趣杀。
罗耀曾经说过,罗小屠的眼神永远是笔直的看向前方,不会拐弯,也不会退缩。他所看到的方向永远是距离成功最近的路线,没有什么比直线距离目标更近。
而文小刀则享受战争的乐趣,享受鲜血直流的画面。
刘硕聚集了近乎所有兵力,也没挡住左前卫,大势已去。正因为如此,方解带着山字营骑兵冲进叛军大营的时候,甚至没有遇到什么抵抗。骑兵擦着叛军逃兵的身子冲进来,只顾着逃命的叛军甚至连头都不抬。
有的人看到身穿左前卫精甲的骑兵冲过来,下意识的丢掉兵器跪下求饶。可他们却发现这支骑兵对他们根本就没有兴趣,视而不见。木墙上的守军早就跑了下来,没人愿意留下送死。
山字营的骑兵在大营里横冲直撞,只是放火却极少杀人。除非还在抵抗的人,否则他们连刀子都懒得抬起来。
很快,大营东边的火就烧了起来。而火光则是摧毁叛军心里最后一道防线的武器,恐慌就像是瘟疫一样迅速的蔓延出来。
“东大营也破了!大家逃命吧!”
“往北门跑,快往北门跑!”
“不打了,我再也不打仗了!”
这样的喊声充斥在人的耳朵里,可每个人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他们只想逃走,只想着活下去。
方解在大营里冲了将近半个小时,终于看到前面有一片营地外面还聚集着一定的兵力。远远就看见那些士兵身后是堆的很高的草料堆,是一片巨大的帐篷,是数不清的大车。
“就在前面!”
他将朝露刀往前一指,催马朝着辎重所在冲了过去。山字营的骑兵跟着兴奋起来,嗷嗷叫着的样子那么的骄傲自豪。守在辎重营外面的叛军看到有左前卫的骑兵冲过来,有人下意识的开始放箭,而绝大部分人的想法是……快跑啊!
“打开营门,不然杀无赦!”
陈搬山对那些瑟瑟发抖的叛军吼道,那些叛军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谁先跪下来将兵器丢掉,紧跟着哗啦哗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大部分人都将兵器丢了。方解知道此时的叛军已经被吓破了胆子,哪里肯放过这个震慑的机会。他吩咐亲兵扑过去,但凡没有丢掉武器的一律砍死。
“搬!”
方解看着那如山的物资,眉开眼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