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不踏实……”
“那是因为你没有坐踏实。”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朕说过,如果你不是个阉人,朕甚至动念让你入朝为官,而且要做就做大官。朕还说过,满朝文武那么多臣子,其实没一个比你的心思更剔透。如果放你出去,就算是做封疆大吏朕也放心。”
“奴婢这条命,都是陛下的。”
苏不畏想站起来,却被皇帝的手势压住。
“有怨气吗?”
皇帝问他。
“啊?”
苏不畏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明白皇帝的意思。
“别跟朕装傻,你这样的人永远也装不了傻。”
“奴婢不敢。”
“是不敢,不是没有……”
皇帝紧了紧被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朕知道你不会有不满,但肯定有惶恐。你会想,朕交待许孝恭和刘恩静做事却让你避出去,是不是不信任你了。而且虽然你这样想,却还要逼着自己尽力不去想……朕猜的可对?”
苏不畏连忙站起来,然后跪倒在地:“是奴婢的心越来越不沉稳了,越来越不自知身份了。”
“朕不告诉你,是因为有不告诉你的必要。”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前朝郑慧宗皇帝和内侍总管太监燕三垒的典故,你可还记得?”
苏不畏脸色一变,深深的把头垂了下去:“奴婢,谢陛下恩惠!”
皇帝摆了摆手:“你也歇着吧,朕乏了。”
苏不畏起身,躬着身子退了出去,出门的时候忍不住长长的舒了口气,这才发现后背的衣服都已经粘在身上了。
前朝大郑慧宗时候,郑慧宗最信任的人是内侍总管太监燕三垒。无论郑慧宗要做什么事,都先和燕三垒商议。长久之后,燕三垒难免渐渐跋扈。到了后来,就是满朝文武见了他也要行礼。一个从六品的太监,俨然当朝宰相。虽然也有言官参奏燕三垒种种不合规矩的事,但郑慧宗对其依然信任如故。
后来因为外戚专权,皇帝想废掉皇后,打压后族,但后族实力太强,即便是郑慧宗也不能轻易决断,他将这件事交给燕三垒来做。燕三垒用尽手段,找来一个俊美少年和皇后勾搭成奸,又让人指认国舅盗卖国库存粮。郑慧宗借机将皇后罢黜,然后将皇后一脉中把持朝政之人尽数裁了。
因为这件事,牵连了许多人。不过正因为如此,郑慧宗才能将朝权真正的握在自己手里。
打压后族之后的某一天,郑慧宗让燕三垒陪自己喝酒,酒过三巡之后郑慧宗忽然嚎啕大哭起来,燕三垒不解,连忙问皇帝因为何事心伤。郑慧宗说,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朕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皇后这件事除了你之外再也没人知晓,朕知道你绝不会说出去,但若是你喝醉了呢,若是你说梦话呢?不过你是朕最信任的人,即便你说出去,朕也不会治你的罪。
燕三垒听完大惊失色,回到自己的住所之后犹豫了很久,当夜便自己割了舌头,然后请辞回乡休养。
郑慧宗再三挽留,燕三垒只是拒绝。皇帝准其回乡,厚厚的赏赐了他。
然后……燕三垒在回乡的半路上遇到了山匪。郑慧宗知道燕三垒的死讯后痛哭流涕,竟是三日不能早朝。三日之后,郑慧宗下旨将燕三垒遇害所在之地的地方官吏尽数斩首,为燕三垒陪葬,然后不顾大臣们反对,追封燕三垒为侯爵。
想到这个典故,苏不畏如何不怕?
……
皇帝的睡眠越来越少,虽然他已经在刻意强迫自己多睡一会儿,但哪怕睡着了,最多两个时辰就会醒来,再想睡极难。若是以往,皇帝就会起床继续处理国事。但是自从御驾亲征之后,皇帝好像懒了许多。即便睡不着,他也会一直躺到天亮。
太阳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皇帝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然后起身,将昨夜里擦嘴的手帕丢进火炉子里烧了,竟是用了四块。
最近这段日子,他夜夜呕血。
万星辰的药,也越发的没有效果了。
但是今天,皇帝起床之后的精神还不错。或是因为安排了许孝恭和刘恩静做的那件事,又或是因为对苏不畏说的那番话。
苏不畏听到动静连忙进来,伺候着皇帝洗漱。
“派人回京城传旨,旭郡王杨开追封为二品护国大都护,晋亲王爵位,世袭罔替。他的长子入东宫伴读,次子封果郡王……”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摆了摆手道:“让回去的人告诉太子,若是朝臣有人反对,当庭掌嘴,若是谁敢再说,杖责五十,再言者,杀无赦。朕已经写了一封信给太子,你派人带回去亲手交给太子。如果有人跳的太厉害,朕不介意让太子提前亮一亮刀子。”
苏不畏心里一震,连忙垂首道:“奴婢记下了。”
“前阵子朕听你说,方解从左前卫跑出去带着人奔狼乳山了?”
“是。”
苏不畏道:“暗侍卫的人也是几天前才报回来的消息。”
“派个得力的人去狼乳山那边传旨,着方解为从四品雄威郎将,晋一等县子,狼乳山的人马朕就交给他了。告诉他,别丢了朕的脸,也别丢了旭郡王的脸!他要是不把叛军西大营给朕挑翻了,就不用回朝廷见朕!”
“陛下……”
苏不畏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小方大人寸功未立,官爵加的太快,恐引人非议……”
“苏不畏。”
皇帝看了他一眼:“朕是不是需要再说一遍?”
“奴婢知罪。”
苏不畏连忙垂首:“奴婢这就安排人去狼乳山那边传旨。”
“另外……既然当初旭郡王的人马一直在狼乳山那边,朕就给他们取个名字,就叫杀狼军,准许其执黑旗,独成一卫,在与朝廷大军会师之前,不受兵部节制,告诉方解,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只一样,打输了,丢人了,朕凌迟了他!”
第0461章 击掌立誓
大犬带几个飞鱼袍出去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才回来。本来谋良弼上位之后宣布的一件事就是撤军,大军已经准备开拔返回山寨,因为方解的担心又推迟了一天。孙开道认为李孝宗若是要杀谋良弼,只能借叛军的刀子动手,而夹子沟是最适合埋伏的地方,道路狭窄且还有很大弧度,前面的队伍拐过去,后面的队伍根本就看不到。
如果叛军将埋伏设在这里,一旦谋良弼中伏别说李孝宗不会及时支援,就算他会,也很难救援。
“咱们没必要走夹子沟,走大路虽然绕出去很远,但一马平川,叛军除非陈兵拦截放在明面上打。夹子沟至少省十天的路,但万一有埋伏的话咱们真不好应付。那个地形……队伍根本就施展不开,一条线似的拉开,首尾不能相顾,一旦遇袭的话想支援都难。夹子沟进口那几里路狭窄,里面虽然稍微宽阔些,可这样葫芦肚子似的的地形才最危险,一旦被叛军关门堵在里面,只有被屠戮的份。”
崔中振指着地图说道:“依我说,宁愿不要这份功劳了,也不能从夹子沟走。”
谋良弼点了点头:“这地形确实太险要了些。”
他看方解一眼道:“夹子沟两侧的土山虽然不高,坡也不算太陡峭,但叛军若是居高临下,光是羽箭放下来就足够让咱们的人损失惨重。方将军,我知道你的人训练有素,但这场仗,可以避免就尽力不要打。咱们的粮草再坚持十几日没有问题,就算绕路回山寨也有富裕。”
方解点了点头,看了大犬一眼道:“把探听来的事对谋大人说说。”
大犬应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我带着几个飞鱼袍悄悄摸过去,确实在夹子沟发现了叛军的踪迹。不过看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兵力,山坡上林子很密,我的人也不敢靠的太近。可以肯定,夹子沟叛军一定有埋伏。”
方解指了指孙开道:“孙先生之前推测,李孝宗要想绝对控制队伍,肯定要想杀谋大人你。他先是准备让崔将军带一个折冲营的人马对叛军进攻,应该已经和孟万岁那边有所联系,这一战,必须杀死崔将军。不过因为李孝宗事败,崔将军这一战没打,孟万岁那边肯定就有所警觉了。”
“就算咱们控制了李孝宗的大部分亲信,但未见得李孝宗被杀的事就没传出去。孟万岁既然在李远山麾下的分量比殷破山还要重,就说明此人不是泛泛之辈。既然这样,那他必然会想,夹子沟的埋伏还有必要吗?”
方解说完这句话,崔中振和谋良弼都愣了一下,其他隋军将领也是如此,纷纷将目光投向方解。
“李孝宗先是安排崔将军带兵攻打叛军西大营,借机除掉崔将军。然后让谋大人带着后勤辎重先从夹子沟撤,借机再杀谋大人。咱们就姑且认为李孝宗是这样安排的……”
方解扫视了众人一眼:“那么,前日应该崔将军带兵进攻叛军大营,但崔将军没去。孟万岁等了一日,没有等到的话必然会派人来和李孝宗联络询问。李孝宗身边有个亲信叫刘四郎,搜捕李孝宗的人的时候没有发现他,问过大营当值的士兵,此人在前一天就离开了大营,刘四郎对当值士兵说的奉了李孝宗的命令出营探查敌情。这个刘四郎,一直没有回来……”
“如果李孝宗是派了这个刘四郎联络孟万岁,那么孟万岁也一定会派他回来询问。刘四郎一直没有出现,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李孝宗被杀的事,叛军已经知道了。我手下有不少大内侍卫处的好手,查案子的事他们最拿手不过。我让他们仔细查了查,李孝宗的亲兵果然没有尽数伏诛。”
“我与李孝宗拼斗的时候,或许就有人觉着事态不好而逃走了。”
方解总结道:“所以,当孟万岁已经知道李孝宗身死,他还在夹子沟设置埋伏是为什么?”
“为什么?”
崔中振喃喃的重复了一遍,看向方解等待着答案。
“其实,想到这里已经不难猜到后面的事了。”
方解笑了笑。
他站起来说道:“李孝宗打着为王爷报仇的旗号,在这里和叛军缠斗了一个多月,叛军连战连败,损失的人手虽然不太多但孟万岁肯定也心疼。所以,他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咱们退回去。李孝宗在的时候,他和李孝宗有勾结,这次兴兵报仇根本就是个戏,演给诸位看的。但现在李孝宗死了,孟万岁如何还会容得咱们从容而去?”
“这一战,在所难免。”
谋良弼皱眉道:“有那个刘四郎在孟万岁军中,他对咱们队伍的了解纵然说不得了如指掌,也差不了许多。知己知彼,孟万岁手里还攥着几十万大军,他若是放咱们回去就是怪事了。”
大帐里的众人全都皱起了眉,脸色都有些沉重。
……
“夹子沟南北狭长,是侯武山的一道峡谷。但因为这一条山势比较缓,所以被当地人称为夹子沟。侯武山和狼乳山一个东西走向一个南北走向,不相连。”
回到自己的军帐,方解指着地图对手下说道:“要是不走夹子沟,就要绕过半个侯武山,多走十天的路。”
陈搬山看着地图:“商先生打探的消息如果无误的话,看来孟万岁并不打算放弃对夹子沟的控制。现在想想,当初隋军从夹子沟安然无恙的过来,正是因为孟万岁和李孝宗的勾结缘故。一开始我还没想明白,有这样险要的地形,当初隋军刚来的时候,孟万岁怎么就没利用?”
“李孝宗也是李远山的人,所以孟万岁才没有下手。”
陆封侯道:“可现在李孝宗死了,所以孟万岁才没理由不下手。”
他犹豫了一下问:“咱们真的要走夹子沟?”
“走。”
方解点了点头:“我已经和谋大人崔将军商议过,队伍分开行进。咱们为疑兵走夹子沟,大队人马走大路绕回去。当然,咱们也没必要非要从夹子沟穿过去,只要做出从夹子沟走的迹象来迷惑叛军就是了。”
卓布衣犹豫了一下:“如果……如果叛军知道咱们只是疑兵,大队人马已经走大道绕路离开,那么咱们要面对的,就是叛军疯狂的报复了。若换了我是孟万岁,在被人骗了之后,是绝不会再放过这五千人的。以叛军几十万大军的雄厚兵力,吞掉咱们这五千人……轻而易举。”
“确实太凶险了些。”
孙开道看了众人一眼:“但若是诸位信得过我,我担保咱们走夹子沟不会有什么问题。”
“为什么?”
陆封侯问。
孙开道紧了紧皮袄,凑到火炉旁边坐下来,一边用火筷子拨弄着炉火一边说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咱们就算走夹子沟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若是各位胆子足够大,带兵唱着歌从夹子沟穿过去都没问题。”
“神神叨叨……”
陆封侯白了他一眼,他对这个县令出身,虽然算得上好官但绝对算不上清官的孙开道没什么好印象。他一看见孙开道,就想起这个家伙为了保命连自己的小妾都献给了殷破山的事。陆封侯这样性子直接的汉子,是宁死也做不出这种事来的。虽然方解一直对孙开道称为先生,但陆封侯却从没把他当什么高人看。
“你说夹子沟没事就没事?”
陆封侯道:“且不说商先生已经探听清楚了叛军的消息,就算没发现夹子沟有叛军尚且不能掉以轻心,难道因为你一句话大家就要贸然钻进去?没事还好,要是有事呢?五千条人命的分量你担待的起?”
大犬蹲在一边嘿嘿傻笑,他才懒得理会陆封侯和孙开道之间的不对路。他美的是,这么多年来,终于有人正正经经的送自己一个称呼了。方解他们都称呼他为大犬,但方解的手下显然不敢这么随便叫他,所以称呼他为商先生。这三个字,让大犬得瑟了几个月还没过完瘾。
陈搬山难得和陆封侯站在同一阵线:“将军下令,咱们自然遵从。走夹子沟没什么,但必须有稳妥的准备。总不能因为某人一句没问题,就带着人马一头钻进去。到时候要是山坡上万箭齐发,某人的没问题能不能救大家?”
孙开道笑了笑,似乎不在意陆封侯和陈搬山的讥讽。
方解看了孙开道一眼,见他没有动怒心里也稍微轻松了些。
“既然孙先生如此笃定,我看不如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