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问。
“来看看一个恶人……都说他是恶人,不亲眼看看还是不信。这世上有许多人被称为恶人,可真真正正能当得起恶人这两个字的却没有几个。”
杜牧心里一动,觉得自己知道他说的是谁。于是他忍不住回头往黑旗军大营那边看了看,却发现有一道黑白相间的影子闪电一样瞬息而至。他的心开始不由自主的狂跳起来,忽然惊觉,自己极有可能卷进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之中。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是灵魂飘在这里看着等着即将发生的故事。
……
白狮子在河边停下来,眯着眼睛看着那垂钓的白衣公子。它的眼神似乎很疑惑,似乎是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它距离河边还有一段距离就停下,然后远远地看着那边,有些不安的来回踱步。
方解从白狮子背上下来,伸手在它的额头上温柔的抚摸了几下。白狮子抬起头看着他,方解挑起嘴角笑了笑。
“留在这。”
他说,然后举步往河边走了过去。
杜牧从来没有见过方解,但他在看到那白狮子还有那标志性的黑袍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所以他本就已经跳的几乎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心更加激动起来,以至于他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
他对面的公子白衣如雪,而方解黑袍如墨。
这两个人,如果单独看又都是丰神如玉的年轻男人,到了一起却又显得那么分明。
“蜜汁刷的稍稍多了些。”
这是方解的第一句话。
白衣公子忍不住微笑,然后指了指身边草地:“请坐。”
方解盘膝坐下来,自然而然的伸出手去翻烤那条鱼,杜牧坐在两个人身边,总觉得自己就好像一副大国手精心所绘的完美画境中不小心滴落的那滴墨,显得那么多余,完全破坏了这画应有的意境。
如果这画中只有这一黑一白两个人,才是完美无缺。
所以他闭嘴,低头,不看,不说。
尽量让自己对这意境的影响降到最低,但他却止不住自己的心狂跳。他不知道那白衣公子是谁,但既然能和方解这样面对面坐着,就说明这个人的来历一定很惊人。
方解也不知道这白衣公子是谁,在军营里刚要休息的时候,白狮子浑沌忽然变得焦躁起来,戒备地看向南边。方解知道白狮子的本事,即便面对大修行者白狮子也不会害怕,因为它有着无与伦比的速度,可以在任何险境中脱身。可方解看得出来,白狮子的反应是有些怕和担忧。
如果不是能威胁到白狮子的安全,它有怎么会如此不安?
所以,方解知道肯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到了。
自从南下以来,已经很久没有碰到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方解见鱼已经熟透,取下来递给杜牧:“你便是金安城里的杜牧?”
杜牧连忙施礼:“正是在下,见过公爷。”
“你消息倒是灵通。”
方解笑了笑,拿起水桶里的第二条鱼开始去鳞。杜牧连忙陪笑着说道:“既然有求于公爷,自然要先了解公爷。”
“好粗野的手法。”
那白衣公子看了方解一眼忍不住摇头微叹:“这般去鳞,毁了鱼皮,伤了肉质,就算烤的手法再强也难免损了味道。”
方解手里的金锐之气若隐若现,很快就将一条鱼收拾出来,那白衣公子又可惜了一声:“好浪费!”
方解看了他一眼:“好矫情。”
白衣公子微微一怔,看向方解问:“为什么说矫情?”
方解淡然道:“你说我去鳞粗野,又说我用内劲浪费,这还不是矫情?鱼肉损的再厉害也还是鱼肉,不可能被出来屎味。修习内劲就是为了方便,所以不管是用来杀人还是收拾鱼,都是物尽其能,所以你矫情。”
白衣公子笑了笑:“你果然是个恶人。”
方解没否认,转头看向杜牧:“去我大营里等着,你今天当死未死好大的造化,说不得留着你有用。”
白衣公子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杀他?”
杜牧却立刻就爬起来转身就往北边跑,连头都没回。
“不。”
方解摇了摇头:“他再不走,我要杀他了。”
……
白衣公子看着水面上弹起来一圈一圈的涟漪,却没有收杆。方解也没有继续再烤第二条鱼,神色凝重。
“你既然怕,为何要来?”
白衣公子问。
方解道:“好奇就好像吃辣一样,明明知道吃了第二天会便秘,还是忍不住。”
白衣公子似乎不在意方解话里的粗俗,摇了摇头:“吃辣上瘾最多拉不出屎,好奇上瘾可能会死。”
“嗯。”
方解看着他认真道:“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什么来路,但有句话从刚才我就一直忍着没说……你不装模作样会死吗?明明是你引我来的,现在又装一副高深莫测样子,特别恶心,真的。”
白衣公子还是没有动气,反而笑了笑:“你错了啊……我没有装模作样,我是真的很高深莫测。”
他回头看了一眼白狮子浑沌,然后看向方解:“你岂不是也在装模作样?看起来像是自己一个人来,实则来了六个。”
“我也没装啊。”
方解道:“如果我身边高手再多些,我会再多都些,六个……真不多。”
白衣公子忍不住指了指北边:“带六个高手也就罢了,还有至少五百人手里持着火器随时准备着,你难道觉得那种东西有用?五百亲兵候着也就罢了,居然还有至少数千铁骑严阵以待,一轮羽箭落下来就能塞住这条河了……你是有多怕死?”
方解理所当然道:“我就是这样果断的汉子。”
第0776章 不孤独
方解说我就是这样果断的汉子。
白衣公子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种眼神的意思显而易见。他或许是在疑惑,是什么样的修炼让一个人的脸皮可以厚到这种地步。关键在于,方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点牵强都没有,那么自然而然。即便是这样无聊的话都让他仔细认真的思考,然后他得出结论是因为方解的人生轨迹和自己完全不同所致。他大部分时间很孤单,而方解大部分时间不孤单。
方解厚颜无耻的很自然,不,是理所当然。而他,永远也不会开这样的玩笑。所以他有些伤感,觉得自己很无趣。
“我知道你是谁,你不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最厉害的是什么,你不知道我最厉害的是什么。我能现在杀了你,你不能现在杀了我。纵使你麾下雄兵二十万,可有意义?”
白衣公子问。
方解道:“我记得有个圣贤说过,在嘴巴上先确立上风的人一般都会挨揍。”
白衣公子皱眉想了很久:“哪个圣贤说过这话?”
方解指了指自己鼻子:“我。”
白衣公子愕然,然后笑了起来:“我只是闲来无事四处野游,走到此处恰巧遇到你带兵至此。说起来我也是好奇,你这样一个没有根基的人是怎么成为一方诸侯的。本来无意引你来,我自沉于钓鱼之乐。偏偏有个莫名其妙的人来了毁我意境,所以你才会感念到我在。”
方解懂了这话里的境界,所以他对这个人的戒备又提升了一个层次。
意境,其实便是界。杜牧扰了白衣公子自得其乐的界,所以白狮子感受到了他的存在。这个世界上,能有自己界的人真的不多。
“你从哪儿来?”
方解问了一句和杜牧问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江南。”
白衣公子的回答却不一样。
方解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问:“那个叫做通古书院的地方?”
白衣公子摇了摇头:“从那里经过却不是自那里来,我几年前曾经到过那里,那个时候书院里的塔还在,过门而入的时候讨水喝,叫董卿复的书院院长给了泡了一壶明前好茶,唇齿流香。”
“前些日子再过书院想进去讨口水喝,发现塔断了,院长也换了人。新院长给我泡了一壶武夷红袍,却一股子腐烂草根味。不过倒是让我瞧见了一件好玩的事,一个好玩的人。”
方解问:“有多好玩?”
白衣公子笑道:“一个修为放眼江湖也能称之为大宗师的独臂老头被一个才开始正经修行的年轻人吸成了人干,直接纳了几十年修行去,你说好玩吗?那年轻人曾经叫罗小屠,后来改名叫罗屠,据说现在改名叫屠……好玩吗?”
方解摇头:“一点儿都不好玩。”
白衣公子道:“我倒是觉着好玩,这种吞人修为的功法倒是稀奇,你见过吗?”
方解道:“见过。”
白衣公子嗯了一声:“既然你见过,那确实就不会觉得好玩了。”
“你想告诉我什么?”
方解问
白衣公子将钓竿收起,鱼饵早就被吃净,之前鱼漂下沉的时候他没有起钩,现在再起显然晚了些。不过,谁又能知道他是在钓鱼还是在钓别的?谁又知道在他眼里方解是不是一条肥美的大鱼?
白衣公子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没想回答方解的问题:“你是否觉得,这世上冥冥之中有些什么东西在左右着人间?你觉得自己可以改变一切,可在你以为成功的时候却发现其实不过是顺着某些东西指定好的方向在走而已。你并不重要,因为可以有很多很多你走这条路。如果你不行,还会有别的你出现。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你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你在走着,一直走着。”
这话说的太晦涩,这世上能懂的人不多,方解恰好是其中一个。而这话,越是去仔细想越可怕。很多个你,在不同的地方走着。
“你越是爬到了高处以为看清了更多事,实则越发的迷糊起来。比如站在山巅……”
白衣公子停顿了一下:“往下看是厚厚的云,你看不到人间了,人间的人也看不到你,所以人们都觉得你很了不起。而你往上看,看到的是明明很透彻却什么都看不透的天,而天上若是有人往下看你依然很矮。”
方解问:“你看到了什么?”
白衣公子摇了摇头:“什么也没看到。”
说完这句话,他就沉默下来。而方解似乎也找不到话题继续说下去,他甚至不想继续问这个白衣公子到底是谁。因为他在抗拒,就好像抗拒着自己内心深处一直在揣测却根本揣测不透的那些事。
“你还不够高。”
白衣公子过了好一会儿后说道:“但你已经在试着去看,一定是这样,对吗?”
方解点了点头。
白衣公子笑了笑:“这世上从一出生就开始认真看这个世界的人凤毛麟角,所以这种人被称为天选。还有一种人突然明悟,也许他是个孩子,也许他是个老人,恍惚间明白了很多事,这种人被称为天授。”
他看着方解:“我曾经听人说,你是天选。”
“谁说?”
方解问。
白衣公子道:“何必去管是谁,只需明白自己是不是就够了。如果你不是,那么被人说是,可以骄傲自豪。如果你是,被人说是,那么何须在意?我想看看你,只是因为觉得你若真是天选,为何走的这般谨慎小心?”
“为什么说我谨慎小心?”
方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