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停留在站在最前面那个人,也正是回答他问题的那个人。
“十六年了。”
穆老九笑的时候露出一嘴发黄的牙齿,只是这笑容里透着一股子苦涩。吴一道还记得他最喜欢抽旱烟,烟枪几乎不离手。所以才有那么黄的牙齿,看起来就好像烤糊了的白薯。
“先帝创立货通天下行之初,我就进来了。”
穆老九闭上眼想了想:“那个时候侯爷开始着手筹建货通天下行,我在大街做小买卖,侯爷在我摊位上吃了一碗豆腐脑,我问你吃甜的还是咸的,侯爷说甜的,我说不卖。”
吴一道笑了笑:“嗯,我也记得。然后我说给你两倍的钱,我就要吃甜的。你说还是不卖,你有做人的原则。我问你,明明不卖甜豆腐脑为什么还要问我。你说问我只是想告诉我,不卖。”
“然后侯爷说给我一百倍的钱。”
穆老九咧开嘴笑:“我说你就算拿钱砸死我也不卖。”
吴一道点了点头:“所以我招了你进货通天下行。”
穆老九道:“其实那天我问您,是因为大内侍卫处早就打探好了,你祖籍江南,爱吃甜豆腐脑,而我那样问,是因为想引起你的注意。”
吴一道沉默了一会儿后问:“我记得你家里老伴儿已经过世了,还有个儿子也已经成家?”
“是。”
穆老九点了点头。
“我会给他发一笔厚重的抚恤,告诉他你是因公殉职的。”
穆老九凄然一笑:“谢谢侯爷。”
吴一道摇了摇头,指了指外面说道:“带他们都下去吧,我不想问你们行里还有多少大内侍卫处的人,因为我不想看到更多人的家里收到我发的抚恤。如果你们这次没有冒出来,我想,你们将来都会得到货通天下行发的养老银子才对。”
“没办法。”
穆老九道:“我有儿子,就算有些事不想做,还是得做。虽然从我加入大内侍卫处到现在都没有穿过那身飞鱼袍,可骨头上都有了烙印,弄不掉的。我们这些人其实都一样,侯爷难道以为我们不想安安稳稳的过下半辈子?有家,就有牵绊。”
“不会牵连你们的家人。”
吴一道点了点头:“我不是那样的人,国公也不是。”
穆老九问:“临死之前有件事我可以问吗?”
吴一道嗯了一声:“你说。”
穆老九问:“为什么是方解?以货通天下行的实力,不管是偏向谁那边,侯爷得到的地位都会比现在要高的多吧?就算是还是跟着朝廷做事,可能也比现在得到的要多。”
吴一道笑了笑:“这就是大内侍卫处人的根性吧,到这会儿了居然还会想到问这些。”
穆老九揉了揉鼻子:“没办法,习惯了。”
“知道为什么当初先帝会选择我来主掌货通天下行吗?”
吴一道问。
穆老九仔细想了想后回答:“因为没人比您更会做生意。”
吴一道微微颔首:“这就是答案。”
穆老九沉默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他对吴一道抱了抱拳,然后带头转身往外走。走出门外的时候他听见吴一道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忍不住心里抽了抽。
“好酒者,让他们醉。好烟者,让他们昏,好肉者,让他们饱。无论如何他们都曾是货通天下行的人,走要走的满足些。”
“谢侯爷!”
赴死者转身齐齐的拜了一拜,然后大步离去。
吴一道身边最亲信的本是酒色财,胖子去了长安之后跟在吴一道身边做事的是个和酒色财既然不同的人,酒色财圆滑,这个人则沉闷的好像一根木头。以前他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被人送了一个绰号叫铁树不开花。铁树开花才是铁树最精彩的时候,他叫铁树不开花,是因为他的人生似乎永远那么沉闷,没有一点高潮。
看起来他四十岁上下,模样平凡,属于那种走在大街上和你擦肩而过三次,你也不会特别留意到他的类型。不管是他的相貌还是他的穿着,都找不到一点出彩的地方,就好像铁树一样,花不开,没有看点。
似乎,没有任何事能让他笑让他哭。
他叫铁开
“这些人该死吗?”
吴一道问。
铁开点头:“该死。”
“有没有不该死的理由?”
“有。”
“把不该死的理由和该死的理由放在一起,互相抵消,他们还该死吗?”
吴一道又问。
“该死。”
铁开回答得很快,面无表情。
“为什么?”
吴一道问。
“不该死的理由有再多也没有什么意义,再多也只能证明他们不该死过。但该死的理由有一次就够了,是个人该死的话那就该死。”
“你真无趣。”
吴一道叹了口气。
铁开点了点头:“我真无趣。”
吴一道看着那些曾经的手下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有些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手里不是掌管着这么多人的生死,或许就没有这么多烦扰。普通百姓,怎么可能面对这样多的头疼事?”
“普通百姓,也没有您现在得到的多。普通百姓,比您羡慕他们羡慕您。”
铁开依然面无表情的回答。
“你果然无趣啊。”
吴一道似乎失去了兴致,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不用继续往下查了。”
铁开点头,然后退了出去。
吴一道看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感受着热茶顺着喉咙一直流进胃里,那种暖流经过的感觉很舒服,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腹部喃喃了一句:“囫囵吞下去的果然还是有些弊端,如果不是那一把火,真不知道能不能压的住啊。不过……为什么要选方解呢?穆老九,你问我……我又怎么知道答案。”
……
南燕皇帝慕容耻的特使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到了黑旗军大营外面,这位看起来已经有六十岁上下的老人眉宇间还残存着一些傲气,即便他面前的是他一生所仅见的雄壮军队,即便这支军队已经攻打到了国都外面,可他还是不愿意失去尊严。
他是燕国的都御使,那位在朝堂上和皇帝大胜辩论的老大人。
也许到了这个时候,慕容耻才明白什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用。
“请进吧,我家主公在大帐里。”
陈孝儒做了个请的手势,南燕都御使杜向平随即大步走进黑旗军大营。他特意让自己微微昂着下颌,胸脯也挺了起来。
到了大帐外面,他仔细整理了自己的衣服这才进去。
方解坐在桌案后面正在画着什么,他还是不适应用毛笔,炭笔的线条画出来显然比他用毛笔的时候要流畅的多。看到南燕的使者进来,方解指了指下面的椅子说道:“稍微等一下,我还有一会儿就画完了。”
杜向平微微愕然,心里随即有些怒意蔓延出来。在他看来,方解这样的表现就是傲慢无礼。
所以他不坐,只是站的笔直的看着方解。
方解却哪里在意?
又过了足足二十分钟,方解放下炭笔舒展了一下身体:“已经太久没有去回忆,所以难免会有些差池。不过想来应该也差不了许多,我的记忆力一向都不算太差。”
杜向平没有明白方解在说什么,所以下意识的往桌子上那张很大的纸看了看。初看有些迷茫,可是几分钟之后,他脸色大变。
“这是……”
他下意识的抬起手指了指那图,脸色有些发白。
“大理城。”
方解点了点头:“多年之前曾经到过大理,也不知道记忆中的大理和现在的大理有些什么变化。不过料来也只是细节上的不同,大局还是如此。本来我没兴趣和慕容耻的人聊些是,不过正好在绘制此图,你来了,我倒是想问问画的可还整齐?”
杜向平快步走过去,盯着方解刚刚画好的图,他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看着,越看越心惊,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你……何时到过大理?”
他忍不住问。
“大概……有十五年了。”
方解笑了笑:“怎么,我画的还准确吗?”
“十五年……”
杜向平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过了好一会儿后长长的叹了口气:“十五年前,你也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孩童吧,平常人家这样大的孩子还躲在娘亲的怀里撒娇,就算懂事些的也才开始识文断字,而你却竟然将整个大理城的布局都看了一遍且记的这般清楚……怪不得……怪不得大燕国没有人是你的对手。”
“这图没什么用。”
方解笑了笑道:“只是闲来无事念及所画罢了。”
他重新坐下来问:“说吧,慕容耻让你来说什么?”
杜向平深深的吸了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陛下说……只要国公肯退兵,以后大燕国愿意对大隋称臣,年年进贡,岁岁参拜。大燕国上下,都是大隋的子民。”
“现在不也是吗?”
方解问。
杜向平道:“现在不是,以前也不完全是。”
方解嗯了一声:“回去吧,我在十五年前就听说过你的名字,那个时候你已经是御史台都御使了,十五年,你的官职竟是一直没有变化。我本以为,以你的资历早已经是宰相了。慕容耻把你按死在都御使的位子上,是为了恶心那些朝臣,也是怕得罪死了那些朝臣。这次派你来而不是朱持检,也不是南燕军中的武将,是因为慕容耻知道只有你敢赴死。”
方解笑了笑:“从知道南燕使者的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来就是想死在我军中的。你想死在这,以激起大理城军民的反抗志气……慕容耻和你想的可真美。”
杜向平颤抖着肩膀,不知道该说什么。准备了那么多慷慨激昂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我敬重忠臣,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
方解将刚刚画好的大理城图卷好递给杜向平:“回去告诉慕容耻,靠死一个老臣激不起民心抗进,只会让人瞧不起。我有个朋友姓慕容,是大商最后一位太子,你问问他,可还记得?”
第0796章 明路
方解让人在大营辕门外面放了一把躺椅,他躺在上面眯着眼睛晒太阳。天气已经热了,只有早晨的阳光才最舒服。微风送来一天当中难得的清爽,而初升的太阳洒下来的温度让人的皮肤都在大口呼吸。